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校对版作者随轻风去》第38/487页



第五十八章 浮云一样的信仰
  次日,李佑上衙闲坐,预计陈知县到了官房内,正准备去请知县明日到城隍庙上香,顺便让大老爷无意之中看看自己找来的姑娘称不称心。估计读书人出身的都喜欢这个桥段,后花园闲逛或者庙宇烧香偶遇佳人。
  有个衙役来找李佑,道:“李先生!刚才县衙大门外聚了一群人,都是各家庙里的,抬着四五个神像,还打着两个布告,听人说写的什么为民请命,还有什么典史不公盼青天做主的。”
  李佑听了就感到好笑,他们抽的哪门子疯。供着几个神像就真把自己当教主了?不知道本国正式在编的神仙都是官府封的么,抬着神仙就敢来要挟官府?
  那衙役好心道:“他们似乎都是对着先生您来的,可得当心。”
  李佑并不在意,这时候有个来传话的说:“大老爷叫李先生你出去处置县衙外的事情。”
  奉了命令,李佑便纠集了十来个当班的皂役,以及杂役若干。出得县衙大门,果然看到门外的街上抬来了五个彩色神像,还打着几个白底黑字的布告。神像周围跪了二十来个道袍打扮的人物,也不吵闹,静坐而已,依稀认得其中有昨天来过的几个庙祝。
  此时周边百姓观者如堵,近期五项禁令下来,不许办会不许演戏不许办喜事,平民小百姓的热闹少多了,难得有今天这么一个看头。何况今天是个阴天,凉快得很,在外面很舒适。
  那布告也有意思,对着县衙一面写着:“为民请命乞办雨事,李典史不公求青天做主”,背面对着观众一面写着两行字:“三日内我庙香火五折卜卦解签免费,并神灵法力绝不打折无虑”。
  这些庙祝们还真是有点小聪明,一是不喧哗大闹;二是离衙门有段距离,快到街对面了,所以不能算作聚众围堵县衙,这年头可是没有什么市容管理条例去管这种事;三是只反小吏李典史不反大老爷陈青天,政治绝对正确,既不激怒知县又叫众人心生同情;四是招来百姓强力围观,众目睽睽之下有恃无恐。
  李佑看了布告心里怒意渐生,昨天驳了一次你们的脸面,就敢这样蹬鼻子上脸?难道我看起来真的好欺负吗?他哪知道这中间的误会真的很深,纠结得堪比青春偶像剧那些必备桥段了。
  李佑走到跪在关帝像前的贾庙祝身边,呵斥道:“你们这些神棍意欲何为!”
  那贾庙祝忽然抬头便骂:“你这贼子祸乱本县祈雨大事,导致久旱无雨,我乃为民请命!”
  李佑恨意大起。本来考虑的是,尔等不就是想要抬神游街么?准了你们就是,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但如今哪里还丢得起这个脸,便对衙役们下令道:“给我打散了!”当了典史之后,近墨者黑,李典史心灵越来越堕落,没有市容管理条例又怎样?
  衙役们手持制式水火长棍便要动手,只听得周围有人在民众中喊道:“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又有人喊:“神像之前,不怕神明震怒么!”惹得人群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切,这太老套了,李佑不屑道,让无组织的围观民众像前几日祭天那样起哄叫好都敢,但真要一齐殴打官吏衙役那得是多大怨恨?就凭打了几个神棍?
  贾庙祝觉得预谋得逞,忍不住自得,出口继续骂道:“李佑你不敬神明、淫乱神祠,必遭天谴!”他却不知道,这一句中“淫乱神祠”四个字真的是今天最大败笔了。
  周围民众一听这四个字,立刻将些许不平之气抛到了九天之外,回忆起李典史貌似是个真正的风流人物,难道还有淫乱神祠的新段子?没听说过啊,于是一个个脸上都充满了求知渴望,原先个别有心人好不容易鼓动起来的紧张氛围一扫而空。
  衙役们亏心事干多了倒不怕神明民众什么的,但这几个大庙庙祝也都是有点小势力,不好太过于粗暴,于是趁此停了手,脸上一样就差写求真相三个字。
  面对赤裸裸地泼脏水,还是他最不想听的那种,李佑暴怒,发作起来抬腿就踢,关帝和姜太公就算了,还是赵公明和虚河龙王好欺负。
  连续踢倒了两个软柿子神像,李佑咬牙对庙祝们道:“你们也敢妄称代表神明么!什么天谴不天谴的,胆敢污蔑本典史,我教你们知道王法的厉害!”
