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途校对版作者高月》第198/254页
两人对望一眼,皆同时哈哈大笑起来,气氛立刻松快了,解缙上前亲热地拉着李维正的手,打量他一下笑道:“守廉兄,你去辽东才几年,就像老了十岁一样,这是为何?”
“头上太阳晒,脚下水汽蒸,东奔西跑地操劳,能不老吗?倒是解兄比上次更加细皮嫩肉了。”
解缙知道李维正是暗指自己被贬黜一事,他苦笑了一声道:“早知今天如此,我就呆在高丽不回来,再混到你的辽东当个文书员,也比现在强。”
李维正哑然失笑道:“你若在辽东,正好给我两个宝贝女儿当先生,我一月付你双倍薪水。”
后面的解纶和黄金华正好赶来,听李维正说得有趣,都一起笑了起来,李维正却不认识他们,他见解纶和解缙长得颇像,便诧异地问道:“这二位是?”
“这两位就是我的大哥解纶和妹夫黄金华,你可有耳闻?”
李维正肃然起敬,向他二人施礼道:“一门三进士,我早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三人,当是我的幸运。”
两人连忙躬身回礼道:“不敢!不敢!李总兵闻名大明,我们才是有幸一见。”
“好了,大家都不用这么客气。”解缙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寒暄道:“一边是我的兄弟,一边是我的好友,大家都随意点。”
“随意!随意!”李维正呵呵笑着,和三人一起走进了府中。
来到书房,解缙又给李维正加了一个座,并命下人重新换了茶,三人坐下,解缙便笑问道:“李兄今天怎么想到来看我,我听说你是昨天才进京城,对吧!”
李维正端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方缓缓道:“大明社稷危急,我忧心忡忡,今日特来向解兄求教,何以解忧?”
他这句惊人之语,不仅解缙不解,旁边的解纶和黄金华也大吃一惊,不知李维正为什么会出此危言,尤其李维正身份非常,既说此话,必有所依,二人一起坐直了身子,肃然聆听。
“李兄何出此言?”解缙不露声色地问道,他隐隐猜到,李维正说的就是削藩。
李维正点点头道:“我守辽东,同时也关心天下大势,新皇即位,除旧革弊,气象为之一新,凡洪武旧法,一概重修,看似万民欢呼雀跃,百官拥戴,但他却不知自己已经触犯到了另一个集团的切身利益,早晚给自己留下祸根。”
“李总兵说的可是藩王集团?”解纶插口道。
李维正却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藩王集团,我说的是右武集团。”
李维正这句话一出,三人同时沉默了,他们明白了李维正的意思,他说到了建文新政的核心上,扭转洪武一朝重武轻文的格局,把从前的武治天下,改成文官当政,以文人治理天下。
李维正又继续道:“重文必然轻武,这不仅是礼制上的尊卑变化,实际利益上也在改了,从前洪武一朝江浙税赋沉重,可收来的钱米并非用于挥霍浪费,先帝的勤俭天下皆知,这些钱米其实都用在了补贴军费之上,可现在平均江浙税赋,朝廷税赋减少,而官员俸禄增加,自然军队供养福利必然相应减少,就用山东威海卫来说,一月时军士两日可吃一顿肉,可到了三月,就变成了三日吃一顿肉,中低级军官的一些额外俸米也被削减了,有一些老部下向我诉苦,刚开始我还以为有人行贪污之事,待我追查下来,才知道是兵部调减了军队的福利,削减了军队的供养,另外,架空五军府,收军权于兵部,各省军卫实行布政司与都司共管,这就等于向天下宣言,将来是以文治武,这让武官们如何服气,长此以往,朝廷纵有雄兵百万,也必然打不过藩王的私军。”
解缙平静地听完了李维正的话,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李兄的担忧虽然有道理,但这也是没办法之事,江浙长期重赋,这就如池塘无法蓄水,鱼苗无法生长,朝廷此举,就是要放水养鱼,富裕江浙民间,民富则国富,虽然军队目前吃了一点亏,但从长远看,江浙富裕,朝廷的税收也会相应增加,然后再慢慢补贴军队,我以为朝廷削减军费只是临时之举,长远看并没有什么影响。”
李维正冷笑了一声道:“可问题是现在削减军费,无异于自掘坟墓,你可知各国藩王,哪个不是倾家荡产,积蓄财富用来招兵买马,燕、秦、晋更是向民间巧取豪夺,用来补贴军队福利,大幅提高军队俸养,连蓝玉都知道北上四川掠夺财富养军,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却反其道行之,削减军费,此薄彼厚,你让士兵如何肯替他卖命。”
房间里一片安静,其实解缙知道李维正说得有道理,但他不明白李维正跑来给自己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这时,解纶和黄金华互相使了个眼色,一起站起身拱手道:“我们还有事情,就不久留了,先告辞!”
