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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笔挂好,重新把原件取过,细细端详。

徐渭……

看着纸上的字,他知道,这个人仅凭一手书法,已经可以名垂千古了。

百年之后,人们仍会传习他的书法,收藏他的绘画,津津乐道于他的趣闻逸事,而天下,又有几人记得我徐阶?

难道这就是政治的人生,注定一时得意?难道老夫这一生的富贵荣华,也如那水田之月,空幻无比?

看着看着,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起来,蓦地霍然起身,将徐渭这幅贺严公生日书“喀哧喀哧”撕得粉碎!

牙齿格格震动着头骨,声音传入内耳,竟似滚滚的雷音。

徐瑛快步归来,挑帘而入,对上父亲灼灼撩起的目光,竟吓得打了个冷颤,赶忙低下头去道:“爹,我已着人到刑部问清楚了,徐渭由重犯转为普囚后由于其母亡故,所以监方准了他三月假期,为母亲操办丧事,因此身在监外。另据人回报,云中侯府中确实有一老瘦客人,出入谨慎,不大抛头露面,十有八九便是那化名‘田水月’的徐渭。”

虽然徐母去世的事是个意外,但田水月即徐渭的事已在自己的意料之中,调查不过是证实一下判断而已。徐阶没有说话,拢袖转身坐下,恢复了平静的常态。片刻之后说道:“他们如此好整以暇地吃喝玩乐,其用意无非是在麻痹你我,很显然,他们一定会借听戏的机会与那些官员在暗中接触,想要建立起与咱们对抗的联盟。”徐瑛犹豫着道:“可是咱们的人回报说,没看到他们找人谈什么机密事的样子啊。”

徐阶道:“前者冯保被逼卸去了提督东厂的职务,郭书荣华和咱们的关系已经在转糟,上次聚豪阁搅闹东厂之后,更给两边的关系带来了极坏的影响。郭书荣华是心向冯保的,表面虽然没说什么,但他与常思豪的亲近已经说明了一切。咱们身边的人都有谁,对头是哪个,他能不知道吗?只要把这些提供给姓常的,他们便知道谈话拉拢的时候倒底该找谁、不该找谁。”

徐瑛寻思半晌,问道:“那怎么办?”

徐阶瞧着他这副无能样子,只觉得槽牙又疼了起来,皱眉想了一想,道:“你去把御史张齐叫来,让他去参与聚会,寻机探听一下情况。”

徐瑛嘬起嘴来,道:“爹,您怎么想起用他来了?在小年宴会上,他说话嘴里没个把门的,差点把乱事扯到您的头上,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没给过他好脸,咱们的人几乎也已经把他排挤到边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了,我看说不定他还要去投靠陈以勤哩!”

徐阶冷冷道:“你懂得什么!张齐不过是个小人物,他当初是想替咱们说话,只是使错了力气,回去后想明白,一定懊悔无及。这回咱们肯用他,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恩典,做起事来必定尽心尽力。同时他被咱们排挤的事情,外面的人也都知道了,如果他去打探,甚至伪装变节,别人也不会怀疑。”

徐瑛眼睛大亮:“爹,还是您有办法!我这就去!”

瞧着儿子喜颠颠离去的背影,徐阶陡然喝住,问道:“你知道该怎么说?”徐瑛愣了:“就是很正常地……”徐阶将他唤近,附耳道:“你须得……”放低了声音。徐瑛的眼睛渐次亮起来,听完后颇有醍醐灌顶之感,望着父亲的目光充满了敬意,点头恭恭敬敬道了声“是。”转身离开,脚步稳当了许多。

徐阶目光落在案上扯得零零碎碎的那堆纸上,鼻翼微皱,冷冷一笑,暗叫着徐渭的名字:“徐文长啊徐文长,你号称‘东南第一军师’,老夫便以这四十年官场的修为与你斗上一斗,纵然你能靠一枝笔赢得身后之名,在今生当世,老夫却必教你落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第六章 难养也

御史张齐的家在豆腐巷一处独门小院,两间窄房一盘炕,屋子很老旧。灰色院墙半高不矮,向内倾斜,院心地面的砖头经年日久已经踩得凹沉下去,砖缝的纹路弧度微妙,很像一个簸箕。

张齐此刻深衣半敞,一腿屈一腿伸地正坐在里屋炕梢,背靠墙歪颈向窗,听着满院的蝉声,一脸愁烦。想自己在小年国宴上力顶詹仰庇,怒斥梁伯龙,本以为给徐阁老提了气、长了脸,散席回来,却总感觉别人看自己的眼光异样,琢磨了好半天,才想明白自己的话有了毛病。于是诚惶诚恐,赶忙去徐府请罪,哪料想徐三公子拒不接见,王世贞等徐党同僚也都不给自己好脸。本以为这件事情不大,慢慢也就能淡去,可是几个月下来仍然没有什么改观,下不尊敬,上不待见,日子过得越发艰难起来。

他心里明白,官场上宁可办错事,不能说错话,说话的水平,代表了一个人的能力。是否乖巧,是否玲珑,是否可用,都要从话里体现出来。有时候失势得势,也就是在一句话,说对了,妥帖了,上人见喜就能飞黄腾达,说不对了,冲了人家肺管,那就要被打入冷宫,永世难得翻身。

