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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背弯弯地驼着,斜眼瞅瞅他,掩口咳道:“吭,吭,我一个乡野村夫,有什么可敬的?”

他一对幽深眸子黑亮亮精光四射、透人胆底,然而每咳一声,两只黑大眼袋便颤个不停,松驰的皮肉竟像小儿甩袖一般,实在说不出的诡异。

刘金吾有些发?},道:“呃,呵呵,呵,先生说笑了,您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要没有您出谋画策,王直、徐海等辈如何能落法伏诛?平倭之战也不可能打得那么顺利啊!”梁伯龙见徐渭冷笑不语,忙插言道:“小年国宴上安排戏码之事,刘总管上下协调,助力良多。”刘金吾道:“唉,一点小事过去这么久了,您还提它干什么?只要青藤先生重见天日,那便比什么都强。唉,最可惜的是胡少保……”说到这里一脸沉痛,声音竟有些哽咽。常思豪和梁伯龙听了也都一叹。徐渭却仍面无表情,眯着眼睛,似听非听。顾思衣给他介绍,说刘金吾是当年兵部尚书刘天和的孙子,他也只是嗯啊应付,看不出有何热情。

刘金吾善于调动场面,虽然热脸贴了冷屁股,却毫不在乎,又笑着拉常思豪问这问那,时到中午,他顾念着宫里的事,这才起身离开。秦绝响吩咐摆酒,却懒得瞧徐渭那副样子,找个借口也走了。

酒桌上剩下常思豪、梁伯龙、顾思衣和徐渭四人,梁伯龙就责怪起徐渭来:“侬这人也忒拉怪哉,胡部堂是嘉靖十七年中的进士,当初到刑部、兵部等处观政时,刘天和正任兵部左侍郎,可以说是胡少保的前辈哉。侬对人家后代这样一副面孔,这未免有些太弗近人情哉。”

常思豪笑劝道:“忠良之后未必忠良,贤愚不等,或有不肖。前辈如何是前辈的事,后人如何,那也得斟酌着来,青藤先生审慎一些,不算不对呀。”

徐渭好像重新认识一遍似地,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问道:“这刘金吾,你们是如何认识的?怎会如此亲近?”

常思豪就把经过说了。徐渭道:“这人大有问题,还是小心些好。”常思豪道:“这话怎么说?”徐渭道:“天下之士,多有名实不符之辈,他不辨不察先奉承一通,显然尽是虚情客套。世人都知我感念胡宗宪的知遇之恩,他提胡少保,其实毫无怜悯痛切,意只在引我动情,才好拉近距离。你们都没有和胡少保共过事,闻之一叹也合本分,可他的表现就有点假了。不过这还是他年轻,以此人的鬼道,再过个一两年,想看透他的心机,只怕就不大容易。”

常思豪一笑:“官场上的人是这样的,虚情客套总是难免。”

徐渭掩口忍住了咳嗽,道:“不然,你们刚才闲聊别后经过,他的问题看似不经意,却多是事情的细节、关键,只怕不是关心你这么简单。”

常思豪心知刘金吾是皇上身边的人,所思所想都与自己有所不同。回想隆庆对他曾说过“你到白塔寺假公济私……”的话,现在仔细思来,刘金吾没事总去白塔寺,就不是玩乐那么简单了,不管是监察僧众与白教的联系,还是其它的什么用心,显然都是出于皇上的授意。那么他来接近自己、与戚大人结拜、积极参与倒徐等事的目的,倒有些耐人寻味。

顾思衣给大家斟着酒,笑道:“先生就是想得多,金吾这孩子我熟得很,人还是不错的。”

梁伯龙见徐渭虚目静默无言,叹道:“当初青藤先生受胡少保牵连下狱,有多少旧日同僚袖手旁观、冷眼相看,有多少朋友落井下石,揭发背叛?这人性中的丑恶平日弗显,却总在事情最关键的时候翻涌出来,让人瞠目结舌、肺裂胆掀。先生的心情,吾是能够理解一些的。弗是他弗信人,而是人这东西,实在太难琢磨,又太善变了。”

徐渭陷入深思,隔了好一会儿,才从回忆中拔离了目光,眼袋兜起,缓缓说道:“不错。人生之事,难言也!临事当多思多想,再思再想,思深想透,如履薄冰才好。”说完气息不畅,又咳嗽起来。

常思豪瞧他表情深沉,嗓音嘶暗,知道没有一番痛苦经历,必不能发此慨言,点了点头:“不过想得多,变数也多,很多事情把想法抛开,往前冲一冲,结果也许更好些。”顾思衣道:“这话说得是。以前我觉得祸是可以避的,也许示一示弱,别人也就不再来找麻烦,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一趟若没有你出手搭救,梁先生怕早已身首异处了,徐家掌权一天,咱们便永无宁日,小弟,咱们可要想个办法,将他告倒才是。”

常思豪了解顾思衣的脾性,知道她逆来顺受惯了,不会想报什么仇,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倒徐没有帮手,于是便借话引逗青藤先生出头而已。叹道:“徐阶老谋深算,处事沉稳异常,想要弄倒他还真不容易,姐姐可有什么好的想法?不如说来听听。”

第四章 两相知

顾思衣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说着把眼瞧向徐渭。

徐渭脸色冷冷地:“倒徐容易得很,只要大家各行己事,什么也不要做,安稳度日就好。”顾思衣奇道:“那怎么能呢?”徐渭道:“怎么不能?他已是奔七十走的人了,你等却正值青春,还怕熬不过他那把老骨头?”梁伯龙道:“吾等诚心求教,侬却拿吾等打闲趣。”

