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与小人全集.net》第5/5页


回程是上坡,爸爸力气大,背着飞飞早不见踪影。妈妈和安安推着车, 边走边聊天。 “妈妈你知道吗?我又看到我的 baby 鸟了。”“什么你的鸟?”“就是在 我阳台上夫出来的小鸟,我前天在葛瑞家的阳台上又看到了,只是它长成大 鸟了。”妈妈很有兴味地低头看着儿子:“你怎么知道那一只就是你阳台上的 baby 鸟呢?”“知道呀!”安安很笃定地,“它胸前也是红色的,而且看我的 眼光很熟悉。”“哦!”妈妈会意地点点头。 “嘘――”安安停住车,悄声说,“妈妈你看――”人家草坪上,枫树下, 一只刺猬正向他们晃过来。它走得很慢,头低着,寻寻觅觅似的。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家伙,也悄声说:“它们通常是晚上出来的, 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这么清楚地看一只刺猬??”“我也是。”“它看起来 软软的,使人想抱――”“对,可是它全身是刺――妈妈,”安安突然拉着母 亲的手,“它等一下会全身卷成一个有刺的球,因为我看到那边有只猫走过 来了??”’妈妈寻找猫的身影,猫窜上了枫树,刺猬一耸一耸地钻进了草 丛。 秋天的阳光拉长了树的影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是安安和妈妈很 愉快地推着车,因为他们第一次将刺猬看个够、看个饱。 触电的小牛 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懒懒地照进窗来,浓浓的花生油似的黄色阳光。 所以那么油黄,是因为窗外木兰树的叶子金黄了,落了一地,好像有人用黄 色的毯子将草地盖了起来。 飞飞刚刚气呼呼地回来,不跟小白菜玩了,为什么?因为她哭了。她 为什么哭?因为我踢她。你为什么踢她?她一直叫我做狗狗,她不肯做狗狗, 然后我做可爱小猫咪,然后她不肯,我就踢她??妈妈躺在沙发上看一本名 叫 《一个台湾老朽作家的五十年代》的书;百般无聊的飞飞把头挡在书前, “不给你看,”他说,“跟我玩。”他爬上沙发,把身体趴在母亲身上。 阳光刷亮了他的头发,妈妈搂着他,吻他的头发、额头、睫毛、脸颊、 鼻子??飞飞用两只短短的手臂勾着妈妈的脖子,突然使力地吻妈妈的唇。 “黏住了!”妈妈说,“分不开了!”飞飞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突然说:“我 们结婚吧!”妈妈好像被呛到一样,又是惊诧又是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电话刚好响起来。 “您是华德太太吗?”“是的。”“您认识一个小男孩叫弗瑞弟吗?”妈妈 的脑袋里 “叮”一声:出事了。安安和弗瑞弟在半个小时前一起到超级市场 后面那个儿童游乐场去了。 “我是哈乐超市的老板。弗瑞弟在我们店里偷了东西,他的家长都不在, 您可以来接他吗?”妈妈把飞飞交给邻居,跳上车。安安在哪里?妈妈第一 次当小偷,也是在八岁那一年。从母亲皮包里拉出一张十元钞票,然后偷偷 藏在衣柜底下。可是衣柜上有一面很大的穿衣镜,坐在客厅里的父亲眼睁睁 看着女儿蹑手蹑脚的每一个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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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在哪里?他也偷了吗?偷了什么?穿过一排又一排的蔬菜,穿过 肉摊、面包摊,穿过一格一格的鸡蛋,在后面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妈妈见 到了刚上一年级的弗瑞弟。 弗瑞弟马上哭了起来,拳头揉着眼泪,抽泣着:“是安安叫我来偷的― ―我自己不要偷的――是安安叫我来的??”