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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思惕听得卡裆里尿眼儿一缩,几乎标出股水儿来,当着曾仕权的面儿,这功固然说不得领,这罪和自己又有哪门子关系呢?被他们拿来当借口、跟着一起吃瓜落儿,那可大划不来,忙道:“嗨!这,这话儿怎么说的!我哪里知道这些呢!事情如此紧急,那还不快走?小笙子!赶紧的,咱们跟掌爷一道儿――掌爷,你们的马快,不必等我――还你们俩!就知道赖喇喇歪着!当这是船呢?下车!推车!快他妈出去!”

“扑嗵、扑嗵。”两个小厮腚上各挨一脚被蹬下车来,衣襟挂在木缝上,好像粘连的面团。曾仕权低头瞄了瞄他俩,又瞧了瞧方枕诺,将帘一撂,无声地笑了,向后一招手,亲随干事们把阿遥提过去安绑在马上,跟着各自也都上了马,“咄、咄”地抖缰磕镫,打起一声声短喝,跟随掌爷的骥尾拐过楼头折转向东。安思惕的车坠在队末,马夫在他的催动下用力地摇着鞭子,甩出“啪啪”的脆响,活像小孩在抡着一串点燃的鞭炮,小厮们紧随车后连跑带颠,不时地绊个跟斗,一队人转眼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留守的干事们目送尘影消散,都聚在道上,彼此间你瞧我、我瞧你,仿佛扎堆人立的鼬鼠,一个道:“掌爷和小祖宗都走了,咱们呢?”另一个道:“咱们他妈的就是祖宗爷爷。”众人都笑了:“说得好!走,吃酒去!”

第六章 老家伙

蹄声如煮。

穿林道上,尘烟滚滚连霞。

阿遥被绑在马上,绑法有些奇特:一条绳索将她从马颈上圈下来的手臂绑紧,另一条绳索在马腹下横穿,将她的两脚连绑在一起。这样的绑法让她只能平背趴在马上,仿佛一具叠加在马鞍上的肉鞍。

她头上的簪钗已不知何时颠脱掉落,披散开来的头发和马鬃混在一起向后飘抖着,一如迎风而进的火焰,同在风中飞展的衣裙,好像给这匹马添上了一对洁白的翅膀。

此时她却看不到自己的头发,也看不到自己飘展如翼的长裙,只看得到马颈左侧的地面――那似乎已不再是地面,而是沙石、泥土、青草、辙痕等所有的一切被夯实、拉长、粗磨之后形成的、斑驳的色线。与它们相比,那近在眼侧的、在奔跑中不住颤动着的、细毛棕红的马颈,反而安静得像一块地毯。

这种感觉很是熟悉――她想,就像自己被那老尼提着,在竹林中飞速奔走的时刻。

那之前,自己怕姬野平和大伙商量不成,天亮也不会放了自己,因此趁人都往西港汇聚的档口逃出来,连灯笼也不敢打,东一头西一头地撞,因路径不熟,过了好半天也没摸到湖边,走着走着,听到有男子呼喊声音,当是自己行踪被发现了,吓得赶忙往林深处扎,不料脚下踩得枝叶响,竟在竹林中又惊起一个人来,那人一出手便将自己点了穴道扣住,狂奔起来。

那呼喊的男子听到声音从侧面追来,服色隐约是一个老和尚,可他心急之间绊了个跟斗,就此落后。当时自己只觉耳边呼啸风生、眼前黑花卷绿,浑不知是被妖摄了去,还是被魔拿了去。闭了眼睛听天由命,直到没了风声,也没了喊声,一切平静下来,睁开眼才发现,此身已在一个小庐的后窗下了。那时听前院有人说话,其中就有方枕诺。和他说话的是一个姑娘,声音懒懒的。捉自己的人侧耳听着他们谈话,眉头轻轻地蹙起。丝丝幽光从院墙边的竹叶上反射过来,照在她脸上。自己这才发现,原来她是一个半老的尼姑。不知为何,她的眼泡微微地丰肿,脸上有干掉的泪痕,甚至腮侧还有一块抹横的鼻涕。

鞍头铁过梁随着马背一颠一抖,不住地向小腹顶来,仿佛一只拳头在作规律性的捶击。阿遥在钝痛中回神,就看到地面高速后逝的色线中,有另一匹马的蹄肚在同步向前。

夹在马肚子上的,是一条熟悉的腿,比被人提在手中奔行的感觉还熟悉。印象中,这条腿总是和姬野平的腿出现在一起,又总是让出半个步位,站定的时候,天青色的长衫下摆罩着它,走动的时候,步伐又总是那么舒、那么稳。那是一双与岛上其它武士们截然不同的、充满矛盾色彩的腿,它似乎毫无特别,却总能在动静之间流透出一股别样的气质,令它的主人在不显山露水的情况下鹤立鸡群。

现在它依然是原来的模样,可是,相信再过不久,它就会换上红裤,套上官靴,以与往日毫无二致的稳健步伐,行走在宫墙碧瓦之下,华廊玉阶之间了。

阿遥只觉喉头一酸,胃液标出来被风打弯,在马后沥出一道飘忽的长线。

眼前就此黑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干事过来松开绳子,把她薅下马来,拖到树边扔下。

