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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绝响听唐根讲这些来历,说道:“大姑娘穿红挂绿,哪有戴白的?这是孝啊,依我看倒该改叫四寡妇山。”秦自吟嗔他:“小弟,你就留点口德罢!”

山峰交错夹峙,底部形成山谷。于由山峰的屏障,底部气候与峰上不同,温暖而富有湿气,大片的森林草甸养就了不少珍奇野兽,众人在行走跋涉中,身边或远或近,总有小鹿、野獐跑过,时而驻足观看,毫不怕人。草甸间溪流哗哗地流淌,好像少女拖地的长裙,虽是冬季,两岸厚厚的雪下尚可见青绿色的植被,仿佛这长裙镶缀了细细的绿边。

道路上多是些横断的老树、灌木,走来刮衣捋裙,秦自吟抱着孩子走路颇不容易,常思豪怕她绊倒,时时在身边护持留心,偶尔回 头照顾一下别有人掉队,别人都还好说,只有萧今拾月一会儿离队,一会儿归队,一会儿头上坐个猴儿,隔会儿再看,猴不见了,怀里又多个小熊猫。燕舒眉也很爱这些小动物,一会儿嘻嘻哈哈追着他要,一会儿抱过来逗着,听萧今拾月说:“吃奶,吃奶。”又逃。

午饭时大家仍未走到山脚,常思豪问唐根还有多远,唐根从树桩上站起来,转身望着雪色连云的四姑娘山,用手一指:“那就是四姑娘庙。”

常思豪顺他手腕瞧,若把这山真比作一个姑娘,那么这姑娘是以手向身体两侧斜伸的坐姿坐在地上,中部往下青黑的深色,像是她平胸的晚装,胸部以上全是雪白,惟左肩侧微平处,有一块暗红的小记,那就是庙墙。隐约可见有一条暗暗细细的线路顺山势由东侧“绕臂”而下。

他微感意外:“怎么这么高。”

唐根道:“望山跑死马,咱们再走一段,或者在底下露宿,或者趁天不太黑快点赶到庙里,否则到了半山腰摸黑走,踩到雪的断层,或被大风一刮,谁都受不了。”

常思豪问:“那庙有多大?能住下咱们这些人么?”唐根眨巴眨巴眼睛,道:“庙很小,一间殿分三间房,中间是神像,两边能住人,大家挤一挤应该可以。要不在院里搭帐篷。”常思豪心想这底下都这么冷了,山腰上大风大雪的,搭帐篷怎受得了?进庙男人挤一挤倒行,这还有女眷呢,让吟儿和四姑、燕舒眉住一间,其它人都挤另一间也不像话。思来想去,提议大家分开,行李之类的都交给干事和唐门仆役,由谷尝新、莫如之统带,在山下扎篷等着,其它几个人轻装少带干粮上山。干事们早觉这趟差事太苦,正不想去,听这话都表同意,于是唐根、常思豪、秦自吟、秦绝响、燕氏父女、萧今拾月七个人脱离了队伍,为防孩子寒冷,秦自吟打开行李,把带的几套小衣服都给常寿套上,外头又裹了两层缎面小棉被,扎紧后就微露一点小脸,好像个大蚕宝宝。几人向前走了一段,开始登山。秦绝响怕大姐有个闪失,因此把小常寿要在怀里替她抱着。

唐根在前面以雪杖探道,常思豪跟在第二,为的唐根有个不测时,能伸把手。秦自吟第三,秦绝响在大姐身后,常思豪走一段回头看看,道:“绝响,要不你到前边来,我和你大姐夹着你。”秦绝响知道他担心什么,笑了:“用得着吗?你放心,就算我掉下去,也得把孩子抛上来!”