几个大人围在一旁。超市主人 小声对妈妈说:“他真怕了,不要吓到他。”妈妈蹲下来,把弗瑞弟拥在怀里 片刻,等他稍稍静下来,才说:“你别害怕,弗瑞弟,他们不会叫警察的, 我们照顾你。我先要知道――”妈妈扳正小男孩的肩,直直注视着他,“我 先要从你嘴里知道你做了什么。真真实实地告诉我。”“我进来,拿这些巧克 力――”妈妈这才看到桌上一大包糖,“塞在我衣服里面,就这样――”现 行犯当场表演他如何缩着脖子、弓着背、抱着肚子走出去。 妈妈想笑,但是忍住了,做出严肃的脸孔:“这个伎俩,是安安教你的 还是你自己想的?”“完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声音里透着几分骄傲,“全 是我自己用脑袋想的!”“这个小孩,”老板插进来,“上星期我就从镜子里注 意到,老是弯腰驼背地走出去,我就要我们小姐注意了。刚刚他又出现,第 一次被他走掉,这一次我们是等着他来的。”妈妈和老板握手,感谢他对孩 子的温和与体谅,并且答应会和弗瑞弟的父母解释情况。 弗瑞弟紧紧抓着妈妈的手,走出超市的玻璃门。 在小径上,妈妈停下脚步,弯下身来面对着小男孩:“弗瑞弟,我现在 要问你一个问题,而你对这个问题必须给我百分之百的真实答案――你答应 吗?否则我就从此以后不再是你的朋友。”弗瑞弟点点头,他的脸颊上还有 未干的眼泪。 “我的问题是:是安安要你去偷的吗?”“不是,”回答来得很快很急,“不 是,全是我自己计划的,安安是我的朋友,我要讲真话。他没有叫我去偷。” “好,”妈妈用手指抹去他的眼泪,“你答应从此以后再也不拿别人的东西 吗?”他点点头,“再也不了。”没走几步,就看见安安坐在一根树干上,两 只瘦腿在空中晃呀晃的。他看起来很镇静,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镇静。 当妈妈和安安独处的时候,安安终于憋不住了:“妈妈,我没有偷。我 没做错事。”妈妈在花生油颜色的客厅里坐下,安安在她面前立正。 “我不要听一句谎话,你懂吗?”点头。 “他去之前,你知不知道他要去偷?”点头。 “他偷了糖之后,是不是和你分吃了那糖?”点头。 “他以前偷,你都知道吗?”点头。 “每次都和你分?”“我们是好朋友。”“你有没有叫他去偷?”“没有。” 很大声。 妈妈抬眼深深地注视这个八岁的小孩。原野上有一群乳牛,成天悠闲 自在地吃草,好像整片天空、整片草原都属于他们,一直到有一天,一只小 牛想闯得更远,碰到了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那是界线,线上充了电, 小牛触了电,吓了一跳,停下脚来――原来这世界上有去不得的地方,做不 得的事情。 “你知道什么叫共犯吗?”妈妈问。 “不知道。”“共犯,”妈妈说,“就是和人家一起做坏事的人。譬如拿刀 让人去杀人,譬如让别人去偷,然后和他一起享受偷来的东西??你的错和 弗瑞弟几乎一样重,你知道吗?”安安在思考,说:“他多重?我多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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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分重,你四分重。够重吗?”点头。 “我也得处罚你。同意吗?”点头,眼帘垂下去。 母子两人在书桌旁。“写好了交给我,我去接飞飞回来。”那天晚上, 爸爸和妈妈一起坐在灯下看一篇写得歪歪斜料的日记:“今天很倒ㄇㄟ。弗 瑞弟去哈乐ㄔㄠ市被ㄉㄞ到了。他妈妈不给他糖,所以他去偷。 我心里很ㄋㄞ受,因为我也吃了偷来的糖。妈妈说那叫分赃。 我没有偷,但是没叫他不偷,因为他都跟我分。我现在之道,偷是ㄐ ㄩㄝ对不可以的。我再也不会了。很倒ㄇㄟ,妈妈处ㄈㄚ我写报告,写错很 多字,ㄘㄚ了很久,我心里很ㄋㄢ过。很ㄋㄢ过。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八日” ※※※你知道弗瑞弟的遭遇吗?