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校对版作者随轻风去》第69/487页


  很犀利的语言,点出是一个粗鄙的小武官写出了生怕情多累美人。的确让在座的士大夫们忽然感到有那么一些怪异,便都想起了李佑的身份,刚才他们这些文人士子居然是与一个最底层的军头在吟对?
  那句话够毒,一下子就把李佑和席间别人区分开了。顿时有些冷场,不知该拿出什么态度的众人且看李佑如何应付。
  李佑顺着声音望去,是坐于席位最远端的一人,年纪不大,约摸二十四五,算得上是除了李佑外比较年轻的了。刚才他没有与李佑喝酒自介,所以不认得。再看他旁边却有姚兴儿陪着,今晚这局面下能守住一个美人,估计也是有些才华的。
  绝不可正面力敌,况且敌暗我明,吵起嘴十分不利,李佑偏头对赵大官人问道:“这无礼之徒是谁?”
  赵良礼有些尴尬,觉得有些对不住李佑。“此为故人之后,暂居敝府为西席,王秀才王先生。”
  这位年轻的王秀才王先生投靠赵大官人,也是需要扬名得利的,某种程度上和李佑是同行冤家。刚才他看到赵大官人把李佑拉到显眼醒目的主座邻席,而他只能位居末尾,心里便嫉妒上了。
  他点了姚兴儿陪自己,也是故意对李佑示威,意思便是你带来的女人都被我占了。可惜抛媚眼给瞎子看,李佑根本视而不见。最后看李佑大出风头,便忍不住揭李佑的老底。
  “一个帮闲清客,也堂而皇之上了席位共坐?”李佑故作不满道。西席先生说白了不就是有钱人养的高级帮闲么,貌似卢尚书和陈知县都动过招揽他的念头,估计也是想着这样安排他。
  贺慎之解释说:“你有所不知,今夜雅集聚饮诸般事务,皆由王先生代赵兄一力操持,不可轻侮。”
  原来如此,想这赵大官人的身份也不可能亲力亲为。神念一闪,李佑立即站起来对着所有人拱手道:“小子告辞。”
  “李先生留步,这是何意?”主人赵良礼下意识叫住李佑道。
  幸好有人发话挽留,不然下面的戏就没法演了。李佑想着措辞,面上却显出不屑道:“难怪今夜聚会诸般情景处处俗不可耐,令小子坐不安席。之前尚看在大官人面子忍住,如今得知另有俗人操办,那便忍无可忍。身陷俗境,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今夜雅聚,何来俗气?要请李巡检指教指教。”这位王先生不知道李佑上辈子在各种论坛练出的嘴皮功夫,居然说出了这句彻底把主动权拱手相让的话,太年轻了。
  李佑心中猛虎再次出闸,直喷得口水横飞。
  “时间俗气!选在这节日前后,就为了中秋的名头?这般刻意,已经落于下乘。如今天下凡夫俗子不知有多少聚会宴饮,我等与其混为一谈已是俗不可耐,请问有何风雅处?君子之交,当随心所欲,乘兴而聚,兴尽而散,宛如白云聚散无常数,岂有人工斧凿年月日?”
  “地点俗气!请王先生遍看四周,这山上山下,是个什么景象,有眼如盲不见这庶民齐聚、众声嘈杂耶?可叹这中秋时节,大好山川丘壑中游者附膻逐臭而来,美景名胜化为闹市酒楼。我只觉得秽杂不可近,直欲掩鼻而去!偏偏还有王先生以为在此地聚饮为雅事的。”(国朝府城人民哭了,倾城游虎丘是中秋习俗啊。)
  众人均无语,一时只觉让李佑说成这样子,谁要反驳就真成了俗人了。
  嗯,无论什么年代,从来没有立场的伪理想主义者(嘴炮不是立场)居高临下骂起务实做事的人,总是叫人感到头头是道的……譬如李佑今晚指责王先生。
  宋问古对旁边人道:“似乎有几分东林遗风。”
  “人物俗气!文人相聚,请在下这小小巡检作甚,也不怕败了诸位士林高贤的兴致!在下于此心意不安,直欲离去,但还有什么西席先生,居然和在下一样觍颜列于席间还不以为意,当真不知耻么。”
  王先生被气得说不出话。
  这李先生又开始为了身份愤世嫉俗了,赵大官人不由得插言道:“吾等并非眼界偏狭的人……”
  李佑不应声,继续说道:“游戏俗气!什么比文夺美,简直庸俗不堪!若由我定,当叫美人比试,诸君待选。席间众女夺英,我等笑看美人纷争,才是风雅快意之事,哪有今夜这般令人作呕的。五陵年少争缠头,古今千年,男子争风夺美的事情看的还少了吗?”
  “这是好主意!”贺慎之激赏大叫,众人也纷纷叫好,注意力被成功转移。
  “一言蔽之,今夜叫我这风尘俗吏都大失所望!诸君不以为意乎?”口水喷完,李佑谁也不理,再次拱手道一声:“小子告辞了!”
