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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豪清楚他这是怕自己胡乱荐人,先堵了道,以免说出来双方尴尬。笑道:“政治这东西学问大,我这老粗就不大懂了。不过我总觉得百官服,不如民望大,就拿以前的郭阁老来说吧,单只一件‘仁义巷’的事,他在我们这些老百姓心里,那形象可就比别人高大得多哩!”

郭朴当年在朝为官,以清正廉洁著称,留下很多逸闻趣事。在民间最为人称道的,便是“仁义巷”的故事,起因是郭朴老家安阳的宅子被邻居挤占了一墙之地,两家打起官司,互不相让。郭夫人便派家人捎信到京师,请求身为阁老的郭朴出面撑腰。郭朴写信一封回复,夫人展开一看,上书:“千里捎书为一墙,让它几尺有何妨?万里长城依然在,今日不见秦始皇。”于是大感惭愧,不但撤诉,还将家宅争挤处向内缩进三尺,让给对方使用。这件事情流传极广,不管朝野民间,都传为美谈。

隆庆对此自然也是耳熟能详,微笑道:“郭阁老乃端方长者,处世为人,确是有口皆碑的。”常思豪笑道:“原来您也挺怀念他。哎,郭督公,你的消息灵通,不知你这位本家阁老退职之后,都在干些什么呀?”

郭书荣华微微一笑:“荣华虽与阁老同姓,出身却低微得紧,不敢受侯爷这份抬举了。这一年多来郭阁老回到家乡,淡守田园,倒是十分清闲自在。”常思豪“哦”地应了一句,转回头道:“既然郭阁老闲居无事,皇上何不将他请回来主持政务?以他的威望和能力,应该是上合天意,下合民心的。”

隆庆目光遥远,定了一定,轻轻发出一声喟叹。郭书荣华道:“侯爷有所不知,当初郭阁老申请休退之时,皇上再三挽留,但郭阁老连上三道奏疏,去意甚坚,皇上也是没有办法。这一年多来他以种地养花为乐,只怕多半是不愿再重新出头的了。”

“是这样吗……”常思豪心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皇上想用,一道圣旨过去,总是能把人调回来。看现在隆庆这副样子,显然是没有这份心。郭书荣华的代答也不过是托辞罢了。当初郭朴是受了高拱的牵连,被迫休退,此时徐阶刚走就起复郭朴,不免有扇徐阶耳光的嫌疑,看来皇上考虑的,也许更多是彼此的脸面。”

就在他陷入沉吟之际,刘金吾说道:“皇上,经侯爷这一提醒,我这才想起来,高拱高阁老回乡养疾,算来也有年余了。”

这话说得闲闲冷冷,似有意更似无意,让隆庆微微一怔。常思豪则更感意外。自己刚才表面说郭朴,其实意在高拱。无非是想引逗一下,看看皇上对于下野臣子的态度如何、有没有再召回的希望。而高拱与徐阶是对头的事刘金吾最清楚不过,也必然知道此事敏感,不易让皇上回答,此刻他偏偏毫不避讳地提及,明显是在替自己开这个难张的口了。

隆庆鼻孔中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就凝住不动了,常思豪不愿让场面陷入尴尬,便侧头问:“高阁老不是辞职休退了么?怎么又说他是回乡养疾?”郭书荣华衣袖在琴弦上轻轻一拂,笑道:“哦,侯爷有所不知,当初皇上准高阁老以少傅兼太子太傅、尚书、大学士衔回乡养疾,严格说来并不算致仕。”

常思豪登时心领神会:按邵方的说法,高拱在皇上做裕王时便是他的老师,两人感情深笃,远非他人可比,是以当初高拱虽是被众言官攻击下野,皇上却给了他相当的遮护和脸面。既是“养疾”,那么病好自然就可以回来。但以高拱的身份,想要回来只说病好是不够的,还必需要皇上的一道旨意,这样才不至于灰溜溜的难看。那么此刻正是用人之际,皇上为什么表情里又充满犹豫呢?像他这种人物高瞻远瞩,一切都是向前看的,也许不仅仅是出于要维护徐阶的脸面问题,而是怕这个旧日斗败的阁老一回来,就要携威带怨,和群龙无首的徐党斗个乌烟瘴气、你死我活吧?据邵方说,这位高肃卿向来以雄才自许,性情刚直做风硬派是出了名的,皇上和他相处多年,彼此之间了解太深了。

