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校对版作者随轻风去》第11/487页
黄师爷笑道:“且考一考你。你为何读书?说真心所想。”
李正昂然朗声道:“昔有大贤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黄师爷摇摇头。
李正声音低了几分,又道:“效圣人言,法圣人行,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黄师爷又摇摇头。
李正声音又小了几分:“退可减赋税、免徭役,进可做官牧民,不负生平志?”
“孺子可教也。”黄师爷大笑。
真是庸俗……李佑心里叹道,但这个世道就是这般庸俗,反正他是不想当屈原的。也不希望李正去当屈原,那样对宗族未必是好事情。
举世皆浊我独清就算了,努力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就好。
打发走了李正,黄师爷抿一口茶,悠悠道:“昨日闻得治水策,吾真小看了李典史,不曾想到你竟然身负经济之才。难怪古人云市井之中常有大贤,商伊周姜莫不如是……”
李佑冷汗狂飙,心头冒过上辈子无数电视剧里的办公室政治斗争场面,越发地感到黄师爷话里有话,有这么比较的吗?拿伊尹和姜太公类比他这个没品级的小典史?诸葛亮也才敢自比管仲乐毅。
这老先生向来以陈知县谋士自居,这下不会是嫉妒了罢?李佑赶紧赔笑说:“老先生言重了,我这情急之下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哪里有什么本事。”
黄师爷像是突然发现李佑的紧张,哑然失笑说:“你这混账小子都想什么?我岂是妒贤嫉能的人?实话不相瞒,洞察世道人心,我尚敢说略懂一二。但这经济实务,其实非我所长,尔若是有此才能,不必遮掩。”
“没有没有,这个真没有。”李佑说。
黄师爷紧盯李佑好一会儿才道:“县尊很是看重你,他欲在衙内设河工所,以你我为正副使,你既然不堪重用,那我就代你辞了罢。”
河工所副使?!好差使啊!
李佑大惊道:“其实我还是有一点点才能的……”大工程里能挣钱三岁小儿皆知,这又是从上到下的人治的封建社会。就算从中赚点好处,只要不耽误修水利、树名望的大业,陈知县也是根本不会管的。
想想那李媚姐陪客一晚就有三两银子收入……在虚江县,他的职位典史名义上只在县衙四大老爷、两大九品巡检、若干县学教官之下,但收入有没有李媚姐的十分之一?虽然人家是当红的名妓。
再想那老父亲当了十几年捕头,挣回来三间三进的房产、二十亩上等好田的地产、一家客店的物产。他如今职务更上一层楼,还去当啃老族?若要妻妾成群,一年三十六石俸禄养得起?这都是最现实的问题。
当衙役时他的性格也干不了对小民百姓敲骨吸髓横征暴敛的事情,当吏目后一直没有负责具体事务,什么经手的好处钱也挣不到,苦逼啊!好容易这次有个不错的差使,岂能轻易放过。
黄师爷仔细叮嘱道:“承蒙县尊提拔,你必要实心任事。我等担此重任,务必使得堤坝牢固,不可出现几年就毁掉的丑事。”
貌似明白的李佑用眼神回答,我懂得……
本朝地方官制度六年两考,陈知县这任期最多也就是六年。但陈知县进士第五名的牌子太硬(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负气出京,按说该能留京为官),似乎也有点小背景,估计三年一小考就要辗转升迁了。
难道黄师爷的意思是这三年不出事就可以了?这样不太好吧……如此短寿的工程,有点过分了,李佑良心感到很为难。
黄师爷看透了李佑想法,骂道:“你这混账!又在乱想什么?此次动用巨额银两,又是你那招惹争议的筹银办法,必然致使朝野注目,岂能胡乱应付了事?不敢说百年基业,但至少要保二三十年罢!”
