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校对版作者随轻风去》第483/487页


  估计那尚老知县乃有功之臣,自以为升职在望,所以照着老传统借债在京师活动,等升官之后再想法子还债。
  但世事难测,天下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看尚老知县那年纪,八成是让吏部考评为年老致仕了……
  那可真是一道晴天霹雳,家境清贫之人彻底退出官场就意味着丧失“还债能力”,借给他钱的债主估计也着急了,所以才会加紧逼债。然后尚老知县便忍无可忍、不堪其辱,愤而在朝觐天子之日投河自尽。
  议论到这里,众官员不禁欷?[不已。一个有功勋的官员,却被潜规矩和商家逼到跳河,不能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物伤其类啊。
  李佑出了午门,径自来到东朝房去看望尚知县,作为一起战斗过的老相识,礼节上“应当”如此。
  然而老知县已经不在了,李佑向当值之人打听,却得知尚知县已经被大学士们下令送回了住处,听说他住在东城淮泗会馆。
  李佑叹道:“尚大人与我算是有过同僚之义,怎能弃之不顾。”随即又赶到东城,向会馆里伙计问了地方,这才找到尚知县寓居之地。
  尚知县确实没什么钱,只和下人租住了里外两间屋子,地方都不大。此时尚知县因为落了水,正在里间床上休养。
  李佑进去后见老知县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便挥挥手将随从下人都打发出去,单独与尚知县说话。
  “老夫今日在大庭广众下出乖卖丑,一世清名真是毁于一旦,自此面目无存,羞于见人矣。”老知县憋着一肚子话不能与别人讲,见了李佑就痛心疾首说。
  李佑劝道:“事已至此,何须多想,皇天不负苦心人,必有所得。他日世侄到京,我一定多加关照。”
  两人尚未说得几句,忽然听到屋外吵闹起来,声音嘈杂,吵得李佑与尚知县没法继续交谈。
  李佑皱眉掀了门帘走出屋去,却见院中新来了三个人,被自己的随从挡住,正在争吵。
  “为何生事喧哗?”李佑问。
  韩宗连忙过来回复道:“小的和其他弟兄依照老爷吩咐,把守此处,那几位却硬要进来,不得不阻拦。”
  李佑抬眼看去,对面几人当中的为首者年纪约有三十余,身形胖大,也正朝着自己这边打量。
  那人见李佑看到他,便上前一步,作揖道:“这位老爷请了,小的姓孟,坊间称作孟五,特来寻尚老爷的。”
  李佑淡淡地问道:“你来寻尚大人作甚?”
  郑五答道:“尚老爷欠了我们和源银庄三百两银子,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所以小的前来催讨。”
  李佑沉吟不语,心中暗道他们大概还不知道今天尚知县在金水桥投河的事情,否则肯定要观望风头,不至于如此没眼色的上门逼债。
  又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嘀咕道,尚知县这出戏演的还真专业,招的债主们急急忙忙上门逼债。他老人家目的不会是打算把事闹大后趁机赖债不还罢?
  既然自己遇到了此事,那么应当如何是好?遇到这个突发事件,李佑作为幕后制片人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哪个选择是最优选项,可以更好的促进自己设想实现。
  正在李佑考虑因果时,那边郑五也在偷偷观察,对面人的身份太明显了,虽然他是微服,但从摆的谱看就可以断定是位官老爷。
  放在外地,那他就只有下跪磕头的分,但在官员满地走的京城,如何与官员打交道是一门学问。不能将官员不当回事,也不能太当回事,有的可以不用当回事,有的则必须当回事,运乎之妙在于一心也。
  郑五大爷一开始拿不准对面这位年轻官员的来路,对方不亮出身份,那也没办法,只能靠自己察言观色了。干他们这行的,察言观色是必备技能,没这个技能就混不下去。
  看到对方“犹豫不决”,郑五大爷登时就做出了判断,此人是不用太当回事的那种官员!
  理由很简单,这位官老爷若真底气十足,那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摆出官威,厉声喝骂自己,或者吩咐左右将自己打出去!
  但那位官老爷却迟疑不定,这就说明,他大概是因为权势不足而心虚,担心惹不起银庄背后的势力,而且估计他与尚知县交情不足,不值得出面。
  再说世态炎凉,尚知县这种外地官,真要有强力援助也不至于如此落魄,往来只怕也没什么当红人物。像眼前这位初入官场的年轻官员,除了靠着师门名头,能有多大真正势力。要知道,并非人人都是那李佑,一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
  心里计议已定,对眼前这位官老爷做出了正确评估后,郑五放开了胆量,主动对李佑道:“我家源和银庄与朝中老爷们也多有交情的,这位老爷须得三思。尚老爷欠债这事也与你无关,还请你让一让门口,放我等进去,不然大家颜面上不好看。”
  李佑在沉思中被打断,听到郑五无礼之言,愕然无语,这厮是对谁说话呢?
  韩宗觉得自家老爷今天表现有点不够劲道,在李佑身边悄声问道:“几个无赖泼皮而已,老爷因何优柔?”
  李佑低声道:“尚知县的事你也知道几分,老爷我正想,是让你们大打出手,杀一杀这些恶棍比较好,还是我们故意被这些恶棍打得狼狈而逃比较好?”
