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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瞧瞧他,又瞧瞧常思豪,知道广东虽然贼乱频多,却也远比大同富庶,他推荐严战去广东,那可是在给常思豪作脸了。说道:“朕也早有意提拔于他,可是大同乃京师门户,意义非比寻常,严战一去,谁人可代呢?”徐阶打个沉吟,移目问道:“侯爷可有合适人选?”

常思豪心说我在朝中两眼摸黑,认得哪个?总不成从秦家或百剑盟抽两个人去当这官。你把老子当锣,处处先敲一通,到头来还不是要安插自己的人?笑道:“阁老既有提议,想必已然成竹在胸,哪还用得着我来罗嗦呢?”徐阶道:“侯爷南北转战,多有参劳,对军旅中人事情况非常熟悉,老夫是远远不及的了。”

常思豪听得出来,他话虽说得客气,可是骨子里却透出一股轻蔑和得意,忽然灵机一闪,嘿嘿一笑道:“什么参劳的可不敢说,不过到处走走,倒真有好处。皇上,这次我南下遇上一个人,此人是戚大人的旧部,名叫赵岢,年纪尚不到三十,功夫头脑都很不错,也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看此人倒也堪用,不如就让他去大同罢。”

徐阶显然没想到他真能推荐出人来,微微打着沉吟,隆庆已经一笑应允了。他赶忙道:“皇上圣明。云中侯身经百战,看中的人才想必不会错的,不过小将血勇,恐其冲动误事。臣荐钱栋为副总兵,助赵岢协理军事,相信大同可保无虞。”隆庆也点头准了,又聊几句闲话,吩咐下去在万岁山摆酒设宴,为常思豪庆功。徐阶躬身道:“皇上,老臣病体未痊,难以久持,先行告退。”不等隆庆说话,常思豪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徐阶的腕子,眯眼笑道:“阁老,我这趟劫后余生,可是不易,正要高高兴兴和您畅饮几杯,阁老怎能不赏这个脸呢?”

徐阶做官这么多年从来是四平八稳,极少与人身体接触,现如今被这一抓,很自然地生出反抗之意,挣了一挣,却丝毫没有挣动。只觉对方也没用多大力气,甚至连手指也仅是浮略挨着,却有股子黏劲,令自己的腕骨磁石附铁般动弹不得,想道这也许是什么江湖上谈笑间伤人的功夫内劲一类,心里登时一跳,胡须不由得微微起抖。

常思豪脸上挂笑,心头狂喜,暗道敢情这老小子装得挺好,其实也虚着呢。

他俩一个高大,一个矮瘦,牵腕对在一处,倒像一只壮牛犊别住了老山羊的蹄子,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牛有牛的霸道,羊有羊的脾气。徐阶毕竟经多见广,虽然初次遇上这等粗暴失礼的事,又惊又怒又怕,表面却仍压制得住,笑道:“侯爷,老夫确实冒染风寒,一直未愈,强撑着参与饮宴,只怕坏了大家的情绪。皇上,您看这……”

隆庆笑着招手:“贤弟,阁老既然抱恙在身,咱们……”圆场尚未打完,常思豪已接口笑道:“咱们就更要好好照顾一下他了。阁老,你别看本侯是个粗人,可是还粗通点医道,这寒病啊,就得用热酒消。皇上,咱们把酒给阁老烫得热热的,保证他喝完出身透汗,什么病全好了!哈哈哈哈!”

第二章 蒜姜葱

出得御书房时日头已经上了三竿,阳光刺眼,遍地耀白。徐阶被常思豪控在手中,大步拖上万岁山来,只见酒宴已在山腰花间小亭中摆下,菜品朴素,样式不多,却别有风致。冯保就在旁边候着,遥见三人,赶忙躬身施礼。隆庆入亭中拣荫凉处落座,亲自为二人把盏。常思豪把徐阶让在冲阳的位置,自己坐在旁边,道:“小山不大,毕竟风凉,皇上,咱们给阁老找件袍子罢?”

