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色十分全集.net》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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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引言

  这是一个让人瑟瑟发抖的冬天,就在这个冬天金子结婚了。结婚的原因很特别,是因为在看过一部叫《双瞳》的电影以后就结婚了。因为她固执地以为那里描述的姐妹俩和她有关,那个叫黄裳的仙人和金木水火土的事情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无法更改。更何况,从三年以前到现在还就认识老虎一个人,她认定老虎就是来渡她的黄裳。  于是,在两千零二年岁末她匆匆结了婚。如果不是这个理由,还有什么能克服她对婚姻的恐惧心理吗?当然,这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是永远不能让老虎洞悉的事情,为了驱赶一切她认为在今后生活中可以带来阴影的东西,她选择了在圣诞节结婚,她认为她在二十九岁时结婚,就可以代表爱很长久,而两千零二年是新世纪的第一个双数年,可她竟然忘记了这个农历年过后就是羊年,或许隐约有谁告诉过她:羊年无春?她忘记了,她把这件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对于她这个笃信皇历的人。但毕竟值得安慰的是他们是在十一点二十二分领到了结婚证,在连着几天飘雪的日子以后,这天又突然变得晴空万里,还算是吉利的吧。  想尽办法逃避婚姻的不食烟火的金子终于在领到结婚证的一刹那变成了凡夫俗子或是贩夫走卒,总之,她迷失了她自己。她把一切归咎为来自家庭或生活的危机抑或是天意,但不管怎么说都找到了结婚的理由,从天上人间跌进了阿鼻地狱。她固执地以为。  “领结婚证为什么要看户口嘛?”她天真地问老虎。  “那是要在户口本上加盖一个‘已婚’的章。”老虎显得很无情。  从此以后,金子没再碰过她的户口本。没错,那代表过去的一切都已完结,什么“之女”什么“姐妹”,什么童年什么夏天什么蛙鸣蝉声都成为了历史,从此以后她就要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的烧饭婆了。她喜欢一切狂热或是毁灭,或者说这种东西注定和她的生活息息相关,而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呢?她要独自面对所有的苦难和不幸。她不认为她可以承受,因为在她心底深处,她拒绝长大。  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宿命、诱惑、圈套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或许,所有的婚姻都是一样。


第一部月黑风高的晚上(1)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只有金子一个人,不知为什么她总莫名其妙地害怕,除了有老虎在的夜里。  如果她要一个人在家,她一定要想尽办法回家很晚很晚,以前她总是给自己找理由,什么没有空房子让自己好好发泄啦,什么没有车在冬天的马路上一个人饥寒交迫啦……当这些全都有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因为,爱老虎爱得好辛苦,爱得背信弃义,爱得重色轻友,爱得体无完肤,爱得无怨无悔……所以,每当在这样的夜里,即使金子走在漫漫车流茫茫人海的时候,她依旧孤独。每当这时,金子都会迅速地溜到卧室,把门反锁很多下,然后开着电视,进入梦魇。在梦里,她总会遇到姐,每当梦到她的时候,她就会惊恐地醒来。  在这个夜里,她梦到她和老虎在晚上的庙会街上舞龙耍狮子的,卖糖瓜儿兔儿爷的……热闹非常。