回想詹仰庇这厮攀上陈以勤的藤子,金殿上告了一场歪状,虽然被放去了云南,毕竟还博得了一份好名声,皇上把他外放,只怕也是顾念着徐阁老的面子。将来有了政绩,多半还能名正言顺地把他调回京师。自己却是猪八戒照镜子,闹了个里外不是人,思来想去,越发地觉得窝囊。

忽然哗啦声响,夫人吴氏背身拱开竹帘,端进一个小炕桌来,放在他身边。上面两个小菜、一壶酒,菜是炒韭菜和拌黄瓜,一凉一热,酒非佳酿,却也温得香气绵绵。放好之后,又把筷子头在衣襟角里抹了一把,安到他手上,偏身往炕沿边一坐,扶着他大腿劝道:“夫君,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这官怎么都是当,安安稳稳,未必不是一份福气。”

他这夫人吴氏闺名小非,又字兰芳,手勤口快,是个能相夫持家的女子,生得也面貌可人,只两颊上略洒着几个小麻坑,因此左邻右舍婆姨婶娘都唤她作“小甜桔儿”。这会儿见丈夫眼睛直勾勾地,似乎没听进去,又接着道:“我看徐阁老如今这势头,是越发像当初的严嵩了,内阁中这些年闹来闹去,就没消停过,说不定哪天谁倒台、谁得势。你这御史官虽不大,斗,斗不到你这,打,打不着咱们,这不就挺好吗?”

“去去去去!”张齐厌恶地拨开她的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盘起腿来:“妇道人家,懂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须得锦袍玉带方为光宗耀祖。当年乡试会试,我文华灿烂,众人皆服,如今仅做这小小御史,岂不辜负这一腔才华、大好青春?”吴氏笑道:“哟,你有才呀?”说着探过身子来用肘头拄着他的大腿,把腮帮往挂着虾米须银镯的细白手腕上一贴,把眼挑起来,笑吟吟地从下颌儿底下瞄他:“那,作首诗给我听听。”

张齐被将住了,两只手更仿佛是长在了长虫身上,多余得没抓没挠,没地儿安放。他吸吸鼻子,眨眨眼睛,咽了口唾沫,发出咕碌一声,好像舌头厌世跳了井。如此搜索着枯肠憋了半晌,瞄着夫人闷声不语忍笑的样子,忽然恼羞成怒,抖腿把她晃了下去,道:“作诗!作诗得有心情!瞧你那样,头也梳不正,脚也裹不好,我瞧你心情能好得了吗?还作诗!”吴氏就嘟起嘴来,扶着头上钗髻:“自己没那个本事,却来怪人家的脚!”

张齐抄起酒壶作势欲打,吴氏把脸凑来:“你打呀,你打呀……”声音却是出奇地媚。张齐骨头一颤:“这大白天的你又……”口里责怪着,却又忍不住把手往她怀里摸来。不料“啪”地一声,手背上被拍了个脆响,吴氏作色道:“外面斗败的鸡,还想踩老娘的蛋儿?呸!”扑哧儿一笑,到灶上收拾东西去了。张齐讨了个没趣儿,摇头叹了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耷着眼睛抓筷子夹口韭菜放嘴里,吃干草般无味地嚼起来。这时院外有叫门声传入,夫人应声去看,不多时回来招手道:“别喝了,徐三公子派人来,叫你过去哩!”

张齐一愣,蹭地跳下地来,心想三公子这么长时间对我理也不理,怎会派人找上门来?旁边夫人催促,他赶忙更衣戴帽穿戴整齐,冲出门去。吴氏在后面追喊:“你把那牙……”他走得甚急,也没听见。

来到徐府,在门房里坐了半天板凳,这才被引到内花厅来。徐瑛正在跟两个仆人逗鸟,瞧见他到阶下,挥手示意仆人把鸟拎下去,淡淡一笑道:“张御史来了?坐吧。”

张齐躬身陪笑:“三公子的面前,哪有下官的座位。”一笑开口,露出牙缝里的绿韭菜。

徐瑛差点当场笑崩,可这当儿不是时候,赶忙一扭脸转到了桌案背后,肩头耸动道:“咳,嗯,自己人……不要拘谨了。”

张齐一颗心脏在左右耳里来回跳,哪瞧得出什么不对?客气了一番警身沾座。徐瑛道:“这些日子,家父身体欠佳,我也一直很忙,听说张御史来了几趟,没有抽出时间来接待,让你白跑了不少路哩。”张齐忙道:“三爷您这是说到哪儿去了?”这一开口便收不住闸,先将自己在小年宴上无心说错话的事表白一番。徐瑛摆了摆手拦住了他的话头,笑道:“张御史太见外了,这点小事情,家父怎会放在心上呢?至于你觉得受到冷落这些事……”张齐忙道:“卑职绝然没有这个意思……”徐瑛又按了按手,示意他先不必着急辩解,说道:“对你冷落些确也是有的,这是家父的意思,让同僚们刻意与你保持了些距离,却不是排挤,相反,他老人家这是要用你啊。”

张齐愣住了。

徐瑛道:“你想一想,平日,谁也不知道他詹仰庇和陈阁老有往来,可是他们这一突然发力,就能给人一个措手不及……”

张齐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什么意思,一时受宠若惊,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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