常思豪知道徐渭心如明镜,顾思衣那点小心思瞒不过他。当初胡宗宪是徐阶一手构陷致死,徐渭身为胡的老部下、老朋友,又被牵连在内,受了这么多的罪,岂有不欲其速报的道理?如果他不想斗徐阶,也就不会连守孝都不顾,随顾思衣到京师来了。然而这人性情古怪,别别扭扭,自己还真不能以常规待之,当下哈哈一笑:“青藤先生说的是,这个办法实在绝妙得很,既能倒徐,又不伤元气。说句实在的,我和徐阶见面的机会虽然不多,可是每次较量都感觉处于下风。唉,毕竟是连严嵩都被他斗倒了哩。遍观朝廷内外,要说玩弄权术、政治斗争,只怕还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徐渭听了这话,脸上倒微微露出些不以为然的神色,说道:“徐阶擅于编织圈套阴中使坏,其性必然多疑。而且正因为他自己候机用忍历时十数年斗倒严嵩,所以对身边的人必不信任。这些年来他当首辅虽然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可是却没有几个能让他真正放心。现今拥有的一切也不过是一座沙堡罢了,气象再如何宏伟辉煌,又怎经得起风浪一击?”

常思豪肃容道:“实话说,如今朝廷上下腐败,外族虎视眈眈,九边乱象纷呈,各地兴起义兵,不管沿海内陆,百姓生活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如果再不好好整顿一番,只怕就要离国破家亡不远了。徐阁老把持朝纲,保守顽固,是推行新政的最大阻碍,常思豪一介武夫,才智有限,您既然对他如此了解,胸中必有倒徐妙计,还望先生能够开诚布公,不吝赐教。”说罢避席伏身施礼。

徐渭冷眼瞧着他,鼻孔中轻轻哼了一声道:“先激后请,慷慨陈词,看来侯爷也不愧为一位风云人物。”

常思豪道:“还望先生以天下苍生为念。”

“苍生?”徐渭叩案大笑:“笑话、笑话!侯爷,我看咱们也不必兜圈子了!你是为了给程允锋报仇,我是为了替胡少保出气,各人的心思,各人心里明白,天下苍生你瞧见了几个?亿兆百姓,又有多少认得你?就不用抬出他们打这个虎皮大旗了罢?”他笑得极畅极冷,中间虽夹杂着两声咳嗽,却仍似雨中激雷闪电,透着利落凶狠。

常思豪听得十分别扭,有意把剑家思路讲出来和他探讨一番,然而自己最初也确然是想为程允锋报仇,多加解释反而无益。也就学廖孤石,干脆来个无所谓了,笑道:“先生直言快语,令人心折。”

徐渭眼袋上兜,鼻翼翻冷,哼了一声,似乎那意思是:“闲话少说。”常思豪又陪了一笑,当下把自己这边掌握的信息和情况和他交了底。徐渭听罢失笑,说道:“想以二子对付徐阶,是不了解他的为人。徐阶这人拉得下脸,也狠得下心,对这两个儿子也是当舍便舍,咱们扣在手里也没多大用处。此人心思细密,办事妥贴,身边一切都理得井井有条。要想赢他,首先要打乱他的节奏,进而击溃其心,令其失去斗志,方能奠定胜局。”

常思豪凝目回想,徐阶在与自己有身体接触时,一段时间内腕脉确实急促不已,这生理上的反应是克制不住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打乱了节奏”。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对他多做身体上的接触?”

徐渭似乎在嘲笑他不知变通般,居然又难得地笑了:“扰身既然是为惊心,那何不直捣黄龙呢?梁班主,你的嗓子如今怎样了?”梁伯龙道:“恢复得弗错,怎么,哪厢用得着吾哉?”徐渭道:“要开大戏,怎能不用你这大角儿?”梁伯龙大笑道:“好,侬若肯编,吾便肯唱,省得这一身牢骚,满腔热血,无处安放!”

徐阶身上本来没受风寒,大热天被厚衣捂出一身透汗,无端吃了一杯姜葱蒜酒,又喝了一大碗羊汤,都是温辛发热的东西,当晚不觉怎样,可是第二天起来便觉上火,槽牙钝痛,内腮边生了些口疮出来,不管凉茶热饭,送进嘴里便要疼上一遭,不免心烦意躁。

他连日吃些凉食瓜果,过了四五天,牙疼渐消,疮口渐渐平复,神思从病痛中回到现实,反而更觉烦乱,闲坐无事,便到书房里观赏收藏的字画。

官场糜浊,闲暇时三五聚会谈诗论道、数黑论黄,既可在风雅中得到暂时的解脱,也是一种交际往来的重要途径。徐阶为官多年,自己觅购、他人赠送的书画精品数不胜数,此时打开桌案背后的大柜,面对一档档的卷轴,竟有种无所适从之感。

犹豫了半天,他还是拿了最常看的那两轴,合上了柜门。转身将两个卷轴轻轻放在桌上,拉过椅子坐下,将其中一个缓缓展开。

卷轴黄中微微透青,是造纸混浆时加入了绿苔,纸内暗细纹路看上去如草染荒城,是一片带有生机的陈迹。

这是北宋米元章的望海楼原本,写的是:云间铁瓮近青天,缥缈飞楼百尺连。三峡江声流笔底,六朝帆影落樽前。几番画角催红日,无事沧洲起白烟。忽忆赏心何处是?春风秋月两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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