  李佑话音刚落,众人就忽然听到九天之上传来滚滚杂音,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显然就是已经好几个月没听过的雷鸣了。天不知什么时候更加阴沉。
  贾庙祝得意大笑道:“天谴果然来了!你胆敢亵渎神明,此刻上天有所感应,要降下天雷惩戒你了!这是天罚!天罚!你还不认罪!”
  伴随贾庙祝大笑,空中咔嚓一声炸响。众人不禁心头齐齐震动,再去看李佑,他却安然无恙,还伸出手掌去接着什么东西,原来有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落下来。
  此时竟然下雨了!狂喜的气息一瞬间传遍了全城,这一刻整个虚江县的百姓集体仰望星空,齐齐欢呼起来,有激动的农户直接跪在田间地头,拜谢上天。
  镜头再回到县衙门外,强力围观众们目睹了巧合而又神奇的一幕,狂喜完之后都惊呆了,按他们朴素的天人感应逻辑分析如下,因为李佑砸了神像所以就天降甘霖,这其中该怎么解释?
  这巧合李佑自己都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事情都到了这地步,在现场久待无益了,没事在外面淋雨作甚,李佑赶紧领着衙役回了县衙。
  围观民众目送李佑高大的背影远去,不由得窃窃私语。
  “这几个神仙都不中用了,连李典史也降伏不了,还得送雨求饶。”
  “我也有此意,看来以后不必理会他们了。难道李典史在天上有后台?”
  “以前看封神故事,还奇怪七岁小儿能打龙王,如今看来也不是胡乱捏造。”
  “是要认真想一想以后去拜哪个神仙。”
  “听说西洋来的亚威佛祖和椰丝菩萨很管用,能以星辰日月算人生死,要不供上这俩,烧几炷香看看灵验否?”
  “且试一试罢,不灵验再换,画像哪里有卖?”
  被信仰所抛弃的贾庙祝呆呆地瘫坐在神像堆里,欲哭无泪。在这个看惯兴衰荣枯的古老国度里,又在虚江县这个极度商业化的县城里,信仰这种东西就和天上的浮云一样缥缈不定。
  城隍庙里戴庙祝也同样欲哭无泪,抬神游街祈雨事宜都筹备齐了,明天就要出一个独家风头,然而此时却天降甘霖,精心的准备随着雨水全部泡汤。


第五十九章 不患寡而患不均
  大雨整整下了一日,直到临近傍晚才停。李佑原本想在今日请陈知县去城隍庙上香,也没有成行。
  不过这场雨下得他喜笑颜开,作为本县负责祈雨的人,无论到底这场雨是不是他的原因,至少一场功劳跑不掉的。起码要有些奖赏罢,没准会在陈知县心里留下一个幸运星的印象。另外也轻松许多,不必再去折腾祈雨这种虚头八脑的工作了。
  今个真高兴啊,看到外面雨水停住了,李佑赶紧出衙回住所。
  在院门处小竹赤着脚,卷起裙子,一双鞋子提在手里,很开心地叫:“老爷!今天雨大,院子积满水了。”
  李佑站在院首果然看见自家院子已经成了没过脚面的小水塘,小竹就是趟过水来开门的。对面的堂屋台阶上,金宝儿正站在那里望着他,遥遥招呼一声老爷。
  难怪之前只有这间官舍空着,敢情是地势比较低,下了大雨就要发涝灾,别人不住最后落到李佑来头上。之前没下过雨,李佑一直没有觉察到而已。
  小竹继续很开心地说:“两个厢房都进水了,奴家的屋子也是。只有堂屋地基高还好。”
  这也是值得你高兴的事情?李佑便问:“你没有淋雨淋糊涂了罢?”