这时候,老虎不见了,姐出来了,诡异地望着她,然后向天上撒下一点儿面粉,说是让什么东西现身,金子躲在一个干草车后面,姐又出现在她身后。“拿着。”姐给了她一个绒鸟,然后又走去别的地方撒她的面粉,边撒边唱着什么。金子努力向后退,碰到了面目狰狞的狮子,霎时间,这世界变得异常安静,只有她和姐,她环顾四周,却找不到老虎。  在这个夜里金子半睡半醒,她时常看见姐的眼睛并时常梦见睡着的老虎,她摸不到老虎,所以不愿醒来。电视里的锣鼓锵锵作响,这个庙会就没完没了。  在天亮的时候,金子听到敲门的声音由远而近,好像她心跳得怦怦作响,“兔子,兔子。”似乎是彻夜不归的老虎,金子欢天喜地地跳下床开门,当老虎出现的那一刻,她把什么都忘了。天总会亮,而老虎总会回来。  老虎是在早上回的家,三年来,老虎只要有夜不归宿的时候,早上八点以前定会回家。可金子却与老虎擦肩而过,金子幻想着与老虎在客厅或是通向卧室的走廊相遇,或者是大楼的电梯抑或是楼前的马路上,可是没有。  金子一个人寂寞地开车,“秋去冬来,春天不会迟到,等待的心,回首那场心事飘摇……”那个男人反复唱着这歌,仿佛金子心里说不出的落寂。那种感觉让她变得冷漠。  那天晚上,老虎又出去了,依然没有回来,电话里反复请求对方留言,而老虎却神秘地消失了,在金子常常幻想着自己突然神秘消失之前。  又是一个不眠夜。  在这个夜里,金子又梦见了姐,她的房间地上到处都是鹅卵石和炉渣,踩在上面吱吱作响,所有白色的高矮柜上放满了用粉色餐巾叠成的花篮、帽子、宝塔……床边的窗台上放满了蓝色和粉色的巨型千纸鹤,它们神态优雅,长着花边和鸡冠,它们重重叠叠。树脂做成的厨师戴着有褶皱和花边的帽子瞪着惊恐的眼睛,所有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重重叠叠着摆满床头,妈坐在那里拿了张弓,箭头上不停落满从天上飘下的烟灰。姐不停地说:“我没有影子,我没有影子。”金子看着妈呆滞的眼神无限延伸,惊惧得直想哭。又是梦魇。在每个突然惊醒的夜里,老虎总不在场。  自凌晨三点,金子一直努力睁着眼睛,她不想在黑暗中看到姐。六点、七点、八点一直到九点,老虎的电话依然没有开机,也没有任何讯息。金子开始坐立不安而无所适从,在这个时候,她想到了存折,她要看看她少得可怜的存款到底有多少,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想到钱。但是她找不到她的存折,她正从这个家里赶往那个家里,只是为了去看存折是否安然无恙。她在楼下盘桓了很久,从西边到东边,不是为了看老虎的车到底在不在,而是为了找车位。但没了老虎的车,她便坐在车里久久不肯离开,也许坐在这里等,老虎便会出现在路的尽头?或者老虎把车借给了别人自己正在家里呼呼大睡?金子开门看时,很是失望,所有的鞋子都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桌上一尘不染,烟缸里没有烟灰,水池里没有水痕,卧室里也没有老虎。金子开始翻箱倒柜,只是为了要找到她的存折。  金子没有找到自己的存折,却神差鬼使地看见了皮皮的存折,存折里已经没有钱了,但存折的日期却告诉金子她的青春她的天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皮皮没有同金子结婚,他娶了别的女人,却在结婚的第三天出了车祸。这是金子的选择,所以皮皮就只能选择了那条不归路,皮皮和金子在“我心相映”亭的合影却永远留住了春天里的阳光和金子灿烂的笑颜。皮皮先于金子结婚替金子接受了惩罚,但这惩罚却不可逆转,这惩罚本该是金子受的,但天不遂人意不是吗?金子早就受尽了折磨,她本想先走的。  金子在惟一有阳光的屋子里无声地痛哭,不是吗?人不需要多么大的空间,无论在哪里都无处遁形,阳光那么温暖,却给不了什么。地老天荒曾经是她相信的爱情的惟一状态,可是谁又可以阻拦得了变故,多希望永远是一对一的爱情故事,多希望永远可以执他的手,携他的老,可是,谁又是谁的地老天荒?只能任眼泪无声地流。  有谁说过,一个人首先要有好多好多爱,若没有,一定要有好多好多钱,如果还没有,那一定要拥有好多好多健康。很多年以前,有个女孩儿告诉金子,说她长得像亦舒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她们轻灵澄澈,她们嫁了老头,她们幽居于深宅豪院,她们安然并冷漠。