解缙心情很沉重,也无心留他们,便对李维正道:“李兄稍坐,我送送他们。”
他把解纶和黄金华送出了书房,李维正却背着手,望着院子里黄金华的背影,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
片刻,解缙返回了书房,他关上门便问李维正道:“你今天跑到我这里,不会就是为了发一通感慨吧!你知道我也无法劝皇上,给我讲又有什么意义呢?”
“非也!非也!”李维正微微笑了起来,“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去高丽,替我主持一个试验。”
“什么试验?”解缙不明白他的意思。
“很简单,就是恢复相权唐制,重新实行三省六部制,不过,我这个恢复唐制,有一个小小的改动。”
‘恢复相权唐制’这六个字让解缙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可以说他就是大明文人的一个典型代表,他骨子里是坚决反对朱元璋废除相国,实行君主独裁,他一直认为臣有臣权,君有君权,双方各行其权,各走其道,但他从不敢提,今天李维正的‘恢复相权唐制’六个字说到了他解缙的心坎之上。
他立刻坐下来认真地问道:“那你的小小改动又是指什么呢?”
李维正笑了,他用指头蘸了茶水在桌上轻轻一点,点下个芝麻大的水滴,道:“这是君,是国之象征,不干政事,不掌握军权。”
然后他又重重地画了一个圈,道:“这就是高丽的政事堂,由除吏部以外的五部尚书及中书令、尚书令共七相组成,此乃权力中枢,每半年轮换一人掌‘执政事笔’为政事堂之首,天下行政权皆在政事堂内,七相共决天下事,但军权和吏权不归政事堂,每月由秘书省负责召集并主持朝会,讨论国之重大事宜,并且相国皆由朝会百官投票选出,以资历、能力、德行为优,四年一任,可续任两届,为防止相国专权,那我们则需要另设两个重要台省。”
李维正又用茶水画了两个更大的圈,笑道:“一个圈为御史台,掌监督刑律权,即监督政事堂七相,若相国违法,御史台可提议朝会罢免之,同时制定刑律,天下刑律皆出于此,另一个圈为门下省,有权审核、封驳政事堂所出的重大政令,并依照吏部的考核结果任命百官,吏部的职权就归于此,为保证御史台和门下省有足够的力量,御史台和门下省各掌一半军权,合二为一方能调动军队,若遇外寇入侵等紧急事态,可临时授权政事堂指挥军队。”
解缙听得目瞪口呆,这是一个小小的变动吗?君无权,为国之象征,这是闻所未闻之事,就算是君权被限制住的唐朝,至少相国是君主任命的,高丽可好,相国不对君王负责,倒对朝会负责了。
“可是军队怎么管?大将造反自立怎么办?”解缙有些糊涂了。
“解兄真是糊涂了,唐制中的将归卫,兵归所忘了吗?兵将本来就不是一家,他怎么造反?再说军中有监察御史,大将出征,御史监军,他又怎么个造反去?”
说到这里,李维正猛地将茶水往桌上一泼,顿时汪洋一片,他沉声道:“不仅如此,我还要给高丽读书人更大的权力,御史台和门下省的主要官员,皆由天下有秀才以上功名的读书人投票选出,我办高丽日报,就是要让读书人明白天下之事。”
“这、这是唐制吗?”解缙结结巴巴问道。
李维正哈哈大笑,“是唐制,如假包换的唐制,只不过是稍微改良后的唐制。”
李维正的笑容慢慢收敛了,他凝视着解缙缓缓道:“解兄可知道,此时,从前大食以西的法兰克、意大利等大国也同样在恢复古制,他们叫做文艺复兴,我们也一样,叫做唐制再兴。”
……
第六卷 潜龙出海 第二百二十六章 京都风云(五)
御书房内,朱允炆脸色阴沉地听着黄金华的报告,黄金华把昨天李维正所说的军费削减论详详细细地向朱允炆报告了,他是朱允炆的坚决拥护者,而李维正又是皇上所深为忌讳的人,难得他单独听到了李维正的一番狂妄之语,这种升官得重用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不抓住。
“陛下,他最后说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却反其道行之,削减军费,此薄彼厚,让士兵如何肯替陛下卖命。”
“后来呢,后来他又说什么了?”朱允炆冷冷问道。
黄金华跪下磕了一个头,惶恐地说道:“臣后来就走了,不知他还说了什么。”
“朕知道了,你的功劳朕会记住,你下去吧!”
“臣告退。”
待黄金华下去了,朱允炆立刻怒气满面地对旁边齐泰恨声道:“这个李维正竟敢如此小瞧于朕,竟敢抨击朕平均江浙田赋的国策,朕就不相信,朕让利于民,士兵们难道就不能理解吗?”
“陛下息怒!”齐泰连忙跪下道:“臣其实有话也想禀报陛下,请陛下先恕臣逆言之罪!”