  “金姐姐叫奴家拿木板在老爷你的东屋里搭一个床睡!”小竹欢快地说,“当然老爷您要是不去金姐姐西屋那里,留在东屋奴家也真不介意的。”原来她是因为能在老爷的卧室里睡觉而高兴。
  “老爷我当然去西屋睡。东屋你也别搭便床了,认真洗干净了去大床睡,老爷我不嫌弃你用我的床。”
  “奴家身子才不脏呢,老爷你闻闻。”
  李佑大笑回屋。反正这地方未必住多久,忍一忍罢,等到成亲时肯定有别的安排。
  一夜无话,次日李佑到了县衙,在门口见到两个帮役张三李四,心情好便放假道:“今日料也无事,你们且自去了罢。”
  不过又看到孙及大呼小叫跑过来,拉住李佑到一旁小声说:“昨夜我和别人在酒家吃酒闲谈,听到两件与你有关的事情。一个是昨日府城和各县并无下雨,只有我虚江县大雨滂沱,坊间传言都说是你打了虚河龙王的原因。二是不知道谁放出的流言,道是你淫乱神祠,和那城隍庙韩巫婆有染。”
  鱼根本没去没吃,反而沾了一身腥,李佑虽然恨恨,但对于这种人人爱传的流言还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估计也少不了昨天又被羞辱的那几个庙祝煽风点火。心情好,今天且不去计较了。
  进了县衙,便有相熟的吏员上来道喜说:“好一场及时雨,李典史立大功了,得了奖赏要请吃酒。”
  李佑忍不住得意笑道:“好说好说。太华楼我请了!”
  刚进了公房便有人来叫李佑,道是大老爷找他。李佑又匆匆去知县官房,却见黄师爷也在。
  陈知县见李佑进来冷哼一声道:“你可真有本事。”
  这情绪不对,难道陈知县嫉妒他抢了风头?李佑连忙说:“这都是大老爷为民蹈火,感天动地,于是乎在本县降下甘霖。大老爷的诚心才是至关重要,属下这点道行不值一提。”
  黄师爷对李佑道:“自从我县祭天后,周边诸县纷纷效仿这个法子,吴县县尊被火烧伤了胳膊,昆山县县尊绑着全家上火场,种种状况不一而足。你敢去说别县都不诚心,只有我县诚心才会降雨?”又叹口气道:“这是老知府十万火急发来本县的公文,你看看。”说着递给李佑公文一封。
  李佑接过便看,真不长,除了抬头和落款纸上只有一句话:七月十三日虚江县为何降雨,其中因缘速速报上。
  他第一感觉是,这知府老爷太闲啊,就这事情还十万火急地发个专人快递送过来。但随即就反应过来了,现在他正身处于一个农业税收占全国财政收入三分之二的大明景和年间,灾害酿成天下巨变的崇祯朝旧事尚还历历在目,与旱灾有关的事情哪个地方官敢掉以轻心?
  但以如今的科技水准,为何只有虚江县下雨的情况谁能说清楚?明摆着陈知县和黄师爷是找他来要解释了。
  李佑下意识道:“和太湖离得近,难道与太湖小气候有关系……”声音越说越小,他又不是学气象的,上辈子看天气预报知道了几个名词,哪有这个本事去说明白。
  黄师爷离得近,听见了小气候三个字,好奇问道:“小气候是何意?莫非李典史除了经济、数算之外,风水堪舆望气之类法术也略懂?”
  话不能这样乱说,李佑赶紧摇头,“这个真不懂,在下一时胡言了。”
  “说起来这降雨还都是你的功劳啊。”黄师爷不知为何越俎代庖替陈知县谦让道:“县尊祈完雨没有下,只有你打了龙王像才会下雨。”很荒谬的理由,但也是很一本正经地说。
  我怎么敢和知县抢功,一时没想明白黄师爷意思的李佑谦虚道:“在下这点微末道行怎敢与大老爷比,这分明是大老爷精诚所至,老先生不要说笑了!”说到这里,李佑突然悟到什么……
  “李佑不必多言!”陈知县喝道,然后提笔刷刷写道:“府台尊鉴,我县有典史李佑者,痛惜本乡大旱,怒而当众殴击虚河龙王像,天即有感而降甘霖。此中缘由,以下官之知委实不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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