这四姑娘山甚是陡峭,索性今日没有大风,只要注意脚下积雪、裂缝,不要踩得滑脱就好,开始走的地方雪还比较薄,渐走渐高,雪也越来越厚,有的地方底下还有冰,路面越来越难找,几人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日光漠漠渐下,空气渐行渐冷,冷得发干发硬,这空气顶着人,好像掏着土才能走过去。视野里白蒙蒙地,与其说是下着雪,倒不如说是霜雾在飘。

几个人像鼹鼠似地走着,连萧今拾月也张不开嘴笑了。好容易到了庙前的平地,大家都松了口气,回头想看一看天下,然而入目只是灰蒙蒙的一片,似乎一切都挡在霜云里,日头,更不知沉往何处了。

眼前这小庙门楼尚在,却只有门楣门框,早已没有门了,两边破壁如酥,带着豁口,尘土砖末随着风体流烟,上头连草也不长。

院中有“梆”、“梆”的声响,沉重、缓慢,是一个佝偻的老人在砸冰。听到有脚步声音进院,老人缓缓颤颤地转过身子,人们看着他,好像看到一片吱呀作响的门板。

常思豪前行两步微躬身施了一礼,问道:“请问老丈,秦家四姑娘和总管可在么?”

第二章 我的姑

那佝偻老者仰起脸来,头发和胡须戗戟杂乱,挂着霜色,好像深冬的雾淞。看到常思豪,他眼里微露出欣喜之色,想要作出一个笑容,然而灰白的皮肤好像被冻住了,只是眼角处勉强微收,皱纹伸展,如冰面的裂痕。

他哑哑地道:“小豪,你来了……”

听到这声音,常思豪直了一下,望着这老人,他突然间吸进一口冷气来,瞬间僵化如冰。

他抓住这老人的手:“陈大哥……是你?”

陈胜一点点头。

常思豪嘴唇颤抖,口中嚅嚅有声,只是说不出话。回看秦自吟和唐根,脸上也极惊讶,他们前些时还见过陈胜一,显然对他巨大的变化很不适应,那么这变化的产生,也是最近的事才对。秦自吟忽然就明白了,能让陈胜一变得如此的,只有一个人。她快步向庙里奔去,口中喊道:“四姑!四姑!”秦绝响抱着孩子忙也跟在后面。

两人推门奔进大堂,正要往东西两屋里寻,陈胜一不知哪来的力气,甩脱了常思豪的手,抢着插拦在二人前面,说道:“你们身上冷,先烤烤火再说。”

秦绝响小眼一翻:“冷个屁!这时候还烤什么火!”还要往里闯,忽然被常思豪拉住了胳膊:“绝响!我看陈大哥的意思,大概是怕你们身上的寒气冲了四姑。”秦绝响眉头一拧:“得了吧,四姑连这点寒气,都当不得了?”再看陈胜一,没有反应,但就是这么拦着。

秦自吟心中焦急,哪还有功夫烤火,一扯绳扣,雪氅落地,拔足奔到东屋门口前,缓缓挑帘侧身钻入。

暖气扑脸,入眼是一片红光,正对面有一壁的小油灯,安置在墙体上巴掌大密密麻麻石窟般的小凹洞里,火苗摇曳如活的佛像。地面半扣着三个火盆,房间右侧有一盘小炕,窗户糊得严严的,纸面微微地透光。

秦梦欢盖着两层被,头东脚西地躺在炕上,头深深地陷入软枕,头发倒挽起来,松松地盘在头顶上。

秦自吟不敢快行,怕身子扑出风来。

她缓步到了近前,只见四姑闭着眼睛,面容安静详和,脸上的皮肤有些松弛,像刚揭下来的豆腐皮搭在一具骷髅上,她颌下的皱纹略有些潮意,一根脱落的发丝粘在那,好像也变成了一道皱纹。一根脉管在她颈部皮下撑出蜿蜒的痕迹,像松累了土的蚯蚓,隔一隔,涌一下,隔一隔,涌一下,好像,那就是她的呼吸了。

“四姑……”秦自吟轻轻地唤着,秦梦欢没有反应。

秦绝响也脱掉外衣走了进来,一壁的火苗微微地晃。在他身后,燕临渊轻轻跟进,站定后,靴底动了动,在地面轻轻擦出声响。

听到这声响,秦梦欢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穿过侄女侄子,落在燕临渊脸上。

她只看了这一眼,然后就笑了,脸上恢复了血色,艳艳地。

“你在学我。”她说。

意外地,声音也很有精神。

燕临渊:“是啊。”这是陈述的声音,是回忆往事的声音,意外地也没有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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