第二天早上,他捧了一束鲜花,和他爸爸走 到哈乐超市,向老板鞠躬道歉。回来之后,被禁足一星期,意思就是说,放 学回来只能在花园里自己玩,不许出门。和好朋友安安只能隔篱远远相望。 从书房里,妈妈听到他们彼此的探问。 “弗瑞弟,我妈ㄈㄚ我写文章,现在还ㄈㄚ我扫落叶。你在干什么?” 扫把声。脚踏落叶声。 “我妈也ㄈㄚ我扫花园。叶子满地都是。”安静,“可是我觉得满好玩的 ――你不喜欢扫落叶吗,弗瑞弟?”“喜欢呀,可是,我妈还ㄈㄚ我三天不 准看电视。”“啊,我也是??”黯然。 又是一个阳光浓似花生油的下午。 胡美丽这个女人 龙应台和你一样,我有八年的时间没见到胡美丽。和你一样,我也想 问她:这八年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坐在她卧房的落地长窗前,下午两点的阳 光挥洒进来,想想看,冬天的阳光! 我们不约而同将脸庞抬起,向着阳光,眯起眼睛。 德国的冬天使人想自杀,她说,你知道吗?今年十二月,整整一个月, 我们这里的人平均总共享受了十九个小时的太阳,十九个小时!以往的十二 月,平均阳光照耀的长度是三十八个小时。 我张眼看她,阳光里是一张四十岁的女人的脸庞。皮肤的弹性和张力 都松弛了,皱纹爬满了额头和眼角,眼睛下面浮起眼袋。 你憔悴了,胡美丽,我说。 她没好气地睨我一眼;还用你来说吗?我们这种一年回国一次的候鸟 最倒霉,一到台北,每一个人抬头看到你,第一句话就是,“你憔悴了!”因 为他们自己之间相濡以沫天天对看,不觉得自己变老;我却是让他们一年看 一次,每一次他们就对照去年的印象,于是每次都像看到鬼一样,说,哎呀, 你憔悴了!好像他们自己青春永驻哩! 她半认真地发了阵牢骚,然后八岁的儿子进来问:“妈妈,我们可不可 以看电视?”她鼓起眼睛作出很凶的样子骂道:“时间还没到看什么电视不 是讲好每天从四点看到五点现在才两点半你知道吗!”大儿子嘟着嘴出去, 四岁的小儿子四脚落地用爬的进来,在胡美丽脚边磨着,嘴里还喵呜喵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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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着。做妈的笑着就要去搂他,他挣扎着不让她抱,说:“你不要抱我,我 是你的猫咪,你丢一条鱼给我吃――”等两个孩子都到邻家玩去了,我才有 机会问她:为什么她消失了八年?我呀?她把腿长长地搁在另一张椅子上, 两只手臂往后托着脑袋,脸仍又向着阳光,我呀?在闹中年危机,闹中年危 机的人怎么写作?中年危机闹了八年?我傻了眼,是不是太长了一点?以 下,是胡美丽在那个有阳光的冬日午后对我说的话。她穿着条脏脏旧旧的牛 仔裤,光着的脚搁在椅子上,向着阳光的脸庞,看起来还是那么任性。 龙应台,二十岁的时候,我以为世界上没有不可解决的问题,就是被 人口贩子拿去卖了沦为军妓,我都有办法再站起来,只要有意志力,人随时 可以拯救自己。堕落是弱者的自愿选择。 三十岁,我觉得女人只要有觉悟,她可以改变社会、改变自己。八五 年为什么写 《美丽的权利》?因为那个时候的台湾竟然还有女职员由于结婚 怀孕而被迫辞职――那是九年前,这情况在九年后改变了吗?没有!去年就 有一桩。这等于证明,写了文章也没用。 女人只是男人的一半!其实,有许多女人喜欢做男人的一半,有许多 男人喜欢做女人的全部,这都没问题,可是也有许多女人不想做人家的一半, 她只想做她自己的全部;一个公平的社会必须也给这样的女人有充分发展的 机会,不是吗? “美丽的权利”也不过就是“充分发展的权利”。我当时所 希望看到的,也不过是,有一天,当你问一班外文系的应届毕业生 “毕业想 干什么”时,不会有三分之二的女生告诉你,她们想到贸易公司去当秘书! 我当然不是说,这些女人都该改口说 “我们要去当老板。”