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龙天下全集》第2/32页


夏辰龙在一旁默不做声地看着,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跟着老爹一成不变的生活过了十多年,总是波澜不惊的日子,令他觉得无比乏味。而今日这个受伤的大叔的出现,令他生觉得今天竟有一些与往日不同。他本能地感觉到,眼前这个重伤昏迷的大叔,恐怕就是村人们茶余饭后天南海北的闲扯中提到过的“江湖中人”吧。据说这些江湖中人都是纵酒狂歌、仗剑杀人、豪情万千之辈,他们的生活总是充满了刺激与不凡。此时这位大叔胸前一片狼籍,皮开肉绽,胸腹之间有三个血洞,正汩汩地往外淌着血水。

老铁细瞧过后,暗想:好硬气的汉子!原来那三个血洞中,深深地嵌着几粒的铅弹,这是被“鸟统”打伤的痕迹。鸟铳是如今最厉害的武器,原本是由倭寇自日本传到明国来。十余丈之外,以火药爆炸之力射出枪管中的铅弹,杀伤力极强,非寻常刀剑能当。

老铁神色凝重地道:“辰龙,去把炕头那把防贼的匕首拿来。顺便去灶间拿几个窝头。”夏辰龙应声去取了来。老铁让这汉子先吃下了窝头,补充精力。然后拿了匕首,在炉火中炙了炙,手法利落地将那汉子伤口中的铅弹和烂肉剜了出来。

汉子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只是额上沁出满头的汗粒来。老铁给那汉子绑好伤口,穿上衣服,又喂他喝了一碗稀饭。汉子感激地看了看老铁,然后闭目养神运动起来。

老铁收起匕首,心里却还在怦怦乱跳。他隐隐不安:“我这是怎么了,不就是救了一个受伤的汉子么?为什么这般不安?”再看看那汉子,只见这人相貌堂堂,衣裳虽然都破了,但却都是上好的布料,裁剪得十分合身得体。看他这身行头,便知此人不是寻常之人。

“唉,管他是谁,待他恢复气力便打发他走,也不算见死不救了!”正自思忖间,突听夏辰龙问道:“老爹,这个大叔是江湖中人吧!”声音中不无兴奋之意。提起“江湖”二字,眼睛中透出一种十分向往的神色来。老铁瞪了夏辰龙一眼,只瞪得夏辰龙心里发毛。老铁哼了一声:“小子,你又胡思乱想些什么……你以为江湖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么?唉,一入江湖岁月催啊……”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刻,只听得那汉子“呼”地长吐一口气,睁眼坐起身来。老铁心中暗惊,要知此人身受如此重伤,又在冰冷的江水中泡了一晚上,若换做寻常人,不休养上三五个月,哪能恢复?但眼前这汉子,不过片刻时间,便已能挺身坐起,而且目光之中精芒渐显,这等修为确实惊人,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的。老铁心下虽惊,嘴里却轻描淡写地道:“阁下,你伤势已无大碍。如若方便,还是尽早离开为妙。满水屯边关荒村,与世无争,无意卷入江湖是非。”

那汉子抱拳道:“多谢老先生相救。此地是明国的土地吗?”这汉子虽然说得一口大明官话,但腔调却有些怪异。老铁点了点头,“原来阁下是朝鲜人。”那汉子点头道:“在下金宗焕。”

满水屯地处鸭绿江畔,乃是大明最边陲的一个小村落。鸭绿江自古以来,便是大明与朝鲜的分界线。鸭绿江对岸,便是朝鲜李氏王国的土地。照理说来,边陲城市历来是国防重镇,朝廷需驻重兵看守疆界。然而满水屯却不同,这个小小的村落只有三十余户人家,每逢春秋两季,遇上涨潮,整个满水屯便会被江水吞没,村落亦将不复存在。每到此时,满水屯的村民们便会北迁入大明最边陲的凤凰集,在那里渡过汛期。汛期一过,村民们依旧回到满水屯继续生活——生长了多年的土地,谁也舍不得离开;另一方面,自有明一代以来,朝鲜李氏王朝便是大明的属国,向大明皇帝称臣,不敢有丝毫偕越之心。是以大明朝廷便也没有刻意去驻兵这里,只是把百里之外的凤凰集当做边陲重镇驻守。

其时正逢冬季枯水季节,又加上天寒地冻,江面结冰,大明与朝鲜的天然隔阂也便不复存在。是以这金宗焕不知不觉,便了大明的土地上来。老铁听这金宗焕的官话说得甚为流利,不禁那这人的身份起了几分疑意。老铁昔年走了半生江湖,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知道其时朝鲜称臣于大明,朝鲜的达官贵人皆以能说大明官话为傲。眼前这金宗焕说得一口好官话,而且本身便有几分轩昂之气,莫非此人是朝鲜朝廷的大人物?

