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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边清道:“火燎眉边,谁还顾得上以后的事呢?长江水面宽广,水流湍急,纵然拉开大队拦截,也未必能经得住顺流一冲。俞老将军在皇上跟前都有面子,这趟没他的事,黑锅还能落在谁的头上?”方枕诺道:“那依云兄的意思,咱们该当如何呢?”云边清一笑:“方兄弟,你‘胸中’早有成竹,这时候还推来绕去,未免太无诚意了罢?”

阿遥在舱底听得纳闷,不知他刻意加重胸中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时上面略静了一静,发出些许衣衫悉索和纸页哗动的声响,跟着方枕诺笑道:“兄长勿怪,小弟也是一时懵住了。”脚步向前移动,跟着又退回了原位,道:“有曾掌爷率大军拦江,想来姬野平一伙也跑不了,咱们按着册子再把这些虾蟹一收,功劳也算不小,相信这一关总能熬得过去。”

船队出了城陵矶口,逆流折转向东,出来两箭多地,就见沿岸炮架林立,大江之上帆影重重,无数船只正自巡弋穿织。对方看见曾仕权的旗号之后,很快分出一条快船迎了下来,到得近前搭上跳板,一个年轻人带着两名中年汉子快步行走间打眼瞄了一瞄,瞧见了高坐在船楼之上的曾仕权,当时紧行两步向上躬身施礼,朗声道:“江慕弦参见掌爷!”

曾仕权身子安坐不动,眼往下瞥,瞧了江慕弦一眼,目光又向他身后扫去,却不答话。

江慕弦身子躬着,头往两边微侧,身后那两名中年汉子感受到了压力,也只得躬身拱手:“谷尝新、莫如之,见过掌爷!”

曾仕权鼻孔中“嗯”了一声,淡淡笑道:“江慕弦,你们不在厂卫的编制,也不受军营的管,这趟咱家肯带着你们过来,完全是看着你们小秦爷的面子。跟着官家办事,处处要有官家的规矩,你可要好好规束部下,不要坏了朝廷的体面。”

江慕弦将头又低了一低,道:“是!江某这次受少主之命效力军前,一切随听任调,掌爷大可放心使用。不过江某手下尽是些粗野的江湖汉子,办事虽然雷厉风行,奈何多少欠缺些礼数,难免有个洒汤漏水,所谓‘大人不把小人怪’,偶尔请掌爷担待一二总是少不了的。好在听少主爷说,他在南镇抚司,您在东厂,厂卫原是一家人,您二位的关系也是相当不错,于公于私,只要我们小心伺候,别给他和掌爷您丢脸,掌爷也绝不会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受了委屈。”

“啧啧咯咯咯咯”曾仕权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近似打嗝的怪笑,像吃食儿噎住的小鸡。他眯缝了眼,将两个指头往下戳点着,侧顾李逸臣道:“瞧瞧,瞧瞧,难怪说秦家这一年半载的好生兴旺,有这样的人才,那还能不火吗?小秦爷在京顺风顺水的,办起事来比他爹和大伯都强,瞧他选带出来的人,果然也是大不一样啊。”李逸臣也点头陪笑:“是呢。长江后浪催前浪,这么年轻就坐到了秦家二总管的位置,的确了不起。”说话时眼睛在谷尝新、莫如之二人脑门上扫来扫去。曾仕权笑道:“呵呵呵呵,小江兄弟,辛苦辛苦,不知这边情况怎样?”

江慕弦道:“回掌爷,我们已在江上用血蛛丝连船拉开了大网,形成一道严密防线,想要偷渡过去是不可能的。但目今为止,尚未发现有聚豪阁人的踪影。”曾仕权像在意料之中似地“嗯,”了一声,道:“你们那什么血蛛丝儿,昨儿晚上调弦的兄弟用过了,似乎也不大管事儿。”江慕弦道:“虽说手巧不如家什妙,但是好鞍也需马合套,东西好不好用,有时也看顺不顺手罢。”

这话不卑不亢,令曾仕权呵呵一笑。他略一招手,有干事拿过一筒纸卷,侧身挡着风在他眼前平摊展开。纸上简略标画着山川形势:顶部一道蜿蜒的宽蓝线条标示为长江,中下部有一片蓝色为洞庭湖,两边各有一条细红的斜线,左长右极短,都是上通长江,下连洞庭,中间的陆地部分近似一个不规则的、倒置的梯型。这干事手指左边的长斜线顶端道:“掌爷,这是调弦入口,”跟着手指平移到右斜线的顶角端:“咱们在这儿,姬野平自洞庭逆水而出,往上绕这大圈不小,但以现在的风速来看,再有个三刻两刻,必然能在江面上瞧见。”

曾仕权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掏出令旗——底下干事头目、军中将领一应人等立刻在甲板上排开队列——提气道:“所有人听着!开弓上弹,准备迎敌!要是放走了一条船、一个人,全体追责连坐,军法从事!捉住匪首姬野平的赏黄金百两、连升三级!”