世界上没这 么多老板,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可是这个社会架构认定了老板是男人做的, 秘书是女人做的,而女人又毫不怀疑地认同、拥抱社会所派给自己的角色, 这个社会未免太陈腐了吧?我以为,凭着女人的自觉,凭着人的意志力量, 这个陈腐的社会是可以改变的,而且它也已经有所改变,至少,没有哪个大 学校长再敢在会议场合叫我 “阿花”或“小姐”,你不能不说这是进步。 可是这进步算什么? 《美丽的权利》还没写完,该骂的人还没骂到, 我做妈妈了,美丽的权利受到空前的考验。 生了孩子之后,你可以说是贺尔蒙在作祟,我不可自己地爱上了孩子, 不只是自己的孩子,在马路上走着叫着笑着闹着的孩子我都忍不住要多看两 眼。几年来还一直想着是否要收养一个不幸的孩子,让他分享我满溢的母爱; 只是因为对自己的体力不够信任,所以没有付诸行动。好吧,这样喜爱孩子 的人,当然不愿意将孩子交出去给别人养,我自己享受都来不及呢! 谢天谢地,让我做个全职妈妈吧! 咦!为什么你得带孩子呢?爸爸到哪里去了?你应该和他五十比五十 地分担呀! 一个二十二岁的绝顶聪明的新女性向我质问。她在大学里学建筑,通 四种语言,将来要做世界一流的建筑师。 呃――因为我喜欢小孩,我喜欢看他们在公园里纵情奔跑,喜欢听他 们牙牙学语,喜欢看他们吃得饱饱的,喜欢看他们睡着的脸庞,尤其喜欢抱 着孩子的感觉可是爸爸的百分之五十呢?年轻的女孩振振有辞地:你的女性 主义哪里去了?我的女性主义――我有点给她惹毛了――我的女性主义所要 求的,是社会给予不同需求的女性都有发挥潜能的机会。我现在想发挥的就 是一个全职母亲的潜能。做爸爸的那个男人碰巧没有像我这样强烈的需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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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趣,因此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公平分配。五十比五十是假平等,配合个人需 求的才是真平等,你懂不懂?未来的建筑师不置可否。 台湾来访的朋友,不熟的,进门来见到两个又蹦又跳的小孩马上就会 问:“孩子交给谁带?”对不起,胡美丽自己带:家里住着的所谓“保姆”, 其实只管打扫。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好像受过多一点教育的女人就该不屑 于做母亲似的。我生的,我爱养,怎么样?然后,渐渐的,我觉得可以出去 教一两门课,偶尔出远门旅行个三四天,透透气,带孩子既是全职,那么我 也得休假呀! 现在,轮到那个做爸爸的男人振振有辞了:你怎么能走?孩子怎么办? 我说,保姆可以暂代呀!你可以早点下班帮忙呀! 不行,男人说,孩子需要母亲 (这可是你胡美丽自己说的),保姆无可 取代。而我呢,我下班回来已经累惨了,不能再带小孩。 胡美丽当场呆掉。 于是我对男人咆哮,嘿,平时我担负了教养孩子百分之九十的责任, 那是因为我喜欢,不是因为我 “活该”,你懂吗?现在,我只想把我的部分 改成七十,你挑上百分之三十,你竟然抱怨?太过分了吧你! 在和男人斗争的同时,有一天带着孩子去一个澳洲朋友家的聚会。女 主人安妮把我介绍给另一个客人,一个五十来岁看起来是个成功的商人的男 人 (凡“成功”的人都会有一种让你知道他 “成功”的眼神和姿态)。当安 妮说,“美丽是个作家”时,成功的男人慈祥地答道:“很好!那您可以赚点 儿外快帮孩子付幼稚园的学费!”我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个面带慈祥微笑、自 信满满的五十岁的成功的德国男人。 如果安妮介绍的是个男人,如果安妮说:“这位李大伟先生是个作家”, 这个成功的男人会不会慈祥地说:“很好,李大伟先生,那您可以赚点儿外 快帮孩子付幼稚园的学费?”