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全集Zei8.com》第640/681页


人们开始低低地颂经,声音含混而齐整,浮在人们头顶,如温暖的海涛。

室内的布幡上有了震幅,轻轻地动。

“奶格玛。”有一位七岁的小比丘尼向她走近,微声说。

这不是呼唤,而是一种请示。

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将左膝上拈成莲花印的手腕翻转,指头轻轻一弹。

一缕烟般微尘从指尖逝入光中。

小比丘尼施一礼,低头躬腰,走到她盘膝所坐高阔大椅的左侧,蹲下,撩起下面的黄绢布围,里面摆着一只大木桶,木桶正上方的椅面上有个形如人面的孔洞。

此椅名为马哈嘎拉法座,雕工华美异常。座椅的四条腿喻示地火水风四大,支撑起人间,椅面即人间,有洞表示人间非实相,而上座尊者可与阴阳两界沟通。小比丘尼将木桶拖出来,单膝点地跪下,虔诚地合一个十,然后扶桶沿伸进手去,搅拌着,像揣面一样揣捏着,桶内散发出淡臭和曲拉的味道,她的腕上沾了些微黄的红糖颜色和细砂般的熟青稞粉。

六七岁的小喇嘛们在廊间飞快地跑着,翻过及腰的门槛进来,给盘坐在地的人们分发着漆黑的木碗,然后又提着接近他们三分之一体重的大茶壶进来,挨个给每一个木碗里倒奶茶,每只碗只倒小半碗,倒完之后蹬蹬蹬地跑下,足音里有着少年人充足的元气。

小比丘尼左手用尽全力,拎着那只几乎可以将她装下的木桶,把自己的脊椎拉成一个侧歪的弓形,在诵经人膝前行走,每经过一个,就放下桶,把右手伸进桶中,掏出一把半干不湿的面放在那只木碗里,然后走向下一位,一排发放完了,就走向下一排。

每两根涂着红漆的方形屋柱间能坐下四排人,屋柱成双成对,深入到一片黑暗里,仿佛是黑暗酿出了红。

得到面的人,在闭眼不断念经的同时,把干枣枝般的黑手伸进木碗去,轻轻地抓捏,青稞粉吸饱了奶茶,团捏出了形状,变成黄黄的、小孩拳头大的一块泥巴。

这些人衣白如雪,人也仿佛是不需要能量的雪人,只是皮肤与泥土同化了,失去了人的本来面目。

人们念着经,把这一块块泥巴小口小口地吃下,好像泥人在细心地修补着自我。

饥饿使人清醒,饱食是有罪的。就是这一小块泥巴,将让他们挺到日中。

念完早经,雪人们整齐地退出去,她收起手印下座,睁开眼睛,一缕晨光从土窗边掠进来,似宝剑的霜气。

这霜气穿透了她雪白轻盈的法衣,直达肌肤,肌肤也如雪。

透过这法衣,甚至可以看到她微红的乳晕,她不需要内衣的遮挡,因为,圣洁不可遮挡。人间的遮挡,是人间的堕落。

外面开始有巴掌相击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人们在相互问难。从巴掌的声音中,可以听出哪些是存疑,哪些是戏谑。

她走到及膝的门槛前,望着屋外,台阶下是一片空场,白色围墙外远山棱蓝,似男子雄强的臂膀,中景野原柔碧,起伏如青春少女的背弯。

世界大美,会让人心生贪恋。

她闭上了眼睛,把世界关在心外。

如太阳在天空中行走的速度,她转身上楼。楼上左手边,巨大的柜子占满了一壁,右手边的窗口高而且高,高到两窗之间的墙壁更像是一根柱子,甚至无法安上窗棱。窗口与柜子相对,太阳如出闸洪水般撞进来,被窗切成大块,光与阴影生棱起角,便成了与窗子咬合在一起的光之齿轮。太阳,就是通过这种齿轮的咬合在行走。

她走到房间最深处,拉过有三层滑道的扶梯,爬到柜子中部的高处,打开一格,取出金镶玉裹的经卷,下来,盘膝坐在屋子正中窗下的阴影中摊看。

阳光推挤着阴影,缓慢而深情地靠近,渐渐地爬上她的膝盖、她的肩峰,而她依然专注,如同日晷中心的指针。

时近中午,楼下有“踏、踏”的声音,有人在砸着粪饼,然后天空中就有了烟,有了油脂吻锅的滋响,飘上来炸卡赛的香味。

阳光扑在她脸上,露出隐藏已久的凶相,她的身影将房间割裂,完美而平衡。楼梯上传来步音,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喇嘛手抓黑木托盘的边缘,将一盘卡赛和一碗酥油茶小心地端上来,走到她的身侧,缓缓蹲跪,轻轻放低。

每天午餐都要换一个人侍奉,这是他们心中的福泽。

她看着这小喇嘛,看到他有一个尖尖的小鼻子,有一对大大的眼睛,这面孔令她产生某种熟悉的感觉,脸上露出笑容。小喇嘛望着她,叩首贴到地板,那虔诚令人肃然。

她含笑伸出手来,在他磕脏的额头上轻轻一擦。

小喇嘛身子定住,感觉自己天目打开,看到她身上莲花开绽,放大光明,而自己则变成了雪董,心脏像甲洛一样舂个不停,一腔血液如奶水般翻涌。他的白袍中下部有一块圆渍在扩大变深,仿佛离析而出的酥油,汤水顺着膝盖流下来,滴向黑木托盘的边缘。他惊慌失措,忙用袖子抿抹擦拭,不住地叩头。

但她没有责怪,相反,轻轻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

小喇嘛忽然安静了,感觉那只手,是佛菩萨的手,纤细白腻,有着人间所无的柔软和温度。

用餐后,她继续翻看经卷。

小喇嘛在窗口晒干了自己后,方才托盘退去。这是她的意思。以免有人看到,他会受到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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