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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一日,要圆我剑家宏愿!

鞭声爆,马争先,长辙北去――冬阳照艳,犁墨翻雪原。

兵至辽阳,早有探马报入城中,李成梁上得城头,手搭凉棚举目望去,只见南方雪尽林开处蹄声隆起,人影渐渐清晰,最前面一标飞马云旗开道,戚家军三千子弟虎载兵车,由铳手、弓弩手各骑雄骏两翼鹰护而来,其疾如风,其整如绳,好一似黑云淌地,道上龙腾。

他遥望斗方帅旗,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果然是元敬来矣!”下令:“开关落锁!”一摆腰间金鹰玉柄剑,蹬蹬蹬下甬道,翻身上了自己的狮耳熊蹄咬龙驹,一挥手,带着早已备好的鼓乐队吹吹打打,迎出城外。

出来半箭多地,双方会合,戚家军近至前来,在鼓乐声中两下一分,让出八马兵车,李成梁一见戚继光,拱手大笑道:“哈哈哈!元敬老弟!年过得挺好吗?”

戚继光见他宝剑斜挂,也没披战甲,脸上又黑又瘦,比之上次相见可老得多了,忙还礼道:“好,汝契兄好。”李成梁笑道:“怎么?瞧着我又干瘦了吧?没法子啊!咱这大辽东穷山恶水,半年冰雪半年风,要是有机会到南方待待,说不定也能白净白净呢!呵呵呵。”说话间,眼见兵车上还站着一条大汉,头戴凤翅盔红缨天戟,锁子甲护前心银光泻地,大红绸抹肩头艳如血洗,黑面皮透红光亮如油栗,左手扶辕,右手中按着一柄古剑,威风凛凛,瞳眸如炬。不禁懔然生奇,问道:“这位是?”

戚继光忙道:“这位是皇上的御弟,金殿上亲口加封的云中侯常思豪,常侯爷。”

李成梁一听,赶忙下马跪倒尘埃:“哎呀,这咋说的?李成梁不知侯爷驾到,多有失礼,望乞恕罪!”

他是铁岭卫人,听着这口音虽然发土,粗犷中却透爽直。常思豪忙下兵车相扶:“将军不可如此!”戚继光也到了车下,说道:“汝契兄,土蛮不知何时兵至,此处说话恐不方便,咱们还是赶快进城吧!”李成梁笑道:“好,好!”一挥手,鼓乐高喧,将戚家军迎接入城。

辽阳自古乃军事重镇,城坚壁厚,楼角巍峨,其势不亚大同之雄。戚继光进城之后便想分派兵将助守城防,被李成梁拦住,言说城头上有自己手下兵士看守,万无一失。戚家军疾行远来,风霜劳顿,还当暂时休整为上。当下派人引军下去烤火休息,然后在自己的总兵府大摆筵席,为二人接风。

辽东是苦寒之地,虽然缺少果蔬,各类野味却是齐全,厨下风俗豪畅手工粗放,一时油焖虎腿,鹿脯撑盘,都是切成大堆大块端来,桌上摆得挤挤插插,显得丰盛之极。李成梁命人抬来一人来高的紫釉大缸,亲自过去将泥封拍掉,掀开盖儿酒香四溢,大瓢舀出来蜜挂生红。他也不拿碗,端着瓢直接送到常思豪面前,笑道:“侯爷!这是咱这多年酿下的凌海血高梁。来尝尝!”

常思豪就他手中一看,大瓢里头粘丝丝金灿灿红汪汪犹如血蜜调成,酒气打鼻冲嗓,透得肺里都香,见他如此热情,当下二话不说张手接过,仰头咕嘟嘟倒灌下去,眨眼间把瓢底一亮,喝了个涓滴不剩。

“好!”李成梁笑得皱纹大开,又舀一瓢递到戚继光面前。

戚继光面露难色:“汝契兄,你我这时候喝酒,恐不妥当。”

李成梁笑道:“人呐,是怎么喝酒,就怎么办事儿。你看看,我与侯爷初次见面,不用多处,就知道他这人豪爽痛快!怎么你老兄反倒扭扭捏捏起来了?”

戚继光道:“军情不比等闲,倘若土蛮来攻,岂不误事?”

“哈哈哈哈!”李成梁大笑:“老弟岂不闻‘酒壮英雄胆’!”将瓢高举过头道:“我今对此酒发誓,他狗蛮一万个来,我一万个砍!十万个来,我十万个砍!”说罢一仰头自己喝了,哈哈笑道:“你不来,我跟侯爷可喝啦!”说着又去舀酒。

常思豪久在京师,头上东厂、徐阶,各种势力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重入军旅,遇上这么个对脾气的人物,实是大畅心怀。虽也挂记着军情,然而见他如此豪迈,心想若是土蛮真的来了,大家喝得浑身血热,出去拼杀一番也是大快之事,当下也不推拒,瓢来便饮,饮则必干,口嚼熊筋,手抓鹿脯,吃得虎态豪然,把个堂上堂下伺候的婢子从人看得一个个身酥腿软、目瞪口呆,心说这是哪来的侯爷?分明是个虎爷!