在自己师傅面前,朱允炆是不会摆什么皇帝架子,他连忙把齐泰扶起来道:“齐尚书不要这样,你以前常常教导朕,兼听则明,昔日唐太宗就是善于纳谏,而成就了贞观之治,朕也有雄心,欲创立建文中兴,你有谏就直言,朕绝不怪你。”
齐泰坐下,他沉吟一下便直言道:“臣其实赞同李维正的说法。”
朱允炆一愣,“这、这怎么说?”
齐泰叹了一口气,“陛下,臣是兵部尚书,臣怎么会不知道削减军费的后果,我大明有二百五十万大军,这是何等庞大的数字,里面军阶层层,等级森严,从帐面上来看,士兵们应该都能吃饱穿暖,臣估计陛下也是这样认为,可实际上这只是一种理想,没有考虑层层盘剥的情况,事实上,朝廷拨给一名士兵一斗米,士兵最后能到手三升就不错了,所以,实际情况是士兵们缺衣少食,勉强不被饿死,可朝廷削减军费,军官们的盘剥是不会削减自己,最后还是得落在士兵们头上,朝廷拨九升米,看似只少一升,可最后到士兵的手里可能只剩下一升了,不会是等比减少,因为削减军费打破了平衡,军官们害怕好日子不再,他们就会变本加厉盘剥,能多捞一点算一点,陛下明白吗?”
“怎么会这样?”朱允炆惊愕无比,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他有些不相信地道:“可是李维正不是说威海卫士兵两天能吃一顿肉,这还可以啊!”
齐泰暗叹,自己这个徒弟还是太年轻了,连这点缘故都没看出来,“陛下,那是威海卫,是他的根基,李维正不是说了吗?士兵向他诉苦,他还去追查了原因,有他盯着,威海卫哪个军官敢贪污?所以威海卫条件好,可别的卫就没人盯了。”
朱允炆半天说不出话了,他负手走到窗前,眼中流露出了一种深深的忧虑,他从来没想过底层的士兵会这么苦,削减军费的后果是如此之严重,半晌他才低声道:“这么说,这个李维正还是在替朕着想了。”
齐泰点了点头道:“臣就是这个意思,李维正的话虽说得尖刻,但他确实是替皇上指出了眼前最大的危机,皇上一时不准备削藩,又大幅减轻税赋,眼下虽然朝廷仓禀充实,但也经不住数年的耗费,几年后削藩,那时朝廷的财政又会是什么状况,李维正其实担心的就是这个,他是陛下先尊指定的托孤之臣,尽管他有自立为高丽王的野心,但对陛下他还是没有忘记当年对先尊的承诺,可陛下偏偏又对他有了猜忌,这就是他对陛下用词不敬的原因,他心中对陛下有点怒其不争。”
朱允炆叹了口气道:“朕明白了,朕从前是有点轻视他,认为他不重要,所以为了讨皇太祖的欢心,把他抛弃了,现在看来朕错了,朕现在才知道,他的力量其实很强,说不定将来在朕的削藩中,他会起大作用。”
朱允炆又低头走了几步,他忽然笑道:“朕本来想召他觐见,好好安抚他,可现在朕突然改变主意了,朕会找他的麻烦,造成朕与他不合的假象,然后再暗中安抚他,齐尚书,你认为朕的策略可对?”
齐泰立刻跪下道:“陛下圣明,臣可以打包票,李维正的存在,必将对燕王和齐王有着极大的掣肘,臣愿意为陛下做这个中间人。”
……
随着时间推移,藩王进京时所产生的一点混乱也渐渐平息下来了,京城百姓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毕竟皇室之间的权力斗争离他们还是太远,一般人也关心,不过,藩王进京后产生的一些花边新闻,还是令普通百姓津津乐道,这两天京城的茶馆酒楼里就流传着一种说法,说当今皇上在当太孙之前喜欢上了前户部侍郎郭恒的女儿,他们互相皆颇有情义,但因为郭恒案的缘故,两人黯然分手,现在皇上欲寻旧人,可这个女子却被辽东李维正霸占,不肯归还,引发了皇上的冲天之怒,因此取消了原定的李维正觐见。
这件事很快便在京中传开了,并申引出了几个版本,这个引发君臣不和的女子便成为了京城中津津乐道的话题,大家都在猜测她的长相,必然是美若天仙,否则怎么会引发出如此大的风波。
当然,一般有点头脑的官员对这种说法都嗤之以鼻,皇上怎么可能和李维正争女人,但一些知情者说出的消息却让官员们目瞪口呆,虽然皇上没有像市井流言中那么过分,也接见了李维正,但他在接见时确实问到了一个女人的情况,作为帝王当然不会直白地向臣下要女人,这种询问其实就是一种暗示了,如果臣子聪明,就会乖乖地把这个女子献上,但李维正却硬邦邦地回了皇上一句:‘她已经死了。’
皇上的面子挂不住,当场拂袖而去,江山美人戏,真的再一次在大明上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