看着这个男人的嘴脸,真可以给他一巴掌,可 是,我只是由于太过惊讶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同时理解,这真的不是他一 个人的问题,他的背后站着成千上万的男人――德国男人、中国男人、世界 上的男人――以同样的眼光看着女人,慈祥的、友善的、绝对屈尊的眼光。 在金殿酒店将女秘书灌醉尔后强暴她的男人,想必也有着类似的眼光。 回到家,想跟家里的这个男人继续抗争。晚上,男人回来了,两眼浮 着过度疲劳、睡眠不足的血丝,他头痛欲裂,他心情沮丧,他的手因为工作 压力而微微颤抖,他的心脏因为缺少新鲜空气和运动而开始不规则的跳动, 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球,被弃置在角落里。 你说我应该去和他争回我应有的权利吧!现在,我应该对他说,我带 了一天孩子,现在轮到你男人了。然后“砰”地关上门,我去看电影,或者, 拎起行李上机场去了。 可是我没这么做。我给他倒了杯葡萄酒,放了热水在浴盆里,在热水 中滴上一些绿油精,准备好一叠睡衣,然后呼唤他。在他入浴盆时,我说: “你再这样下去,不到五十岁你就会死于心脏病。”那么,你问我,我是不 是就从此心甘情愿地让孩子锁在家里呢?没有,我出门的时候,保姆代劳。 保姆代劳,和我分担了对孩子的责任,而那精疲力竭的男人也得到一 点休息;用这个方式暂时解决了我的难题,但是并没有为这个时代的新女性 回答任何问题:有了孩子的男人和女人如何在养育儿女和追求事业之间寻找 平衡?国家必须介入到哪一个程度? (不要告诉我像中国大陆那种“全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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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有任何优点,我坚持我的偏见)“男主外、女主内”,如果不是自由选择, 就不公平,但是男女都主“外”的时候,“内”由谁来主?如何平等地主“内”? 谢天谢地我负担得起保姆,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用我这个方法来解决问题。我 喜爱孩子,所以不忍心将孩子托给他人照顾;我喜爱我的工作,所以我舍不 得为了孩子完全放弃我的事业。我主张男女平等,所以不允许男人认为 “男 外女内”是天职;可是当我面对男人因工作压力而疲惫不堪的脸孔,我又不 忍心在他肩上再堆上一份压力,即使那是本属于他的一份。 也就是说,我矛盾、我困惑,我这个所谓新女性一旦受到考验,竟然 不知所措。 (别告诉我西蒙波娃懂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小孩是个什么东西。给 我一个更好的例子!)一个如此矛盾、困惑、不知所措的人,她若是继续写 文章告诉她的读者女人该怎么做女人――那她岂不是伪君子?我可以不聪 明,但我不可以虚伪。 所以,四十岁的我,发觉一旦加上孩子这一环,男女平等的问题就变 得双倍的复杂。 更何况,人走到中年,难免要问:这下一半的路是否仍旧这样走下去? 现代人怀疑一切、质疑一切,婚姻这个机构更不能免。在我看来,婚姻与个 人的关系就如同国家机器和公民的关系。一个人需要安全,所以要婚姻,也 要国家;但是人又渴求自由,随时有想逃避婚姻、反抗国家机器膨胀的欲望。 婚姻和国家机器一样,两者都是必要之恶。 我自己?我是荒野中的一头狼,喜欢单独在夜间行走,尤其在月光笼 罩的晚上,有口哨声的时候。 其他你就不必问了。这个世界有太多的问题最后只有自己知道答案。 或者没有。 一九九四年三月八日国际妇女节 这一次,她点燃的是一堆灶火 张晓风 0 如果我直截了当地说:“哇!这本书好棒,你真该看一看!”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俗气了?1 龙应台这女人,你应该是知道的,如果在龙应 台的名字后面加个空格,你会填上什么?专栏作家?文学博士?台湾文学的 教授?野火点燃人?中国时报特派记者???