只见隆庆仰面望天,发出自嘲般的一笑:“方才一曲忘忧,不想片刻间,此心又乱起来了呢。”刘金吾目光有些闪烁,低首道:“奴才多言,扰了皇上的清兴。”隆庆摆了摆手,示意与他无关,转向常思豪,语态深沉地道:“徐阁老刚去,事一切还当以求稳为要,至于内阁中补充人选,朕还要仔细斟酌,再思再想。好在如今三位阁老虽然累些,也还支撑得住。”说到这里似乎觉得气氛沉重了些,笑了一笑,向旁边招手,内侍端来托盘,将一只银提玉盖翠金壶和两只羊眼琉璃杯放在桌上,隆庆亲自把盏,将两只杯子斟满,引手道:“贤弟请。”

常思豪谢了恩,拈起杯子瞧瞧,这杯太小,大口一扬就没了,只好也学隆庆的样子细细地啜了一口。然而酒液只在舌尖一转,眼睛不由得微微亮起。

隆庆瞧着他这表情笑了:“怎么,似乎这酒的味道,贤弟很是熟悉?”

第九章 三棒鼓

常思豪点点头:“好像在哪儿喝过,一时却有些想不起来了。”

隆庆笑吟吟地望着他道:“贤弟前次出京曾改道四川,折回时应该路过了宜宾吧。”

常思豪心如明镜:这酒的味道与长孙笑迟那临溪草庐中所喝的一般不二。表面仍是副不甚在意的模样。隆庆笑道:“宜宾自古有酒都之称,几家大烧锅的工艺都着实不错,其中一家老陈烧锅的酒酿得香醇和厚,回味悠长,尤其令人称道。此刻咱们这杯中之物,便是他们店里的招牌‘杂粮酒’了,名字虽然粗俗,味道却是一流。”

常思豪将剩下的酒饮尽了,瞧着杯底。这趟归来,自己并没有向皇上和其它人透露长孙笑迟在宜宾的事,而且与长孙笑迟会面的时候齐中华已死,武志铭、郭强和倪红垒都被遣散,照说应该不会有人走漏消息才是。难道……想到此处,强忍着压下了去瞄一眼郭书荣华表情的欲望。

隆庆见他声色无异,便又微微一笑道:“前些时曾一本在南方突然现身,虽然杀了知县刘师颜,抢去些粮草,可也因此露出形迹,被俞老将军抓住战机,打了个落花流水。虽然未能生擒一本,但此路贼已不足惧。前日俞老将军上书,要求调回广西,朕已经准了。”

刘金吾身形微折:“皇上,老将军请调如此之急,也是在为古田的事担忧啊。”

常思豪瞧惯了他素常的风样子,再看此刻那一脸的庄重,便觉可笑,也照猫画虎地故作肃然道:“皇上,俞老将军手下正缺兵少将,古田一旦打起来恐怕他难以支应。刘总管乃名门之后,将门虎子,留在您的身边做侍卫总管,未免太屈才了。之前我们私下闲聊之时,刘总管也曾多次表示自己愿意上战场杀敌立功。皇上何不趁此机会,拨他到军中听候使用,令他一展其才呢?”

“诶?”刘金吾嘴咧舌出,表情古怪之极。

隆庆一笑:“嗯,朕也早有此意。”刘金吾一听又“诶?”了一声,忽然意识到这样大有不敬,赶忙闭住了嘴。隆庆脸色又黯淡了些,继续道:“不过以现在的国力,要打,恐怕有些困难。为平曾一本,这半年多来,广东方面用去了三十余万两银子,北边谭纶修长城、戚大人主持练兵等项,虽然尽力俭省,也花费了近二十万两,而且还在不断增加。西边王崇古主动出击,连续派兵捣巢,更少不得要奖赏将士。如今国库实已无银可支,只有临时再行增税。然而税收打嘉靖中期便已是一年压一年,去年收的是今年的税,今年收的是明年的税,若再强行摊派下去,用不了到年底,收上来的只怕是大后年的税了。以前徐阁老在,哪怕是拆东补西,也总能找出办法,如今……唉……”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抓过桌上常思豪的手腕轻轻一拍:“贤弟,你说这可该怎么办呢?”

常思豪听个开头心里便已落数,寻思:好家伙,又来和我哭穷?长孙笑迟把水颜香的卖身钱都给了你,怎么这么快国库又空了?然而听他这一算计,倒也不是瞎话。自己在军中待过,什么都明白,当兵的有今儿没明儿,吃起来一个顶常人两三个的饭量,打起仗来人吃马喂,运粮运草,日费千金也不多,修长城征民夫工匠、烧砖裂石,也都要花钱。那三十万两虽不是小数,搁在国事上倒也真是杯水车薪。可这种事你和我说,我有什么办法?总不成再把老徐请回来吧!

