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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金吾的祖父刘天和当年做过一任兵部尚书,和俞大猷不论在公在私都往来颇多,小的时候,只要俞大猷进京过府,刘金吾就去绕着他腿边转,缠他讲带兵打仗的事,故尔两人十分亲切。此刻一听俞大猷拿自己逗趣,便也笑了起来:“嗨,我这功不成,名不就的,靠着祖宗余荫度日子,哪还有心娶妻呢?本来也想着投军效力,攒点军功,可是俺答让侯爷给退了,土蛮让李成梁给挡了,倭寇让您和戚大人平了,我是老牛大干燥——有劲没处使啊!”俞大猷一笑:“小子,马上就有你使劲的地方了!”刘金吾惊喜道:“怎么?倭寇又卷土重来了?”

郭书荣华道:“瞧你,倭寇若真重来,也是百姓先受苦,有什么可高兴的?”

俞大猷摇摇头,脸色凝重:“不是倭寇。是有人屯兵,要造反呐!”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刘金吾笑道:“造反?不会又是那些种大地的泥腿子罢?他们闹闹哄哄的,年年折腾,能成什么气候?”俞大猷道:“这你就太小看他们了!韦银豹这名字,你可听过么?”刘金吾翻翻眼睛,想不起来,常思豪、秦绝响更是都没听过。

郭书荣华道:“南蛮洞民有五类,便是苗、瑶、嘹、獞【音壮,即今之‘壮族’】、仡佬,尤以獞人最为善战。韦银豹便是獞人的领袖,从他父亲韦朝威那辈开始,便不断反我大明,组建匪军。韦银豹也是从年轻时便参与进来,带领匪军夺县攻城,在广西一带为害甚巨,官兵几扑几灭,始终未能将他们剿尽根除。老将军,怎么,他们近来又有所抬头么?”

俞大猷道:“何止抬头而已?只怕要站起来了!前段时间由于军粮总是不足,我派人查问情况,发现百姓的粮另有别人大批收购,一开始我还当是不良米商所为,哪想到顺藤摸瓜,却查到了韦银豹的头上,此人与我同岁,十几岁便开始造反,闹腾了五十来年,忽然消声匿迹。却原来带领着一伙人隐匿在古田一带人际罕至的山中,打造军器,积草屯粮。据粗略估计,他手下人数至少已达五六万之巨,一旦攻杀过来,莫说是村野小县,就算是卫所巨城,也难抵敌啊!”

戚继光道:“这便奇了,几万人的军粮收购,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以前这些古田匪军组织混乱,更无财力,缺东少西便到县城烧杀抢掠一番,如今怎么忽然变得如此精明谨慎、财力雄厚了呢?”

俞大猷道:“我对此也大感奇怪,着探马详查之下发现,他们现在的人员组成也变得极其复杂,原来只是些广西当地的獞人,还有些苗瑶杂蛮,原都是务农者居多,现如今却又增加了大批的汉人,大多个子不高,口音复杂,竟然像是来自沿海一带。由于他们现在组织严密,极难渗透,故而未得其详,今次回京,我便正要向皇上禀报此事,尽快组织财力物力,将他们扑灭于萌芽之中,以免久后其势大成,则悔之晚矣。”

常思豪听到此处,目光不由自主地便向徐三公子身后瞧去,恰此时,江晚的目光也正向他这边望来。

第二章 舍身

两人目光一交,常思豪立时明白,自己猜得对了。

那夜送梁伯龙走时,曾与江晚一晤,当时曾听他说聚豪阁现今能调动十万以上的义军。长江一线都在他们的控制范围内,广西虽在后方,多半也在其列。韦银豹的古田义军充斥进大批沿海汉民,那自然是聚豪阁依托周边水道进行的输送。其严密的组织、良好的运作,必也是受到了这些老江湖的规划指点。聚豪阁把控漕运,财力雄厚,提供一些军费则更不成问题。

在座所有人中,只有自己知晓此事,如今四大档头昂然在列,郭书荣华安坐桌边,江晚投来的目光,用意不问自知。

俞老将军一生为国,刚正不阿,首要考虑的是国家安宁,平息叛乱。可是古田义军又是被逼得无路可走的贫民,他们或无渔可打,或无地可种,处境悲惨,参与造反,也许不过就是为了一日三餐。国家安宁,要保护的就是百姓,可是百姓们却在受苦,被逼上国家的对立面。此时此刻,自己是应该揭破答案,还是替其隐瞒?

郭书荣华瞧出他面容有异,微微一笑道:“侯爷,您在想些什么?”

常思豪被他这一问,登时收敛了神思,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一果必有一因,造反是条不归路,如非逼不得已,他们未必会这样做。或许派兵镇压并非最好的解决之道,如有可能,还是尽量安抚收编,划拨田地,让他们有口饭吃,也许就没事了。”

小山上人道:“阿弥陀佛,侯爷这几句话有大悲悯在焉,可称慈心罗汉、热肠菩萨。这些年来南方战乱,北地不安,不少人流离失所,四处逃难,我少林也收留了许多难民,给他们剃度出家,做了僧侣,安排在周围庙产耕种作业。生活虽然清苦,总算能吃上碗饱饭。南少林的小风师弟那边,也是如此。有些话,本不是老衲该说,但如今吏制腐败,封海闭关,豪绅圈地,百姓失田,生活苦不堪言也是事实。俞老将军和督公若能向皇上陈情,讲明利害,减少些税赋,整顿官场,放渔船归沧海,还百姓以良田,则强过刀兵杀战,善莫大焉。”

俞大猷和他是老相识,听此言长长一叹,道:“政局国策,归由徐阁老他们参谋,我一个武职,不便多谈。但那韦银豹身边都是南蛮洞民,不服王化,朝秦暮楚,反复无常,而且多年来的攻杀,已积下几代仇恨,岂是简单安抚就能解决?侯爷和上人想事情,太过简单了。”

秦绝响道:“老将军说的是!那些个苗瑶獞嘹妖里妖气,当年诸葛武侯也须七擒七纵,才拿下了他们,这帮人转眼忘恩,哪有什么好饼?正该刀刀斩尽,刃刃诛绝!”