如果允许你填二十个答案,你 会想到 “母亲”这个官衔吗?2“黑森林”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巧克力蛋糕的诡 异名字,但对龙应台来说,居然是沿着她家后院走走就可以走到的地方。这 种事情简直是神话,我拒绝相信是事实,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一家人就拥 有一座林子?而在那里,在那春来蔷薇满架的院落里,她埋头致力于自己最 艰巨的事业:她在养孩子,养她的两个孩子。 3老大是在台湾生的,如果要说得更确实一点,是个 “淡水囝仔”。 满月酒那天席开二十桌吧?对老中来说,那是用 “办桌”方式办的满 月酒,喧嚣热闹。对孩子的另一半德国血统而言,那天是他的 “受洗日”, 当天真有牧师来为婴儿施洗。典仪在淡水一栋古居中进行,那红砖三合院有 六十年的屋龄,一棵含笑花长得跟屋子等高,开满一树香甜。那阵子他们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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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有淡江大学的学人宿舍可住,却偏偏租下这栋空屋,两人一度象征式地拥 有那一片中式庭院。 古厝、受洗加办桌――我想这家人的婴儿抚养过程一定很精彩,却恐 怕不免鸡飞狗跳,险象环生的镜头吧?4“我去隔壁喂奶!”朋友聚集,她忽 然说一声,便起身走开。有人跟过去继续聊,她也就坦然哺乳,倒像三四十 年前的村妇。 我自己其实也主张给孩子吃人乳,但我当年家中如果来了亲友,我却 不免遮遮掩掩,还特别做了一件荷叶边的云肩,让婴孩在 “布罩子”下进餐。 我对自己和龙应台间的差异不免兴起几分研究的兴趣。 5我很少羡慕别人,如果羡慕了,那也只肯羡慕其人的某一部分。当然, 我也并不太羡慕我自己。 我对龙应台能写出这么好的一本 “谈养小孩的书”却是万分羡慕的, 不单羡慕,差不多还微微地有一点痛意。 事情是这样的,从小,我就东一点西一点地看到别人对女作家作有意 无意的嘲讽,其中听得最多便是:“哼,那些女作家呀,写来写去就是柴米 油盐、丈夫、孩子!”我心里暗暗赌咒,有朝一日,等我 “大笔在握”,我才 不写那些婆婆妈妈的东西,来招人辱骂。 后来我为人妻,而又为人母,并且孩子飞快地长大了。在他们二十年 多的成长岁月里,我反复警告自己不得轻举妄动,所以除了偶然忍不住犯戒 写过几篇跟小孩有关的文章。大体而言,我都保持那 “矫枉过正”的自我设 限,不去碰那禁忌题材。 然而,看到龙应台的这类文章,我不免羡慕起来,羡慕她是新一代的 母亲,能敢于大刺刺地写孩子的事迹。我看着已大到拥有投票权的孩子,憬 悟到自己错过了多么精彩的题材!以前我又常以为等一等无妨,等到想写的 时候再写――其实不对,事过境迁,心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人生总有些 新的事会吸引你的注意,要回过头来写孩子的童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也许应该庆幸,我没能做到的事,却有高手做到了。我为了恐惧遭人 贴上 “婆婆妈妈的女作家”的标签所不敢写的家庭琐事,龙应台却写了,她 并不怕。新一代的女性好像不知何谓骇怕,她放手写了,而且写得那么好。 她把一般人写成保姆日志的东西写成了人生手札,那其间每一丝喜悦和惆怅 都既是母氏的,也是人类的――人类去哪里还能找到如此令人战栗惊动的题 材? 6 烧一把野火的是龙应台,乖乖守着万年以来岩穴中那堆灶火来为孩子 烤肉讲故事的也是龙应台。我被她娓娓的故事和垂睫之际的眼神迷住,我不 知道她的下一次出击是什么动作,但我知道,此刻,在她为孩子唱起叙事长 曲的时候,我是在旁边击节打板的一个。 