金子不喜欢是因为金子不明白,那样的状态才可以保持不被伤害,才可以做自己的主人,寂寞王国里的公主。现在的金子依然不喜欢这样的故事,因为那些故事里没有快乐,没有爱,也没有温暖。可当这些都没有的时候,一定要有物质保障,可当时的金子并没有那么清楚地意识到。  不知过了多久,老虎打来电话,“我们再去吃点儿饭以后看看,看看情况再给你打电话。”已经是中午一点了。  “你去哪儿了?”  “住总会议中心。在回来的路上。”  “你拿我存折了吗?”  “拿了。”  “你车上有谁?”  “王哥。”  “那你把电话给他,我和他说话。”  老虎沉默。金子也沉默。  “如果你半小时内不回来,我也永远不回来了。”  老虎回来了,金子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心虚。  “为什么关电话?”  “电池没电了。”  “为什么刚才打就有电呢?”  “因为有车载充电器。”  “为什么昨天晚上不用?”  老虎沉默。  “以前你都是最晚早上回来,现在变本加厉了。”  “昨天玩晚了,所以……”  “你不回家,别人也不回家吗?”  老虎沉默。  “既然昨天玩那么高兴,还回北京来吃什么饭,到那里吃去好了。”  老虎依然沉默。  这时候老虎的电话响了,老虎看了一眼显示的号码故作镇定地朝里屋走去,但金子还是能听到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而且来自服务行业。  “啊,啊,没什么事,好,好,再见。”老虎暧昧地挂断了电话。  “谁的电话?”金子每当问到这个问题都忍不住心里恶心。在遇到老虎以前她从不会问这种问题或者怀疑过谁。  “没谁。”  “女的?”  “啊。住总会议中心销售部的。”  金子冷冷地看着老虎:“她是用手机打的吗?”  “是。”  “为什么不用单位电话?为什么你们走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你的电话?你们去了那么多人?”  “我订的房,所以她有我的电话。她和她老公刘志亮都是那里做销售的,不信你可以问。”“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没法证明。”  “那好,你打电话告诉她我们公司下个月要开新药研讨会想订他们酒店,问他们有什么优惠?”  “我媳妇问你她们公司……”  一听到这样的开场白金子就知道事情大概和自己预想的一样了。  “老虎,你知道吗?虽然只结婚了七天,但我也可以离婚。”金子说完就进卧室收拾东西去了,老虎和她拉扯起来。  她给了老虎一个嘴巴,其实她还是不想打他的脸,确切地说是打在老虎的脖子上。而老虎依然把她制服了,老虎想用做爱来证明他的清白,可是,金子不想。而当老虎看到金子的时候他还不可救药地失去了他该有的能力。金子等着老虎解释,哪怕是骗她的也好,事情既然那么明显,哪怕老虎说一句他们都叫了小姐,而我自己等着也好,金子也会相信,可老虎什么也没说。他依然只是沉默。用他一贯的沉默。  金子觉得悲哀。  没有什么感情是经得起考验的吧。  金子依然和老虎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金子重新进入了那种百无聊赖的悲哀里了,也许,认识老虎以来金子就没有快乐过。但是,金子还是不该有婚姻的,因为金子完全低估了婚姻巨大的摧毁力,因为一纸婚约,人就会背负责任,当他不能承担责任的时候,婚姻也就名存实亡,而婚姻的承诺也就灰飞烟灭了。  “小雨,你帮我查一个电话,查一下住总会议中心有没有叫邱燕或者刘志亮的领班或者销售。我给你邱燕的手机,你帮我查一下她是干嘛的?”金子给她惟一的一个也是最后的一个朋友打电话。  “我从查号台查到会议中心电话,大堂说没这两人,还质问我是谁。我让一男同学给那女的打电话问有没有小姐,她甚至都没怀疑我同学的身份就说有,你来吧,她还说她们那儿是在通县,但是,不是会议中心,还告诉了怎么去。发现你让我查的邱燕就是一鸡头。”


第一部月黑风高的晚上(2)