李佑大喜,跟着有底线有节制的上司,比那没底线没节制的上司好,不会出事,良心也交代得过去。
“不过……肥水不流外人田。”黄师爷话音一转,“县尊应酬往来花费巨大,俸禄一年九十石远不敷用。上次险些因为手里无钱闹了五两程仪的笑话,你也是知道的。又不好再动用家中资产,毕竟已经做父母官了,还用家里的钱说不过去。你我要为县尊分忧啊。”
“老先生怎么说,属下就怎么做。”李佑很干脆地说。
黄师爷“呵呵”一笑,也不与李佑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却吩咐道:“县尊还有一桩私事,托付与你。”
私事那倒要更认真地去办,李佑竖起耳朵听。
“陈县尊单身上任,家眷留在原籍侍候父母。独居后衙,屋内无人照料起居,多有不便,这个春宵也是……嗯。”
看来是想纳妾了,“包与我身上。”李佑干脆利落地答应说,“不晓得中意什么样的?”
“愚女蠢妇不行,不求有才,但总要识文断字、知书达理的,清白些的。你可细细寻访一二。”黄师爷答道。
李佑又问:“究竟是一还是二……”
黄师爷嘿然道:“有一就一,有二么……”
原来您老人家也发春了,还这般扭扭捏捏……李佑告辞了黄师爷。其实也很好理解,以这时代风尚,作为进士出身的知县大老爷,不纳美妾简直没脸子在士林混。俗语道,中了进士就是娶个小起个号。
下来仔细一想,李佑对这个条件有些头疼,很明显,大老爷想找个略微有共同语言的侧室,但有文化的女子的多是大户中户人家小姐,谁肯来当妾?当然,青楼之中也有不少雅妓,譬如姚兴儿这样的。
虽然士大夫纳妓为妾很常见,但不晓得陈知县具体是什么心思,黄师爷说得也很含糊。以这世情,下属给上官办私事,总要办得尽善尽美才好,有一点不中意,恐怕上官就不会念你的好了。
想得头疼,李佑不禁抱怨道,大老爷你就该在京城娶了,大把大把的犯官家眷充入教坊司,符合条件的多得是。
这个事情,李佑直到晚上也没想出头绪,晚饭吃得心不在焉,眉头微皱。婢女小竹只道是今天的饭菜十分不合老爷的意,难过得想哭,还得让李佑哄一哄。
有了!李佑突然拍桌大叫,又叫一声糟糕,快来不及了。
第一十六章 李典史仗势抢人
却说今夜李媚姐家张灯扎花,披红挂彩,热闹非凡,连李媚姐都穿得正统严实喜气洋洋。这一切正式宣告李环的生意要开张……出阁了,摆过这场仪式,从今往后虚江县青楼行业又多了一支能与姚兴儿并称的强军。
虽然称不上宾客如云,但二十个总是有的。厅内左右两溜儿长椅,摆放些鲜果点心茶水。一边是李媚姐这方请来的,谓之娘家,多是妓家里的姐妹前来道喜;另一边是今天的客户,或者叫恩客这方请来的朋友,谓之夫家,多是文人士子,看来这恩客也是读书人。这两边对坐,目光几个来回,颇有几个看对眼了,回头少不得做一场勾当。
快开始时候,姚兴儿忽然不请自到,引起了一番骚动。秉着来者是客的想法,李媚姐很虚伪地笑迎进来,请到了娘家上座,虽然李媚姐心里很想把姚兴儿收拾一顿轰出去。
其实李媚姐对姚兴儿不顺眼不单单是流派之争,更与三年前的一桩争斗有关。当时有位大名人,欲乘船游览太湖,从虚江县登舟。名士游湖必然要携妓尽兴的,这才是风流美谈。于是姚兴儿与李媚姐争相随从,使尽手段争斗,最后文化水平优势极大的姚兴儿胜出。
从此之后,姚兴儿从名声到身价都压住了李媚姐,这次争斗也成为李媚姐活到今天以来的生平最大恨事。况且李媚姐自认外形要比姚兴儿强半分的,活计也强得多,所以更不服气。
姚兴儿环视全场,微微叹气,使她失望的是那李佑竟然没有来。
今晚唱礼的傧相居然是孙及孙大帮闲,真可谓技多不压身。
赠诗送礼拜大神之类的流程就不赘述,其中姚兴儿也出面祝福了李环这个近日快与自己并称的小美人,显出宽容大度样儿。
一直到了最关键一步,孙帮闲高喊:“送入洞……”
最后这个“房”字尚未出口,厅内众人只听得门口有人大叫“慢着!”拿眼看去,却见一高大潇洒的青衫少年立定在厅门。
惊愕几个刹那,左边的娘家姐妹无不红潮上脸、神色兴奋激动,恨不得把这少年绑回家去好好蹂躏一番;右边的夫家书生们交头接耳后恍然大悟,倒吸一口凉气,这人传闻中是本县花街霸主、柳巷魁元,所向无不披靡,今夜要来诚心闹场子怕是不好收拾,不过倒也无需太担忧,毕竟己方有八十两银子的价钱做底气。
来者正是李佑。
遭到厅内二三十人含义丰富的目光齐射,李佑发觉自己有些唐突了,搅场子搅得不合时宜。他还是年轻毛躁了点。
下意识看前方大红烛下,凤冠霞帔大红绸衣面无表情的是李环;她旁边站立的书生好生眼熟,仔细分辨,却是严秀才!