  他的出身总是个问题,任何针对这一点的遮掩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很清楚,李佑还是李佑,没那么容易就能挤进人家那个圈子的,即便是赵大官人肯帮忙也不可能硬把他拉进来。
  没办法之下先拿出狂傲样子当作保护色,况且不做出点狂傲之态,怎么能去折服人,幸亏他把名声折腾到现在也略微有点本钱。
  其实这是一场不对等的赌博,赌赢了不清楚有什么好处,但赌输后就会和这个在苏州府比较上层的圈子一拍两散。没办法,谁让他走了这条路,想着挤上来。
  李佑决绝地转身就走,嘴中高声道:“楼台月冷夜乌栖,饮罢壶中醉如泥。恍过三千埋锋地,却是伤心落泪时。”很无耻地把自己比喻成了被吴王埋在虎丘不见天日的三千宝剑。
  后果怎样真是听天由命了。但想要被人当场起身追着留下是不可能的,这不是歪歪小说,那些人不是田间市井的小民,身份和修养注定了他们不会如此行径。要探明他们的态度,就得看以后还愿不愿意来往才能知道,比如类似今天这样的聚会,还肯不肯邀请李佑。
  李佑想道,小人物本来就一无所有,还怕失去什么。何况还有陈知县的大腿可以去抱,即便与这些本地上层圈子擦身而过,也不是没有上升通道了。


第一百零六章 任命正式下来后
  时间已到景和六年九月,李佑正式被朝廷任命为西水巡检司巡检,括号,借职十年。借职期间,他和其他巡检一般无二,敕命牙牌什么的一样不少。十年里只要不出事故,就算刘老巡检上书要取消借职也是不能了,朝廷敕命岂是儿戏般可以随意更改的,定了李佑任期十年那就是十年,只能到期后再还给刘家。
  以本朝制度,理论上还有一种情况……若李佑休妻,与刘老巡检解除翁婿关系,便丧失了借职任官的资格,那就要另找人换掉。类比的话,刘氏娘子之于李佑就和进士功名之于陈知县的意思差不多。
  话说有了卢尚书的私信效率就是高,李佑原本以为要挂着十六个字的临时衔头等两三个月的,没料到这么快就成了。等换上那刺眼的像春天嫩绿草地的新鲜官袍——胸前还缝着很丑陋的武官海马补子,戴上乌纱帽,李巡检对自己的新形象评价是很囧。另外仍觉得少了点什么,仔细一想,官印不在手里,这个铜疙瘩当初被老泰山小气地揣回家了,现在须得找他要回来。
  但李佑先去了本家,叫父亲过个眼瘾。只见那李父喜形于色,绕着李佑转了三圈,感慨道:“我家十几代,终见官服威仪。”
  不过以李佑的审美,真不觉得这令人晃眼的嫩草绿官袍比风格低调闷骚的吏员青衫好。
  “可惜,以后还是要还给别人的。”李父又叹道。转眼他便面露凶色,一手为掌一手为拳,以掌劈拳,对李佑比画了个咔嚓的动作,“官位已经到手,要不要永绝后患?没了债主就不是借了。”
  李佑吓了一大跳,父亲这想法也太简单粗暴到丧心病狂了。连忙道:“千万不可,我自有主意,务必请父亲不要挂念此事。”
  李父似有所思道:“也是,来日方长,不急。”
  再三叮嘱后告辞父亲,李巡检回了县城,先去岳家要官印。及到刘府被领进去,便见老泰山在堂上训子,幼子生母付姨娘在一旁劝着。
  刘老巡检神色复杂,打量了初着官袍的女婿,点点头示意他先坐下,继续斥责起自家小儿子。李佑听了听,似是这小儿太顽劣,把学馆先生给气到了。
  付姨娘护着儿子,微抬下巴斜瞥李佑一眼,劝刘老巡检道:“老爷不要动肝火了,儿子将来自有前程,大了后自然有巡检这个位置坐着,不须读书进学,何必为了一些课业小事责怪他。”
  李佑暗笑,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今天我官位到手了,何必再忍你这阴阳怪气的。当下起身走到七岁的小舅子身边,伸手摸着他的头,很是慈爱道:“杰哥儿,书还是要好好读的,将来姐夫帮你考个秀才。不然你拿什么出身,难道想在家里没出息地混一辈子么?”
  刘老巡检狐疑道:“女婿你这是何意。”这李佑平时不是缺心眼的人啊,他为何当面就要赤裸裸地撺掇自家儿子去走那考功名的路子,以为这样就可以借职不还了?