  只从完美权谋和厚黑学的角度,李佑选择应该很简单,那就是要故意挑起事端,然后被打得落荒而逃,最好他自己挂点彩。
  这样前有尚知县被逼债投水自尽,后有尚知县好友李大人被债主爪牙殴打驱逐,必然是轰动京师,内外震动,造成可让李佑浑水摸鱼的氛围。
  但是让李佑犹豫的是,这样装作被打跑有损自己脸面和形象。不管有什么理由,被打了就是个很粗俗的丢人事。
  两种选择,让李佑感到纠结。
  韩宗摇摇头,“这次老爷你是当局者迷,小的却旁观者清了。”
  “此话何解?”李佑疑道。
  韩宗叹口气,“老爷你要被打,只怕满朝有不少叫好的,谁知道能有多少同情分?说不定自讨其辱,何苦如此纠结哪。”
  ……
  “走又不走,让又不让,挡什么道!”那边郑五还在叫道。
  李佑对手下身怀暗刃的随从大喝:“给本官狠狠地打!务必要出一条人命!不然韩宗你的月钱全部扣掉!”


第六百四十四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京城有名的和源银庄东家姓叶,单名一个成,不到三十便继承家业,是西商里有名的年少有为人士。站在一群至少四五十岁的老家主里,颇为醒目。
  前盱眙知县尚大人共从五家借了几百两,其中从和源银庄借出的二百两是最大的一笔。从和源银庄角度而言,二百两也不算小账目了,听说尚大人选官失败后可能要致仕,银庄便担心这笔钱打水漂,所以才派了人登门催讨,只怕去的晚了什么也捞不到。
  叶员外喜欢亲力亲为,银庄上的事情并未全权委托给掌柜先生们,他本人时常现身银庄指导业务。这日正在银庄盘点账本,耳中听自己长随禀报道:“孟五从那边回来了……”
  被打扰的叶员外十分不悦,抬头呵斥道:“不懂事的东西!这等小事也用来搅扰老爷我么,该做甚就做甚去!”这么大的银庄,每天不知有多少事务,如果去要个债都要禀报,那他这东家还能干什么?
  长随被斥过后没奈何,仍继续禀报:“孟五与起了冲突,皆被殴成重伤,现在院中等候。”
  叶员外掷下手中笔,起身出了屋。果见孟五三人狼狈不堪,身上带血,其中还有一个躺在地上进出气有一口没一口的。
  看到东家出来,孟五哭丧着脸将今日去要债的遭遇添油加醋口述一遍。
  原来是遇到了看不过眼的权贵,如此孟五这等小人物被打很正常。孟五等人不过是银庄雇来的市井泼皮,专门用来要债的。他们是死是活,叶员外并不放在心上,关注的是其他方面,又问道:“可知对方是何等人物?”
  孟五答道:“对方没有报出名头,不由分说便与小的们动手,所以小的委实不知。”
  叶员外暗暗想道,今天的事情应该算是普通突发事件罢。逼债遇到了厉害人物,派出的人被打回来实在没什么稀奇的,但为什么总有不祥之感?
  此时叶员外还不知道尚知县之前在金水桥投过河,不然此时他更该心惊了。投了河还去逼债,听起来简直没人性,别人才分辨不出是不是巧合。
  却说景和天子对官债事情懵懵懂懂,朝廷大臣也没人对他明明白白地解释其中内情。但如今养成读报习惯的天子可不是容易被朝臣蒙蔽的!
  今日明理报首页重磅内容便是某知县在京城被债主逼到投河,顺便将官债这个现象的来龙气脉解释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叫天子大开眼界。
  还有一小段后续报道:某知县当日投河被救后,源和银庄依然上门逼债,甚至肆无忌惮地大打出手,酿成重伤惨案。该知县好友李姓某官员恰好在场,因不忿上前与恶徒讲理,此后误被卷入。
  最后有本报评论员曰: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七品官员只不过欠债一个月,并未拖欠逾期就遭此境遇,本人投河在先,被上门行凶在后,其情可悯。若官宦都没有安全感,那平民还有活路么?本报将继续关注!
  看完后,很有心得的天子在报上批示道:“务必水落石出”,并转给了刑部冯尚书。
  冯大司寇正为此事为难。如果不认真查,肯定要被士林鄙视,声誉受损;如果动真格,那些放债西商暗地里也有不少支持者,至少明面上是占住了“欠债还钱天公地道”的理,再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怕要为不相干的事莫名树敌。
  看到今日明理报再加上有天子批示,冯尚书不禁大喜过望。首先,有了这更强烈的舆论氛围,缓解了他的压力,形势如此,别人也怨不得他。
  其次,明理报大肆点名树立了和源银庄这个典型,他可以顺理成章地以此为主狠抓典型,避免打击面太大、四面树敌。
  和源银庄也有明理报,这日叶员外同样看到了报纸,和源银庄几个字出现在眼前时,他当即大惊失色、如遭雷劈。他并不蠢,这时候如果还反应不过来,那也不配被人赞一声年少有为了。
  官债的事上了报纸,又闹出了金水桥跳河这等离奇事,朝廷必然要讨一个解决办法。而且今天这期报纸一出,跳河加行凶两件事连在一起,必然舆情大哗,引起官僚公愤。
  出现在明理报上的和源银庄如同火上浇油,弄不好就要成为生了同仇敌忾之心的官僚阶层仇视和发泄对象了。而自己的同行们心思莫测,难免也会产生弃车保帅的想法。
  事情真相怎样,已经不重要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报纸比口舌厉害得多。
  叶员外想至此,急得跳脚,他可不想成为解决问题的牺牲品。对属下叫道:“快!快!遣人去寻尚大人,免掉他所有欠债,从此钱债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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