二人这一巡酒连饮了十七八瓢,李成梁黑瘦的脸上只是微微泛红,眼见常思豪却已连耳根都红透了,眼神有些离乱。他笑道:“侯爷,吃得怎么样了?我带您去瞧瞧军容如何?”常思豪点头:“好!”往起一站,就觉酒往上涌,耳鼓中“嗡”地一声,登时眼前一暗,人事不知,倒了下去。

戚继光就在他身边,赶忙伸手扶住。李成梁嘴角勾起,无声一笑,吩咐道:“来人!侯爷醉了,带他下去好好安顿休息!”戚继光暗自狐疑,等几个大脚婢子连拖带扛把常思豪带走之后,低声问道:“汝契兄,你这是?”李成梁哈哈一笑,抓住了他腕子:“走,咱们出去溜嗒溜嗒,慢慢儿聊!”

第七章 扯谎

戚继光披了暖袍出来,身边连个随从也没带,跟着李成梁溜溜嗒嗒往城头上走。

如今早过了破五,街道两边商铺都已开门营业,一家家对联贴新、旗幌干净,门前土道洒扫无尘。挑烧鸡的、卖茶蛋的、吹糖人的各色小买卖人走街串巷吆喝,垂髫小儿五七个一伙,穿着新鞋新棉袄,揣着花生瓜子,挥舞着秫秆,一阵风儿地跑过来,打个旋儿又一阵风儿地不知跑到哪儿去,在街道上留下一串串嘻嘻哈哈的笑声。

李成梁看在眼里慈祥地一笑:“咱们整日火里来、水里去的,就是为了他们呐!”

戚继光道:“是啊。”口中一道白气呵远。

走着走着,李成梁“咕”地打了个饱嗝儿,手扒胸口拍了会儿才缓过来,摇摇头道:“没想到,这黑虎头真能喝,险些把我也干倒了!”

戚继光笑道:“你老哥可是海量,元敬早有领教啊。”

“哎,”李成梁摆了摆手:“我只有第一瓢是满的,后面十多瓢给他的是满瓢,我自己喝时只舀小半瓢。只是我站着来回舀酒,他坐着,看不着我喝的究竟多少,哈哈哈哈!”

戚继光早瞧出他不大对劲,问道:“如此紧张的时候,你倒又接又迎,吹吹打打,这会儿又灌醉了侯爷,倒底是怎么个意思?”

李成梁道:“我还能怎么个意思?这还不是为了老弟你吗?”他见戚继光脸带疑惑,又补充道:“呵呵,你在京这段儿,日子过得不大舒坦罢?”戚继光一怔:“你在京里还有人?都知道了?”李成梁笑道:“这说的什么话?老高一走,我便没别的靠山了?朝中有人好做官,连个消息都不通,哪天脑袋没了都不知怎么掉的!再说了,有胡少保的旧账在,老徐把你调在京里,能给什么好果子吃?这点破事还用人报吗?都在我心里呢!”

戚继光一个恍惚,登时有所觉悟:“这么说,你是怕徐阶加害于我,故尔……”李成梁在他背上一拍:“这就叫兵行诡道!咱们兄弟打一辈子鹰,还能让他个老家雀子啄了眼去?你呀!立的功比我多,名头比我响,就是见事有点不明白。倭寇一灭,人家不收拾你收拾谁?咱们握刀把子的人呐,这辈子都不能忘四个字儿:鸟尽弓藏!”戚继光登时露出感激之色:“亏得老兄你替我想着。这么说土蛮军情……咦!”忽然脸色又是一变:“汝契兄,你这……这可是多大的胆……这皇上若是知道……唉,你为了我……”

李成梁笑着一摆手:“咱们不过这个!【不过这个:北方方言,表示亲近,用不着客气之意】都是自己人,我还能见死不救么?我琢磨着发了这个信儿,京里那些个软蛋没用处,就闲着个你,肯定调不来别人儿!哈哈哈。再说了,我报上去怎么着?谁敢说我这是假的?鸟儿来了,鸟儿又飞了,干我屁事?”

说话间二人顺着马道上了城头,北风猎猎,垛口处旗角抽得吡啪作响。李成梁远眺天际浮云,两臂虚作张弓之态,轻轻一哼,道:“弓在咱手里握着,鸟在咱眼里瞧着,只要我说看见鸟了,他就得在后头使劲,给我掏军费、送给养,什么他娘的徐阁老、李阁老,都给我老老实实,少找麻烦!这几个货往内阁里一猫,成天他妈的斗心眼儿,不干正事儿,琢磨害人,真逼急了老子,开关放几万土蛮、朵颜骑兵进去,把京师一围,还不把他们的屁都吓凉了!哈哈哈哈!”

“轻声!”戚继光左右顾盼,好在近处没什么人。他忽然想起一事,低问道:“哎,那广州的事情,也是你散的消息?”李成梁摇头:“南边儿的事儿我可不知道。怎么,又哪头蒜闹大扯了?”戚继光将曾一本和聚豪阁、古田军的事简述一遍,说道:“你这边没事,我可得赶紧回去,要不然,恐怕俞老将军对付不了。”

李成梁笑道:“这话说哪儿去了?你把老俞看得也太瘪啦!别忘了,大明的俞龙戚虎,人家还排在你前头!我说话你别不爱听,你仗着你的戚家军,人家老俞可用不着,他是什么兵都使得顺手!给他一万兵马,别说曾一本那几万人,就是几十万,也不是他的对手啊!你呀,就在我这待着吧,真过去啊,人家老俞还得气恨你抢功呢!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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