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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应龙沉吟道:“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见徐瑛奇怪,他又补充道:“第一,聚豪阁人已与咱们彻底决裂,没有必要救人。第二,两位公子在华亭被秦绝响捉来,如果聚豪阁得知消息想救,路上比在京师附近更容易得手。第三,如果是他们救的,自然是想重结旧好,不会选择用这种既折辱了两位公子,又惊吓到阁老的方式。”

教他这么一说,徐瑛也觉出不对劲。李春芳、张居正等人还对徐家二子被俘之事毫无所知,此刻听来更都有一种惊奇突兀之感。

床榻上传来轻轻的咳嗽声音,众人赶忙围拢过来,只见徐阶缓缓撩开了眼皮,眼白浑浆浆地泌着粘涎,像被谁吐进口痰一般。徐瑛扑在他腿上摇唤道:“爹!您感觉怎样?”

徐阶长长叹出口气,扫了扫周围站的人,眨眨眼,忽然瞧见自己的大儿子徐璠和二儿子徐琨,明显地怔了一怔,白眼上翻身子一挺,吸进口凉气,落下去又不动了。徐瑛杀猪般叫起来:“大夫!大夫!”

又救了好半天,徐阶才再度缓醒过来,两眼圆睁,喉头不住涌动,医生赶紧过来将他身子扶成侧姿,轻拍后背,片刻之间,徐阶“咕咙”一声,咳出一口浓痰来,手扶胸口闭目喘息半晌,心神似乎已经安定了些,这才躺回榻上说道:“我没有事了,让他们都下去罢。”医生又过来切了切脉,向众人点头,表示情况已经稳定,收拾应用之物退下。

徐璠到榻边讲述经过,徐阶合眼轻轻摆了摆手。徐璠不敢再说,垂手侍立在榻边。

隔了好一阵子,徐阶缓缓唤道:“子实,叔大。”

李春芳和张居正向前半步:“阁老。”徐阶道:“你们不必担心我,带着他们,都先回府去罢。”二人相互瞧了一眼,见徐阶眉眼不睁,神情倦怠,也都不好说些别的,施礼说了几句善保贵体的话,与其它几个官员转身告辞。王世贞也似陪似送地跟了出去。

又躺了片刻,徐阶张臂让人将自己扶起,他眼望床榻前的两个儿子,过了好一会儿,像是溺水之人刚刚苏醒般,长长吸了口气,叹出来道:“不想今生今世,还有与你二人相见之日!”言讫,两行老泪扑簌簌流淌下来。

“爹!”“爹!”徐璠、徐琨跪倒在地,抱住父亲的小腿痛哭。

邹应龙忙劝道:“恩相不可如此,只恐哭坏了身子!两位公子!”然而三人悲声痛切,哪里阻拦得住?徐瑛受到感染,也在旁边抹泪添乱。

哭罢多时,徐阶一声长吁,手扶二子之背道:“悲也倏急,喜也须臾,不想今日老夫空受了一场丧子之痛,真如云里梦里!”

徐璠、徐琨都知道爹爹久在官场,早已练就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面皮,这些年来父子间远隔千山万水,只是互通信使,相见无期,彼时年节到京探望,父亲也是保持着阁老的身段,严父的姿容,殊无亲近之态,以至兄弟情冷,后来往来行走等事,都交予家人来办,自己很少动身了。今日老爹爹如此痛切,显是真情流露。再看他鸡皮鹤发,须鬓如霜,回首往昔在家教自己兄弟读书习字之时的种种,一时童年孺慕之情心头越动,加上这些日子囚居的委屈,益发悲不可抑,哭得两袖尽湿。徐瑛在旁擦干泪痕,愤愤道:“云卿说的对,这事绝然不是聚豪阁所为,必又是常思豪暗中策划弄鬼,想在寿宴上给咱们添堵!爹,咱们这回可不能饶了他!”

徐阶哑声道:“嘿,不能饶了他?你能把人家怎样?”徐瑛道:“告他们乱用私刑,囚禁大哥二哥!”徐琨扭回头来道:“官面查下来,问到我二人为何会被抓去时,怎样答覆?”徐瑛道:“那就说——”忽然僵住,这才想到此事究查起来,倒卖军粮、胡乱圈地等事都要一一牵起,常思豪和秦绝响光脚不怕穿鞋的,这官司跟他们可打不起。然而心中又觉不甘,道:“难不成,咱们就这么忍了?”