本是喜气洋洋的严秀才此刻脸如冰霜一般,狠狠盯着李佑。他家娘子失了身,严秀才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在意的,总觉人前失了颜面。花了八十两巨资买下李环的初夜,一是炫耀,二来未尝没有在朋友中找回面子的心思。值此良辰,令他厌烦的李佑突然冒出来搅事,虽然不惧,但也有吃了苍蝇的感觉。
李佑心里也颇意外,怎的又和严秀才对上了?时也,命也?
这话要从何说起啊……李佑头疼了。怕赶不及来得匆忙,连说辞都没琢磨好,此时总不能当着数十人嚷嚷,知县大老爷要纳妾,闲杂人等回避!
若陈知县是个横行霸道、不在乎民望的人,他倒是敢如此做。但上梁想要正,他这下梁也不能太歪了。
不错,李环就是李佑所能想到的最符合标准的人选,年纪轻、长相美、出身低、有文化、还是个处子之身,堪称完美,实是良配,叫谁都挑不出错儿。
不足便是花费多点,甲申之后本朝新制,从事风尘贱业,须得到官府登记,名列娼籍而后才能从业。身在娼籍的人想要脱籍,需向官府缴纳脱籍银一百两,年过三十减半、过四十再减半。李环没有卖身契在老鸨手里,身价只需一百两脱籍银,但知县大老爷再穷也不会缺这百八十两银子罢。
李佑清楚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但在场的别人不知道。李典史横刀夺爱?严秀才二龙抢珠?李环嫌贫爱富?李媚姐恩怨情仇?姚兴儿横插一杠?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有。
见得仪式被搅乱,李媚姐身为主人,那必须要出面的,她心里暗怪这死冤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冒出头来,是个什么意思?你要对环儿有兴趣,早说呀,姐姐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少收你点银子也不是不可以。
李媚姐待要上前质问一番,却见身旁人影一晃,姚兴儿抢出列,在她前头娉娉袅袅行到李佑身前,屈身拜见道:“数日不见,李先生万福。”
李佑其实就没认真和姚兴儿打过交道,见过两次不是斗鸡一样就是泥偶木像一般,反正没正经见过本县头牌的风采。今夜见得姚兴儿神采焕发,姿容清丽,烛影下掩不住的肌肤如玉,暗叹不愧是头牌人物。又听得姚兴儿娇声对他问安,心肝不由得软了三分,还带有些男人应有的小得意。
李媚姐冷哼一声,改了主意,拿出风流做派要与姚兴儿别苗头,扭着身子亲热地贴上李佑问:“李小哥哥所为何来?”
还是正事要紧,李佑对姚兴儿歉意一笑,便对李媚姐道:“姐姐借一步说话。”扯着李媚姐来到外廊,低声道:“知县大老爷要纳妾,托我寻人,我欲将小环送去,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