正自思量间,突然隐隐听到一股奔雷般的声音滚滚而来。老铁心下一跳,看向金宗焕时,却见金宗焕也是神色肃然。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金宗焕神色又是一变,一眼瞥去,恰好看到锻冶炉内,熊熊烈火之中,一柄长剑正烧得通红。他一下子跳起身来,两步便蹿到炉前,伸手便向那柄剑伸过手去。

夏辰龙急道:“小心烫手!”金宗焕微微一笑:“多谢小兄弟关心,剑就借与在下一用吧!”说话间,已撕下一条衣襟,裹在手上,然后便拿起那剑柄来。老铁心头骇异之极。这剑在镕炉内锻烧许久,又尚未来得及安上剑柄,这刻的温度,足以将任何血肉烫化。然而这金宗焕却轻描淡起地拿起。其功力之深,实在已臻化境。自己一身玩艺,在他面前何堪一提?

夏辰龙也不禁瞠目结舌。金宗焕将剑浸入水缸中,“嗤”白汽散过之后,亮如明镜的剑身便呈现在眼前。金宗焕屈指弹了一下剑脊,“铿”的一声龙吟,那剑被弹出一个轻微的弧度,瞬即恢复过来。只听得他朗声长吟:“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哈哈哈,小兄弟,你这把剑可惜轻了几分,若再重几斤,便称手得多了!”

到这刻,老铁完全可以断定这个金宗焕绝对是朝鲜李氏朝廷的大人物了。需知其时朝鲜民间民众愚昧,大多数普通百姓都不识字,何况读汉诗,只有皇室贵胄才有这个条件。这时,耳中那滚滚奔雷之声越来越近,从那声音听来,怕是有不下百余骑!老铁长叹一声,暗想:“一饮一啄,莫非天意。今日救了这个金宗焕,旋即便来了强人,罢罢罢,今日之事,看来是避无可避的了!十余年来的安定生活,怕是到今日就到头了!”

金宗焕沉声道:“老先生,快带令公子找个地方藏起来吧!若听得外面动静未停,千万别出来。多承老先生救治,若再连累老先生,金某无颜!”老铁心中一定,“这金宗焕言辞坦荡磊落,倒是个真侠义之士!”金宗焕一拍夏辰龙的肩膀,“小兄弟,万万小心。今日此剑若折,他日金某必须偿上好剑一把。”话音落,夏辰龙耳边只听得屋门“啪”的一声,再定眼看时,金宗焕早已不知影踪。

老铁伸手揽了夏辰龙的肩头,示意他不要动。父子二人,便这样站在屋中,侧耳倾听着外面北风呼啸、冰雪漫卷之声。然而,不多时,那风雪之声便被滚滚雷声所掩盖——那不是真的雷声,而是健马重铠踏落大地、火枪铁炮接连炸响的声音。

夏辰龙突道:“老爹,那个大叔打得过这些坏人么?”老铁一怔,旋即反问道:“你怎知大叔是好人,来的是却是坏人?”夏辰龙道:“他刚才走的时候说,如果使坏了我的剑,以后一定会赔我一把更好的!这些重诺重义的人,都是豪爽游侠!他决计是好人错不了!”老铁听了,“嘿嘿”干笑了两声,长叹道:“孩子,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啊!”

话刚落音,“啊”的一声惨呼,清晰地传入耳中。老铁脸色剧变,他清楚地辩出这声音,正是屯子里的光棍老六的!一股无名火,顿时就冒了上来:什么贼人,光天化日之下屠杀手无寸铁的村民?就在这时,耳听得外面大呼小叫之声响起:

“孩他娘,快跑呀,着火啦!”

“他爹,这是哪里的凶神恶煞呀?”

然后,孩童惊恐之极的哭泣声、妇人们的尖叫声、村民临死的惨叫声……响成一片。老铁的一张脸,顿时涨成紫红色。再看夏辰龙时,显然这小子这刻才意识到可怕,吓得脸色发白,战战惊惊地问:“爹,是山贼么?”老铁的心顿时软了。但是大祸已临村,由不得他不理了,他正色道:“孩子,今天你第一次亲眼见识杀人流血!这些就是江湖呀!”突然有一刻,老铁竟然后悔起来,他后悔自己竟然没有教这孩子一招半式。遇到今日这种情况倒还真是不好办。想了又想,老铁长叹一声,拖了夏辰龙的手道:“快,咱们先躲起来!”

哪知夏辰龙竟然甩手道:“为什么要躲?老爹,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快去杀了外面那些恶人!”老铁心中一荡,却沉下脸来,斥道:“胡闹!杀人流血岂是好玩的事,你不要小命了?”这时外面村民们哭天抢地的声音越来越乱,其间夹杂着马嘶声,还有得意的大笑声。

夏辰龙突然奋力挣开老铁的手,举起炉前的铁锤,便往屋外冲去。老铁惊呼,刚要追过去,陡听“喀啦”一声,整扇大门瞬间被破坏,随着一声刺耳的马嘶声,一匹健马的前蹄已踏进门来。夏辰龙在这一瞬间,终于意识到危险近在眼前,脸都白了!头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却已不敢动弹分毫。