隆庆见徐阶爬完这几步山,额头上布条微湿,显然已经见汗,犹豫道:“如今也是快六月的天气了,阁老身上这套夹棉也还厚实,朕看了都觉得热,袍子就不必了罢?”常思豪笑道:“诶,阁老毕竟上了几岁年纪,哪能比得上您的春秋鼎盛、血气方刚啊?何况老人家还在病中,若再受寒,那可不得了呢。”冯保也道:“皇上,侯爷说的甚是,您瞧瞧,阁老额头都见汗了,他这是体虚啊!怎么能再受邪风呢?”隆庆微笑着点点头:“难得你们替阁老想得这么周到。”

冯保下去不大功夫,拿来一件拖地的狐裘大氅。常思豪瞅在眼里心中暗乐,寻思你这家伙比我还缺德。伸手把大氅接过来赏看,口中说道:“这件儿好啊,要说有眼光,还得是三皇子,小小年纪,别人不要,就喜欢这个‘大伴儿’,为什么呀?还不是冯公公知疼知热这颗心,都在他眼里吗。”

这话既是在夸三皇子朱翊钧,又捧了冯保,然而小孩子有什么眼光?自然还是皇上安排得好。隆庆听了果然面露微笑。

冯保也极感荣誉,忙在旁作礼:“侯爷夸奖了,奴才这都是份内事儿,应该的、应该的。侯爷可能还不知道吧?三月十一,三皇子已经被封为太子了。”常思豪搂着大氅笑道:“哎哟?这是好事儿啊。”隆庆笑道:“翊钧这孩子天资聪颖,满朝公卿也都觉得此事早些确定为佳,因此便挑吉日把事情办了。同时诏赦天下,庆贺了一番,你没在京里,倒有些遗憾呢。”

皇家每有喜事多半都要大赦天下,常思豪听他额外点逗了一句,忽然便明白了其中用意:既然天下罪囚皆赦,那么青藤军师徐渭自然也就可以放出来了。高兴之余,立刻又想到立朱翊钧为一国太子之事绝非草率决定,隆庆必然早有安排。那么当初在小年宴上,他没有彻底赦徐渭无罪,其实是为了照顾一下徐阶、李春芳几人的脸面。很多事情他口里不说,可是肚里早已有过算计了,看来这文酸公的脑子还真不可小看。让常思豪更乐的是,这件事的处理反应出一些局面的微妙,皇上对这徐李两位阁老的态度也就不言自明。他站起身来,把狐裘大氅亲自给徐阶披上,说道:“小钧能做好太子,还得说是阁老督学得力、教导有功啊!”

徐阶赶忙逊谢一番,只说是太子爷自有聪明睿智,自己不过适当启发而已。他穿着二棉服,背后晒着大太阳,只觉热火一阵阵往后脑勺上返,这会儿又披上个狐裘氅,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可这时候总又不能当着皇上说没病,还得陪着笑容向常思豪和冯保道谢,另外加谢皇恩。常思豪心中暗笑:“老子把你裹得像头蒜,你还得给老子装成大瓣儿的。”连声道:“哎呀,阁老为国操劳,我们做这点小事也是应该的,阁老何必这样客气呢?”说罢含笑归座。

三人动筷吃喝,隆庆身为帝王,端庄有体,徐阶自居臣下,小心翼翼,常思豪什么规矩也没有,瞧哪个好就往嘴里夹,青菜嚼起来比劈竹子还脆生。吃着吃着,他捏着筷子在菜盘间瞅了一圈儿,像是觉得缺点什么似的,招内侍要来一块生姜、两段葱白、几瓣蒜,搁进研盅里亲自捣碾。冯保看在眼里,暗暗替他担心:“吃这些吃得满嘴臭气,若让皇上闻见,岂非该治你个大不敬?”可是又不便说话,往旁边瞧,徐阶闷声不语,跟没瞧见一样,显然等着看常思豪的笑话。隆庆上筷给二人夹菜:“贤弟这趟出行消弭了瓦剌一场兵祸,朕之江山,阁老更是出力良多,你们两位一个是我大明的擎天白玉柱,一个是架海紫金梁,以后可要多亲多近哪。”

皇上亲自夹菜,非同小可,徐阶赶忙起身,诚惶诚恐地谢道:“皇上过誉,老臣愧不敢当。”这副样子一摆出来,就显得在旁只顾捣蒜的常思豪十分粗野了。隆庆按手让他不必多礼,赶快归座。

常思豪却没事人般,笑道:“有什么不敢当的?依我看阁老一个人就是梁、就是柱,有梁有柱,就把这房子撑起来了。阁老,您这身体可得注意,您得了病,那就等于梁柱生了虫子,您这一倒下去,咱大明不也得跟着塌么?”

徐阶屁股刚沾上椅子,忙又欠了身道:“侯爷,可不敢这么说,这朝廷之内岂是老夫一人之……”不等他说完,常思豪把研盅捣得叭叽叽直响,笑道:“哈哈,阁老就别谦虚啦。”手里不停,又把脸扭到一边,像聊闲话儿似地道:“皇上,您说这做菜,为什么总要搁葱姜蒜呢?”