阿遥晕晕地抬起脸――天地间仍是黑黑的,像失去了一切色彩,眼前弯刀密竖,满地森森雪亮。

道旁有马匹零散低头啃嚼着刀锋,她定了定神,才反应过来那只是被月光砺亮的草叶。不远处淅淅水声里,几条背影围在树边叉着腿――她急忙移开眼去,忽然就看到了坐在草窠里那个怪脱脱的胖大女人,这女人两臂倒剪,竟然光着膀子,一身肥颤颤的奶白肉披着枝痕叶影,仿佛正融吸吞纳着月色。旁边不远不近的,还坐着几个尼姑和尚。

想到自己被方枕诺扒开衣服的事,她心中顿时抽了一下,但是,看那胖女人却又不像是遭受了暴行的样子――她的表情平静,没有任何的羞涩和不自在,两颗大眼左右瞧看着,不时又瞄一眼旁边马上的被卧卷。

她很冷吧……这样想的同时,阿遥浑身一抖,这才意识到秋凉透骨,自己身上多处都湿着,正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这时刚才的干事牵着几匹空马回来,将那几名尼姑和尚依次提起,一个一个安在马上绑好,重新连成一串,轮到那胖女人时,由于沉重难抬,又叫来了两个人,骂骂咧咧地总算弄了上去,跟着把那卷被卧也换了马。

阿遥也被重新绑在马上,前缰拴在这小串俘虏的队尾。

战马这样背着她,似乎也很不舒服,踏踏地抬了抬蹄子,甩了甩尾巴,轻轻前踱,和另一匹马相互啃痒。

阿遥无力抬头再看些什么,却隐约感觉到旁边这匹马好像有什么不对,仔细看时,马上横担着的那卷被卧里,仿佛驴打滚边缘挤出的豆馅般,微露出半颗脑袋和一绺头发。

被里面还裹着一个人吗?

陡然间,她惊直了眼睛――那人随发丝垂下的还有一段细红绳,绳头末端,一个淡白色的小口袋轻轻摇动着。

那,那不是自己亲手缝制的――“大哥,是大哥!”两人近在咫尺,至多不过一臂的距离,她睁大了眼睛想要呼喊,却半个字也喊不出来。这时,曾仕权和方枕诺一前一后地走近,曾仕权逐一查看火黎孤温、索南嘉措、三明妃几人腕上的精钢镣铐。方枕诺道:“掌爷太谨慎了罢?”曾仕权道:“这几位是什么人物?一旦挣脱,可不是玩儿的。”说话间正走到张十三娘近前,伸手在她左乳上揪住一扯――奶子松弹回去,发出“啪”地一响――跟着回看方枕诺,笑道:“等到了地方,这只肥鹅就犒劳你了。”

方枕诺知他担心督公责罚担心得要死,这会儿还说笑话,并非实有闲情,而是在掩饰内心的不安给手下人看罢了。微笑着没去接这个茬儿,眼光落向后面那卷被卧时,却沉了一下,讶然道:“咦?这不是侯爷?什么时候薨的?”曾仕权道:“还有口气儿呢,只不过能否撑到庐山就难说了,侯爷福大命大,我也只能替他念佛了。”

“阿弥陀佛。”随着一声佛号,小山上人和陆荒桥走了过来。

曾仕权一笑:“瞧瞧,我正要念,你倒替我念了。”

小山上人略陪了一笑,眼往被卧卷上领去,脸色又忧沉下来,道:“掌爷,咱们要按您说的速度赶路,只恐侯爷这身子顶对不住啊。万一有个闪失,您看是否会让督公在皇上面前不好交待呢?”曾仕权笑道:“哎呀,这趟承蒙两位鼎力相助,小权和侯爷才得以脱离虎口,这一场乱乱哄哄的,还真没有个机会好好道一声谢呢。”小山上人连忙摆手。只见曾仕权笑着又道:“你们佛门讲究因果,在我看来呢,其实结果倒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上人和陆老剑客对朝廷这份心哪,只要有了这份心,督公和皇上必然是要另眼相待的。”

小山上人和陆荒桥交换一下眼色,都懂了他这话的意思,若顺这茬儿再说下去,便显着自己二人是担心常思豪一死之后无处领功了。待要换套说辞,却听方枕诺笑起来道:“两位前辈对他也不必如此上心,其实他这侯爷么,我看也就是挂个虚名。皇上收拢重用,无非是利用他的身份来对付聚豪阁罢了,如今聚豪阁破溃在即,他早晚也是个兔死狗烹的命,倒不如这会儿清清净净地去了,还能落得个为国捐躯的名儿呢。”

曾仕权无声而笑,看他的眼神里多出些许赏识的意味。皇上居于深宫难得一见,但从行为做法上,总能揣摩出一点上意。就已有的情况来分析,方枕诺所言确是大体不差的,自己在京掌握各处动态,猜得出来不奇,这小书生远在江南还能洞若观火,那就很难得了。心里这样想着,脚下迈步,继续检视马匹的饮食。转了一圈看差不多,正准备要启程,后面道上马蹄声响,安思惕带着个小厮骑着两匹马追了上来。

后路上并不见大车的踪影,显然已落得远远。曾仕权明白,这位“小祖宗”是怕自己一伙抢先抵达到督公面前说他的坏话,因此才弃了大车,换马匆忙跟上。瞧着那张挂满汗痕的小脸儿,他暗自冷笑的同时,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心头不由一动,凝了凝神,忙跑去吩咐人给常思豪喂水换药,重新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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