江慕弦等随众应声而退,孙成、沈亮二部也都将队形雁翼展开,一时间大江之上船影萍集,剑拔弩张的气氛又增浓添倍。曾仕权逆流远望青天与大江相融之所,嘴角冷冷勾笑:“哼哼哼,五六倍的兵力再按不住你这小鸡崽子,那我可也真不用姓这个曾了。”

第四章 看走眼

浮云压天泻,旗角抖江风。

曾仕权手按栏杆不错神地望着,只觉江水一阵碧青一阵浑黄,不住地向眼里灌来,一阵酸得让人想哭,一阵晃得让人想吐。

“大概多久了?”他闭眼掐了掐眉心,问道。

有干事回答:“过去三刻多了。”曾仕权嘴唇抿抿,又没了言语。

水皮儿上波光粼粼,一刻不停地翻削着,宣放出阵阵腥气,好像一条龙正遭受着千刀万剐。好容易又熬过了半个多时辰,李逸臣瞄着中天的日头,低声道:“掌爷,姬野平他们未必能看破督公的布署,昨夜伤兵损将,多半还在上游休整,您也是一宿没睡,不如先下舱里歇歇。”就在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

曾仕权精神一振,抄千里眼霍地站起向前瞭望——镜筒内有旗帆隐约现身江头,在蒸腾的水气间正变幻着形状——他不由得一阵心头狂喜:“准备——”扶镜观察的同时打了个手势,江上、岸头的船只炮架闻讯而动,立刻将所有火力对准了那只影绰绰顺流而来的船队,可是曾仕权这只手划到中途,忽又停住,静了片刻,猛地扬起脸来,喝道:“别开炮!是自己人!”

过不多时,上游下来的船队被江慕弦等人截住,几名东厂干事换乘小船过来参见,为首头目快施一礼道:“回禀掌爷!属下奉命带人出调弦追赶,可是到了江上寻查,并不见姬野平一伙的踪影!”

曾仕权急问:“下来这一道也没瞧见人?”那头目道:“没有。”李逸臣怔忡道:“掌爷,姬野平并不傻,他也许料到咱们在此,觉得领残兵突破无望,会不会逆流避到四川、或是绕旱路奔古田去了?”

曾仕权眼珠定了一定,要过地图迅速睃瞄着,忽然目光停在一点,脸色刷地变了,喝道:“叫方枕诺来!”

片刻功夫,方枕诺从舱里出来,瞄了眼天色,走上船楼,到栏边施礼:“不知掌爷有何吩咐?”曾仕权阴阴地道:“我问你,从调弦出来要想去庐山,还有没有别的水道?”方枕诺沉了一下,道:“掌爷,枕诺出师之前向在云南,进聚豪阁以来,由于战略的调整,多半时间也都搁在庐山,对于洞庭一带的地理并不十分熟悉,长江周边水道众多,云兄对此最了解不过,掌爷何不问问他呢?”曾仕权道:“我就是要问你!”

“是。”方枕诺忙低头道:“不知可否借在下地图一用?”

曾仕权两眼不离他的脸,把地图翻转过来往前略送。方枕诺恕了个罪,靠近来上下细看,瞧着瞧着,忽地闪过一丝惊色,又迅速收敛去。这点变化立刻被曾仕权捕捉到了:“怎么?”方枕诺似乎惧怕什么,硬着头皮道:“掌爷,您看,”他伸手指着调弦入口以下、靠长江北岸的一点:“顺监利边上这条河往北去再向东折上岸,走一小段陆路,似乎能借道洪湖东去,这样不但绕过了咱们这里,更能抄上一大块近路直透江夏、汉口。如此算,到庐山的路程,就走完一半了。虽然连续两次逆行绕远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可若是他们正看透咱们这想法,那就难说了。”

曾仕权依旧审视着他,语气稍稍缓和了些道:“这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的功夫,依你来看,姬野平若顺这条道走,咱们还能追得上吗?”

方枕诺道:“以早起到现在这风速来看,恐怕……”他脸上有些难色闪动,立刻又转成了宽慰的样子:“不过上岸必然要弃船,若是洪湖那边无人接应的话,他们就只能抢些渔船,速度方面应该快不到哪去。”

曾仕权一声不吭地盯了他半晌,却不布署追击事宜,问道:“你之前惊得抽了一下,在怕什么?”

见方枕诺有些不自然,半声不吭,他又万事了然般地道:“哼,你不说,我也明白。这边的地理你不熟悉,有人熟悉。他这是要看我的哈哈笑,盼我出了漏子,就能踩着我的脑袋往上爬了。你自己没有根基,拿他做了依靠,所以一看这路线就猜到了他的想法,却不敢说,怕得罪了他,是也不是?”方枕诺低下头去,似乎内心忐忑,充满挣扎。曾仕权冷冷地道:“你怕得罪他,就不怕得罪了我么?”方枕诺道:“回掌爷。此次枕诺来投,心里原只冲着郭督公和四位掌爷,至于别人,根本想也没想过。”

曾仕权鼻中冷哼:“你见风使舵的本事倒也不差!”

他这一哼颇为严厉,方枕诺却神色如常,丝毫不见有惶恐的意思,说道:“回掌爷,枕诺以为,既然到了督公麾下,就要一切都为督公着想、为厂里着想,个人荣辱恩怨都是小,误了厂里的大事,那却是最要不得的。想来这些年四位掌爷也都是同抱此心,才能在督公身边跟下来。枕诺不过是追骥附尾罢了。如果说这样也算见风使舵,枕诺倒想到督公面前,请他老人家来替我评评理。”

曾仕权道:“你这么想见督公,督公可未必想见你哩!”

方枕诺道:“早闻督公一向求贤若渴。掌爷是他老人家的腹心,自然也是时时刻刻想着替督公分忧的。”

曾仕权道:“哦哟?看来你这盘子菜,反要强换我来端了。”

“不敢。”方枕诺道:“厂里若能人才兴旺、群英荟萃,那么办起事来督公省心,掌爷省力,百官无挑,皇上满意,大家都有脸面,说道起来,谁能不念掌爷的好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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