最好的一部分 席幕蓉安安和飞飞都是我的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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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们不能算太熟,因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可是,偶尔从台北打 电话给龙应台,如果是安安接的话,他会在呼叫他母亲的同时,加上这样的 注解:“妈妈,快!是席慕蓉阿姨打来的,是那个蒙古人。”听着电话那端字 正腔圆的软软的童音,我总是忍不住微笑起来,多么可爱的孩子啊! 我想,我是有点偏心,在这两个小男生之间,我真的比较偏疼安安。 当然,我也喜欢飞飞,这个浑身是肉,天不怕地不怕,爱笑爱爬的小 家伙,本身就是 “幸福快乐”的标准样版。在他们家里的地板上,在他爬过 来的时候把他搂进怀中,我可以完整地感觉到生命里面那种可贵的无畏无惧 的喜乐。 可是,我还是比较偏疼安安,那种感觉,是一种心疼与珍惜。安安是 个敏锐而又聪慧的好孩子,还有颗非常柔软的心。我常会揣想,当这样的孩 子长大到必须去面对现实世界的时候,这些优点会不会反而变成是他的弱点 了呢?在今天这样的世界里,我们到底要如何来带领我们的孩子?从我们的 子宫里孕育出来的孩子,曾经和我们靠得那样近,依赖得那样深的孩子,在 我们的血脉里萌芽,在我们的呼吸里成长;在我们眼前哭泣着微笑着一天一 天慢慢长大的孩子,他们将来的世界究竟会是什么样的面貌呢?不管是哪一 个女人,一旦成为母亲,这种担忧的感觉总是会比男人的多那么一点点。 关于这些,龙应台应该是知道的罢。 因此,在她这本书里,有些快乐和忧虑是用了非常完整的句子说出来 了,有些却无法形容无法下笔,我们只能隐约地感觉,那属于亘古以来每一 个母亲的相同的心。 这个世界的许多错误并不是女人造成的,然而,一旦身为母亲,却要 担负起与这些错误格斗和抗拒的全责。母狼的凶猛是因为有幼小的孩子需要 哺育,人说为母则强,而其实那是上天赋予女性独有的力量啊! 我喜欢龙应台,是因为在与她十年的交往中,让我感受到身为女性所 可能拥有的是多么丰富的内涵。 在没有成为母亲之前,一个女人要如何去生活,其实并无太大的限制。 只有在成为母亲之后,才能感觉到那种限制,和另一个生命互相牵连 的复杂关系。 在这个时候,怎么去把日子过好,才真正需要智慧了。 我记得几个白天和夜晚,在不同的季节里,龙应台如何面对这种限制, 把它化为生命中最丰盛的筵席。 我当然记得在士林福乐的那个晚上,她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奶昔,一面 笑着形容自己是个正在 “牛饮”的母牛。 我还记得她怀抱着初生的安安,坐在淡江大学学人宿舍的窗边,夕阳 的光照着这对母与子的安宁和美丽。 我也记得,我去她法兰克福城郊的家里共度的那个夏天。那个开满了 花的后院。附近的田野和森林,她开着一部我非常羡慕的吉普车带着我和孩 子去博物馆,去书店。 到了晚上,两个孩子坐在我们身边。安安是真的可以和我们聊天,而 飞飞在我们中间穿来穿去,只说他新学会的一个字:“花”。他发音的时候是 那样兴奋,那样慎重,让我在旁边也能够感觉得到,孩子对这个初识世界的 惊叹和感动。 龙应台的笔,曾经唤醒了中国人沉睡的心。然而,在这样的白天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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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里,是她的孩子在一声一声地唤醒她,有如春天在唤醒蓓蕾,母亲的生命 在孩子的笑靥中如花朵般缓缓绽放;她写下的这一本书,就是最好的证据。 我们任谁都不能不承认,这是生命里最好的一部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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