老铁的心拼命地抽搐起来,危急之间,一把拎起那口用来浸铁器的大水缸,向那马掷去。那水缸装满了水,足有几百斤,这时被老铁轻轻一扫,凌空飞起,砸向那健马。

“哗啦”,马蹄在半空中踹中水缸,夏辰龙被兜头盖脸地淋了个湿透。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一阻,那马儿被水缸砸得朝后仰倒下去。“轰”的一声,马儿倒地不起,将那马上骑士也掀翻在地。夏辰龙也颇为机灵,忙就地一滚,滚回屋内。老铁喝一声:“到火炉边呆着!”一个箭步蹿上前去,右手一摸,已抓起了那把刚才为金宗焕冶伤的匕首。匕首只在手上停留了一瞬,下一刻,便出现在那从地上爬起来的骑士的喉头。

骑士圆睁双目,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但鼻中却已气息全无。老铁上前取下匕首,这才看清面前这骑士身着红色朱漆铠甲,头戴铁盔,左手持一柄鸟铳,右手握一把倭刀,竟然是臭名昭著的倭寇。

出了煅冶房,老铁与夏辰头不由得齐齐心头剧震。早上还宁静无比的村庄,这刻竟如人间地狱般。处处冒起火头,雪地上残肢断尸杂乱横陈。遭这无妄之灾的,却都是生性纯良的村民们。

以往大明官兵未驻兵凤凰集之前,满水屯偶尔也遭遇流寇盗匪的劫掠。那些盗匪要么是不服王化的女真人、要么是朝鲜流亡过来的犯人,然而纵然是那些恶徒,也不会轻易杀人,至多是掠夺一些财物、强抢几个女人罢了。而今日来犯之倭寇,所犯恶行竟然如此令人发指!老铁只觉得心中一股无名火便蹿了上来。本来他还抱着侥幸的心理,能避则避的,但眼见得如此情状,叫他如何能安心逃避?

他牵着夏辰龙的手,快步回到里屋。老铁吩咐夏辰龙赶紧换好衣服。站在屋里凝神细听外间动静。村民们遇难的惨叫声、骑士们狰狞的笑声、鸟铳射击的声音、倭刀砍落人身的声音、烈焰吞噬屋子的声音混成一片。看来这些恶贼是决心要将这个满水屯杀光、烧光的了。不知怎么的,老铁的眼角竟然微微有些湿润了。

夏辰龙奇道:“老爹,你怎么了?”老铁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师父,弟子不肖,今日迫不得已要再祭请妖剑了!”说着突然跪下,面朝北方磕了三个头。夏辰龙愣了,但心中竟隐隐涌起一丝兴奋之情。这小子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老爹似乎要显露出连他都不知的那一面了。

老铁走到坑前,挥起一掌。“轰隆”一声,土炕顿时土崩瓦解。夏辰龙吃惊地张大了嘴,但见烟尘过后,夏老铁敲了敲炕下的青砖,之后便将一大块青砖提了起来,地面露出一个尺许见方的地洞来。洞里静静躺着的,却是一只黑漆描花的木箱子。提起木箱,抖落箱子上累积的灰尘,老铁的再也忍不住,“滴答”一颗眼泪落在箱子上,摔成八瓣。

打开箱子,“叮叮叮叮”四声脆响,四柄赤光四射的短剑掉了出来。老铁浑身一颤,再也忍不住,任凭热泪流下脸来。就在这时,突听得屋外响起一个急切的声音:“老铁,老铁,倭贼来了……啊……”说未说完,便又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声!显然是他说话的当口,被人一下捅了个透心凉!

老铁虎躯一震,屋外向他传讯的是村西口的何老把式。犁田的一把好手,经常在老铁这里修补锄头、摔打铁犁。眼下这自顾尚且不暇的当口,这老实的庄稼汉子还不忘向老铁传讯。然而老好人终未得善终,话未说完便被杀死了。老铁的血性这一刻终于彻底地爆发了出来。

老铁一咬牙,站起身来,“哗”的一声,将四柄剑拾起。这几柄剑每一柄均长不足两尺,但都没有剑鞘。老铁随手取了一块棉布裹了四剑,插在腰间,随即吼了一声:“呆在屋里别动,老爹叫你出来便出来!”接着旋风般冲了出去。夏辰龙瞠目结舌,呆立当地——十四年来,他是头一次看到老爹居然还有这般深藏不露的身手,恐怕连死去的娘也不知道吧?

夏辰龙的娘只是普通村妇,世代居住在满水屯。家贫苦寒,一家人靠着一亩三分薄地为生。后来屯子里来了个叫夏铁生的年轻人。据说是逃灾荒逃到了此处。夏铁生别无所长,奇#書*網收集整理只有一手打铁的手艺,就这样,就在满水屯里安顿了下来。后来,在村人的说合下,两人便成了亲。夫妻两以打铁种田为生,小日子虽不富足,但也过得自在。一年之后,便有了夏辰龙。夏辰龙出生后不过一年,娘便因产后伤风撒手走了,只余下父子二人相依为命,这么一过,便是十几年。岁月蹉跎,年轻的夏铁生也慢慢变成了夏老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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