朱情听得皱眉,拳心便紧了一紧,只见刘金吾笑道:“秦大人所言极是。量他们这些杂凑乱兵也不堪一击,全数剿灭,一劳永逸,岂不更好?”俞大猷摇头道:“说你小瞧他们,你还不信,那韦银豹与官军作战五十年,经验极其丰富,岂是易与?他们盘踞高山密林之内,占尽地利,莫说全数剿灭,就是胜上几场,也不容易。”

秦绝响笑道:“谁不知道俞大将军的本事?您溃海贼于汀州、定侗叛于恩平、收黎蛮于昌化、破王直于舟山,其后擒张琏,捣兴化,镇潮州,定翁源,节节胜利,用兵如神,哪路叛民倭寇是您的对手?‘龙虎佑明,天下太平’,您和戚大人的本事,那是有战绩摆在那的!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哟!您这么说话,可是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俞大猷原只当他是个黄口孺子,浑没放在心上,不想此刻听他将自己的战绩历历道来,如数家珍,倒觉有些意外。戚继光笑道:“我这戚虎是纸虎,老将军这俞龙可是真龙,民间谬赞太过,其实我哪能跟俞大人相提并称呢?”

众人都笑起来道:“有两位将军保定江山,真是我大明之福啊。”

一片赞颂声中,却听有人冷冷地道:“俞将军是真龙,那皇上呢?”

此言一出,登时厅中大冷。俞大猷侧目一瞧,说话之人站在徐三公子身后,仆从打扮,自己并不认得。戚继光脸色有些发白,没想到自己小心来、小心去,今天见了老战友,一时嘴里没了把门的,冒出这么一句,真若追究起来,俩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徐三公子只当朱情是自己手下奴才,听到他无端插话,本来大具反感,但一瞧俞、戚二人的表情,心下便又得意起来。只因他二人当初都是胡宗宪的部下,跟爹爹徐阶正是对头。如今他们虽有一身的战功,在朝廷里头却失了根子,这会儿说起话来如同受到众星捧月一般,却被我门下家客一句话吓得没了声音,岂不可乐?

俞大猷瞧着他那暗自得意的表情,料想仆人未经他的允许授意,绝不敢狂妄至此。显然徐家这是还记着胡少保的旧账,无事便想生非,得闲就来揪自己的胡子。当下大笑道:“俞某自然不是什么真龙,不过自觉着还够个一撇一捺!总也比那些当面摇尾、背后咬人的劣狗强得多啦!”

徐阶当年曲意事严嵩、收拾胡宗宪,都是阳里面和,阴中用计,这“当面摇尾、背后咬人”八字,谁又听不明白?徐三公子的脸色登时便有些发紫,把戚继光看得心里一提,登时肺翻气紧,手脚有些哆嗦。

此时程连安却在旁边笑了起来,小手插袖在腹前一揣,踱近说道:“老将军乃国之柱石,跟个没眼色的狗下人置的什么气呀?想当年诸葛丞相号称‘伏龙’,刘皇叔也没因此嫌忌不是?下人、下人,便是下贱之人,下贱之人,能有什么高见哪?这厮不懂礼貌,三公子回去自会好好管教,老将军可莫要因此气伤了身子、坏了两家的情分呀。”

他这话刻意把狗的骂名转到了朱情身上,也给了徐三公子台阶,本来引导得极为得体。常思豪一听却知要糟,正要说话,朱情却已先笑起来道:“呵呵呵,你这小太监懂得什么?老将军这是在骂徐阁老呢!”

程连安面色一冷,又忽转了笑容,揣手向徐三公子躬身道:“三公子,今儿是我的不是了,怪我在干爹冯公公膝下跟的日子短,没学会该怎么说话,您看这……”

堂上堂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徐瑛也有些挂不住劲,回头道:“这堂上哪有你两个说话的份儿?还不给我滚出去!”

朱情低首躬身道:“是。”和江晚转身向外走,刚绕过小山和丹巴桑顿的身子,忽地戟指如剑,直向椅上的俞大猷颈间刺去!

俞大猷从学于名剑李良钦,又在战场历练了几十年,反应极其迅速,而且由于刚才的冲撞,本身就对这个以小犯上的仆随加了注意。听见风声就知不好,左臂扬起一格——磕不动,护腕铆钉反将自己硌得生疼,立刻明白是遇上了武林的高手——赶忙一矬身滑入了桌底,扬手一推,“哗啦啦”杯盘瓷响,将桌面顶掀起来直向朱、江二人砸去!

那桌面乃是黄杨木所制,厚达四寸,极其圆阔,重逾四五百斤,这一被掀起来呼呼带风,真如飞起面墙相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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