隆庆倒被他问住了,摇头道:“这朕倒没细想过。”

常思豪笑道:“我以前也没想过,前阵子坐船时倒从朋友那儿听了一耳朵。他说咱们吃的这些菜啊,虽然外形各异,其实里面都是水,属阴,所以寒性居多。葱姜蒜则属阳,能发热、能祛除菜里的寒气。因此做出来阴阳平衡,好吃又不得病。”

隆庆道:“哦?这个说法倒也新鲜。阁老,您是饱学通家,不知云中侯此说,可有道理?”

徐阶道:“回皇上,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其实不仅仅在说温饱的重要,而是说饮食之中,自有天道。顺其道而行,食则养身,逆其道而行,则病从口入。当年孔圣人说君子远庖厨,但他对饮食却极为讲究,曾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语,三餐色味不佳,不食,果蔬肉类切割不得当,不食,烹饪制做的方法不对,也不食。侯爷方才所说,便是做法的讲究了。万物皆有阴阳,也都有其偏性,古人调鼎讲究配伍得当,纠偏取中,正与侯爷那位朋友的说法相合。”

隆庆笑道:“做菜也讲配伍,倒有点像配药了。”

常思豪笑道:“对啊,谁说药不是菜?菜不是药?其实都是地上长的,性子太偏,不宜常吃的就是药,比较温和,常吃不得病的,就是菜,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吧。”说着大手一伸,把徐阶的酒杯抄过来,把研盅里那些捣碎的姜沫、葱汁蒜泥都拨在里面,口里说道:“这三样东西最赶寒气,阁老这病喝了不说全好,也得好上一半。”又笑吟吟把杯往隆庆面前一探:“皇上,这杯酒可得您来斟了,借您圣天子的手,这也是一道仙药啊!”

隆庆哈哈大笑,亲自执壶将酒杯斟满,常思豪站起来双手托着,恭恭敬敬递到徐阶面前:“阁老,您来吧。”

徐阶瞅着这酒杯,里面黄腻腻粘搭搭仿佛盛的是一杯小米糊,稠稠辣气直冲鼻孔。这才明白自己被绕兑进去了,眼睛又斜向常思豪,颧角边皮肉皱了几皱,露出笑容,伸掌略推道:“侯爷,老夫饮酒生咳,只恐失礼冲撞了皇上,这酒不喝也罢。”

“哎、哎!”常思豪顺着他的推势身往后仰,忙使手护住杯子,打了两晃好容易站稳,抹着脑门道:“好险好险,这酒可是皇上亲手斟的,别说喝不喝的事,就是碰洒了,我也担当不起啊!”他的肢体动作表演起来极真,连隆庆瞧着都像是徐阶想故意将酒拨洒一样,脸上便有些不好看。

徐阶瞧出皇上不悦,只得双手将酒杯接过,先谢过皇恩,又在常思豪脸上盯了片刻,举杯一仰头干了下去。常思豪笑眯眯地瞅着,一见杯底,鼓掌大声叫好。这杯酒下肚,徐阶只觉从心窝到嘴边燃起了一条火,整个舌头连着口腔都在发热发麻。常思豪适时舀了两勺羊汤,孝子贤孙似地端递过来,他顾不得许多,接过来咕咕喝下,一时脸上汗珠在皱纹里乱窜,滴滴嗒嗒顺胡须尖往下淌,头上的白布带已被汗塌得透了。

常思豪满意地归座,笑道:“皇上,您看怎么样?俗话说养精蓄锐,精要养,汗不能养,这汗一出来风邪自消,阁老这病啊,算是到头儿啦!”

汗是不能养,阁老养汗【汉】成什么了?而且病好不说病好,只说到头,病到头不就是个死吗?冯保在旁听了也不敢乐。徐阶缓过点劲来,脸上却是一副受用之极的样子,笑道:“呵呵呵呵,借侯爷吉言。老夫这病若真能‘到头’,那便是拜侯爷所赐啊。”

常思豪笑道:“阁老说到哪儿去了?您这身系天下,可不是您一个人的身子,病也不是您一个人的病,那满朝文武、大明子民都眼巴巴地盼着呢,这杯驱寒酒要真是起了效,那可是‘天下之福’啊。”说话时拿食指有意无意地横在鼻子底下蹭着人中。

这颇像郭书荣华的姿势作派,徐阶自然熟悉。如今是朱家天子,东厂天下,这“天下之福”四字,似乎隐约暗示着某种阵营。他心里咯噔一沉,神思便不由自主地往别的方面飘去。

常思豪见他微有点儿动作,脖颈衣缝便叭叽叽地响,汗衣潮泞得像老太太的馊裤裆,却仍是这般稳定从容,也不由得暗暗佩服起他来了,琢磨着还得加把力气,便托起杯闲闲地道:“皇上,到南方走这一趟,我对古田的事也有了些了解。”隆庆精神一振:“哦?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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