然而此刻对方一脸殷切地瞧着自己,不能不答句话儿,正憋得着急,心头忽然闪念:“我这白痴,这时不趁机说,更待何时?”哈哈一笑道:“嗨,我道什么事呢,若只是钱的事情,皇上大可不必担心!”

隆庆一怔,问道:“贤弟有办法?”

常思豪道:“钱这东西,铸那么多又不当饭吃,所以它只会像水一样流来流去,不会凭白消失。之所以会不见,还不是被些个贪官污吏弄了去?这些人就是蓄水湖,您这当皇上的就是海。水流千遭归大海,只要搞一场肃贪运动,从上到下撸一遍,您这口袋里面不就鼓起来了么?”

隆庆听了默然不语,刘金吾道:“侯爷这想法是很好,不过自古到今,贪官总是比清官多。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人明知他贪,也还是要用的。尤其官位较高的人,关系复杂,枝蔓太广,牵一发不免动全身。要是只在下层肃贪,即便收上钱来,他们又会到百姓身上去刮,剥权法办的话,想找那么多人顶替前任也不容易。”

常思豪道:“嗬?照你这么说,大官动不得,小官不能动,合着贪就该让他们贪,蛀就该让他们蛀,咱们就干瞪眼瞅着,等着一起玩儿完呗?”

刘金吾忙道:“不不不不,绝无此意,绝无此意!”隆庆扬手略拦,说道:“贤弟,金吾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况且这种事情一发起来动作太大,搞得人心惶惶,反为不美。”常思豪笑道:“当权的牵连太广,不动也罢,那下野的总可以罢?在职时耧了个沟满壕平,致仕后做个安乐富家翁,未免也太便宜了,皇上,您说是不是呢?”

这话的指向极其明确,显然是冲着刚刚下台不久的徐阁老说的,此一时,彼一时,老徐下台后京中的人立刻随风倒,这让他看到之后胆子也随之大了,隆庆和刘金吾又怎能听不明白?但是徐阶辅国多年,刚刚风光退休就要揪他的老账,这种事做出来未免太不近人情。郭书荣华微微一笑:“侯爷所言甚是,不过清查贪墨之徒,需要举证、调查、核实、审理,一场规程走下来费时费力,只恐贻误了军机。其实动兵是下策中的下策,朝廷还是要以法制人、以德服人。古田背后推手是聚豪阁,据荣华所知,他阁中亦有不少人物可称才俊英杰,只是想法偏激,以致走上了错路。侯爷也与他们中的一些人有过接触,相信在这一点上,与荣华应该是有共识的。相信您也不希望打起仗来,双方落个玉石俱焚,倒让西藏、鞑靼、土蛮这些外族渔人取利吧。”

常思豪静静听着,这些话句句切中自己的心事,然而明知郭书荣华绝无为江湖中人着想的好心,而多半是以此为由,在一步一步地将自己引导向他所期望的目的地,却又偏偏找不出半点可以插嘴置辩的缝隙。

郭书荣华微微抬了抬眼:“其实前些时候,厂里打探到一个消息,说是长孙笑迟夫妇沿长江而上,避开旧日部属,最终在宜宾附近消失了踪迹。”他瞧过了常思豪的表情,目光又回转低去,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摩移,微笑继续:“水姑娘酷爱杯中之物,想必他二人留恋那里的好酒,便寻地隐居下来了。”

隆庆道:“听荣华禀报此事后朕心甚喜。贤弟,前者你北上辽东之前,咱们也商量过此事,那时不知皇兄下落,其它也无从谈起。你曾说聚豪阁和古田的事情最好还是平和解决为上,朕这些日子思来想去,深以为然。然而那些人以武力自持,充满敌意,咱们的话,他们又怎能听得进去?这就需要找到皇兄,请他在旧部间居中斡旋,来破开这个局……”

常思豪寻思:长孙笑迟的皇族身份需要保密,要找他自然不能派外人去。冯公公每天被小太子缠着脱不开身,郭书荣华和刘金吾又算不上和他熟悉,见了面也递不上话去。那么这任务落在谁头上,还用问吗?问题是自己已经劝过长孙笑迟一次,对方毫无出山的兴趣,再找上门又有何意义?可这话此时此刻只能在心里念叨,却又不能明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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