  李佑摇头叹息道:“十年之后,杰哥儿怕是没有巡检这份家业可以继承了。此时不上进,老大徒伤悲。”
  一言既出,室内皆惊。两旁侍候的小厮婢女都感觉姑爷似乎得了失心疯,即便想霸占家业也没见过这样明目张胆不讲策略的。
  刘老巡检猛然听到这个,却疑心更重,“贤婿不要胡说八道,人该有自知之明。”
  付姨娘却指着李佑对丈夫嚷道:“看老爷招的好女婿,挑来挑去挑了个白眼狼,这就开始赖上了。”又对李佑叫道:“不要痴心妄想!这巡检位子终归姓刘,你惦记不了!”
  李佑微笑不语。杰哥儿莫名其妙地看着大人们吵。
  刘老巡检制止了付姨娘叫嚷,沉声问道:“贤婿还是把话说明白的好,休叫一家人生了误会。”
  “老泰山别只低头看地,还要抬头望天才好。”李佑高深莫测地说。
  刘老巡检终于被李佑挑逗得失去了耐性,拍案道:“贤婿不要故弄玄虚,有话直说,老夫耳朵未聋,尚听得进!”
  “老泰山不要急,你平时大概也不常去县衙看邸报罢。可知在年初,朝中有人奏请要将巡检改为杂职,这意味着什么不会不清楚罢。”
  对于在座这些人来说,武官和杂官(杂职)之间,文武区分不重要,归吏部还是兵部管不重要,重要区别只有一点,巡检是世代袭替,杂职是不能世袭的……
  “那又如何,到如今将近一年也无动静,说明此事没有了下文。”刘老巡检冷声道,此刻他实在看不惯自家女婿这一切尽在掌握的嘴脸。殊不知平时他也经常这样惺惺作态的,女婿有样学样,他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李佑讶然道:“老泰山此言差矣。那事是不了了之没有下文。可是再看邸报,奏请改职的这位杨大人七月份当了大学士,入阁做了阁老。小婿想这满朝官员,总该有人去拍马逢迎,旧事重提罢?”
  刘老巡检有些后悔起来。他自己出身护院,实在没有看什么邸报公文的兴趣,同时也觉得朝中大事和自己这个巡检无关,基本不上心关注。难道要在这里被女婿摆一道?
  还有一句话李佑没说:即使没有人再提此事,他也可以想方设法去造一个。十年时间不短,足够李佑慢慢寻机会了,朝中有那么多口舌发达的御史言官,总能找门路买通一二个来鼓噪。想必杨阁老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会否掉吧,这对其他朝廷大佬来说又不是什么大事情,小小巡检不过是些土粒而已,爱怎样便怎样的。
  可以这么说,李佑的想法未必成功,但总是有一线机遇。
  也许有人问,巡检变成杂职有什么好处?变成杂职就等于巡检这个位置取消了原有袭替制度,归于吏部流转,借职还职的说法就更没有了。若是不用还职,恰好正在位的李佑便可以钻空子混入官场干一辈子了,想那王同知老前辈,不也是从杂职做起的么。李佑拼命结交赵大官人和巴结陈知县都是为了这一步操作。
  扯远了,却说在这堂中翁婿对话仍在继续。付姨娘虽然不明白杂职武职什么的,也听不懂李佑说的话隐含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如果成了杂职,自家儿子将来就没有现成的官做了,面上显出十分关注。
  “国家多少年传下的体例,你说该变就有变?年轻人不要太高看自己了。”刘老巡检故作不屑道。
  李佑笑道:“老泰山以后多阅览史书旧记才是正理,不要只听评书看演义了。小婿闲来无事曾去找了些文牍史志翻阅,也有些发现。国朝初年,太祖将巡检定为杂职,成为二百余年常制。直到甲申变乱后,弘光朝又将巡检改为武官,以整兵备武,警戒鞑奸,但当今天下承平日久,从道理上又何须维持此例?巡检为杂职才是祖制啊。”
  刘老巡检看李佑引经据典,说得又十分自信,便开始有些紧张。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心里暗道,莫非真如他所说有这个危险?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女婿绝对是忍了很久,故意等今天官位到手后,一切板上钉钉了才跑过来显露这些见识。
  李佑面带几分得意之色,继续娓娓道来,“邸报上摘录了杨大人几句话,小婿觉得说得很有道理。老泰山请听我道来,他说:巡检名为武官,却久在地方,世代盘踞而弊案丛生;故今天下巡检为豪强恶霸者不可胜数(某姓关老丈为之一哭),堪为地方一害也,尝闻百姓称巡检为小县尊,情形由此可见。你看看,当朝阁老都发过话,说的又中肯,这几年总要有些改变的,也许人家新官上任需要三把火呢……”后面这句纯属胡扯了。
  听过女婿分析,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刘老巡检脸色变幻不停,难道女婿说的抬头看天就是这个意思?难道自己费了无数心力就是为了将一个官位白白送给外姓?难道这份家业就从自己手中断掉?可恨自己为何不多读书。
  想着想着老巡检忽然“啊”的一声,仰头便倒,闭目昏迷过去,身子搭在椅背上向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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