徐阶目光缓缓旁落:“元美,你进来罢。”

几人回头看时,王世贞在门外应了一声,低头走了进来,在徐家三兄弟身后站定。

徐阶垂眉静了片刻,问道:“云卿,元美,你们觉得,对方将老夫二子送回,是何用意?”声音甚是微细。

邹应龙躬身:“回恩相,据学生来看,常思豪这人耍不出什么手腕,此事必是徐渭的策划。徐渭诡计多端,如此行险,必然留有后手。至于是什么,学生刚才一直在想,实无头续。”徐瑛皱眉道:“你是智囊,怎么也没头续?你的智都跑哪儿去了?”忽见父亲眼色不正,赶忙又低头闭嘴。

王世贞道:“徐文长虽一文士,却心地阴深,行事狠辣之极。他曾言,书法之道犹如运用兵器,刀枪剑戟握法、用力不同,中之人身,伤痕也异,写字也是如此,钝则不入,缓则不中,傝散则不决不裂。可知此人在写字下笔之时,心中想的却是手执刀斧开肉辟骨、剜肚割肠,分明是一个嗜血狂人,故而所想所谋,亦必在常理之外。”

徐阶点点头,困容不展地说道:“这二子虽然不器,毕竟是老夫骨血,他不留在身边为质,竟敢公然送回,绝非想吓一吓老夫这么简单。”

邹应龙道:“学生的奇怪也就在这里,若将两位公子体面送归,其实更具震慑,箱中装人之事简直如顽童闹剧,徐渭算路精准,应不会出这闲极无聊的一笔。”

徐瑛怒道:“这还用说么?定是常思豪那老粗的馊主意!”徐琨道:“不然。依我看常思豪外粗内细,其实也很有些脑子,今日之事,说是秦绝响那小崽子耍的把戏倒更有可能。”

“他?”徐瑛重重一哼:“常思豪不好动,收拾他还不容易?南镇抚司归东厂调用,我这就知会郭督公,给他来点厉害的瞧瞧!”

王世贞扬起脸来:“三公子,时至今日,你还以为郭书荣华是咱的人么?”

第四章 文章会

徐瑛愣了,翻眼瞧着他:“元美,你这话什么意思?郭督公跟咱们很是亲近,今天他送来的百寿帖是亲笔所写,你又不是没瞧见。”

王世贞脸色阴沉地瞄了徐阶一眼,低头道:“正是这幅字,表明了他的心已非我同流,甚至可以说,已然站在了咱们的对立面。”

徐阶眉凝忧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王世贞道:“恩相可还记得?他那字帖中,瘦金大字两边,是八个中等大小的寿字形成一联,所用笔体各异,右边从上往下,依次用体为徐浩、怀素、蔡京和智永。左面四字用体为:陆机、颜真卿、柳公权和黄庭坚。”

邹应龙骤然省悟,脸上立刻变了颜色。

徐瑛道:“这几人都是有名的书家,各取一体,又有什么不对?”

徐琨挥手在他头上抽了一巴掌,骂道:“只你这蠢材,不学无术!右联是藏头字,写的是‘徐怀蔡智’!蔡京乃北宋巨奸,智又与‘志’双关,这不明明是骂爹爹怀有和奸相蔡京一样的诈智祸心么!”

徐瑛恍然大悟,刚咬上牙又觉不对,捂头说道:“若是联,左右总该对仗吧?可是左边藏头是‘陆颜柳黄’,陆又是谁?姓陆的脸和柳叶一样黄又是何意?根本不成句啊,以此观之,右边会不会只是巧合呢?”

他说完这话,发现父亲徐阶、大哥徐璠、二哥徐琨、邹应龙、王世贞都没声地瞧着自己。不禁呆了一呆,皱起抬头纹,怯声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话尤未了,头上又挨了二哥一巴掌,徐琨骂道:“你这猪头!上联藏头,下联就必须藏头?就不许押尾?就不许押尾?就不许……”说一句在他头上抽一句,忽然想到父亲瞧着,这才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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