  金子觉得绝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果老虎多解释几句,金子就不会查电话了,也就不会这么确切地知道真相了啊。金子不是警察,她也不想当警察。  老虎来接她下班。  “你说实话,你那天去哪儿了?”  “会议中心。”  “有实话么?”  “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女的是干什么的?”  “销售。”  “那咱们去通县吧,如果你说了实话我们随时都可以掉头。就算我原谅你了,证明你还有救。可是,你一定要让我去会议中心吗?我其实知道真相。”  “没说谎话啊。真相就是我说的那个,打了一晚上牌。”  车已经停在了会议中心楼下。  “你说那上面有叫邱燕的吗?”  “有。”  “你不要再撒谎了啊,我想回家去。”  “没撒谎。”  “那你叫她下来吧。”  “喂,你在楼上吗?我媳妇儿要问你事。”  “我不在,我在别处吃饭,晚点儿再给你打电话。”那女人有说有笑,在电话里。  金子觉得前所未有的耻辱。“你再打他们的值班电话问问那里有没有这个人?”  “没这人?不可能啊,那天就在这儿啊。”老虎在铁证如山的状态下依然抵赖。  金子怒火中烧,她本想给老虎一个机会,可老虎依然这样。一向软弱的金子立即抢过了老虎的手机,“你别怪我做出绝事。”  “没事,你可以随便问。那天去的那几个人,孙小强,胡之杰,你都可以问。”  “喂,孙小强,我媳妇要问你点儿事。”老虎竟然自己拨通了同伙儿的电话,还大言不惭。金子僵在那里。  “哦,没有,那天吧,我们先游泳,然后打保龄球,之后又打了会儿台球,到晚上吃了饭,然后,打了会儿牌,唱了会儿歌,晚了就没回来,大家都说太远了,就当度假吧,就没回去。他吧,游泳一般,保龄球还行,至少比我强,台球也一般,唱歌不怎么好。”还没等金子想好说什么,他就战战兢兢地说了,因为形容得绘声绘色还态度诚恳,金子几乎相信这是真的了,但是,如果他是老虎,金子不就不用这么费劲了么?但这时候,金子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天,你们是在哪儿玩的?”  “好像有个什么月……”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喊着的老虎打断了,“住总会议中心,你怎么忘了呢?”  “什么会议中心来着?”孙小强在电话那边没听清,不禁问道。“对,是在什么会议中心,当时天黑,没看清,反正是他安排的,我们就顾玩儿了。”  金子的心里有了阴影。  她又拨通了胡之杰的电话。  “小胡,那天晚上你们都睡着了以后,我们家老虎自己出去幽会了你知道吗?他自己说是一个白衣女子,你们去的那个地方在一个水中央,说那个白衣女子在水边等他,有这事吗?”金子强颜欢笑着打电话。  “有没有这事儿不知道,我看悬,还有这事儿呢?我们去的那儿没水,不过,我们开始游泳打球,后来就唱歌,开始进来一拨小姐,我们一看,不成,就又叫来一拨,一共三拨。我们在歌厅还脱他裤子来着,我要没记错的话,他的衬衫扣子还掉了一颗,好像是第三颗。呵呵,这小子,我们仨摁他,看他不脱。”胡之杰对那天的状况还意犹未尽。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打麻将来着,我们那小姐都跟着,他的我没注意,在还是不在来着,忘了。后来就开房睡觉了,晚上,我睡着了,我们都是分着睡的,我也没看着他。不过,他晚上还起来跑了,那倒不知道,不过,也难说。”他还一副难以断定的样子,并且还故意摆出一种欲盖弥彰的架势。  真的,还用说什么呢?虽然,金子知道,身为项目经理的他们虽然都是本科毕业的大学生,但是身在满是包工头和工人的队伍里,难免会被染黑。他对别人这样说的时候,他回家又怎么跟自己老婆讲呢?他一定很会骗人吧,否则,他们都不会这样夜不归宿。金子后悔为什么嫁给了老虎,这样的人连撒谎都不会呀。金子知道别人这么说显然是别有用心,因为他们找的老婆还没有像金子这样高学历又贤淑的,而老虎又成天拿金子当资本到处炫耀。老虎的失败是必然的,就如同金子的失败一样。  “胡之杰说叫了小姐。”  “是叫了小姐,后来打完麻将就睡觉了。”  “带着小姐开的房。他说。”  “……”  老虎竟然无言以对,金子哪怕他这时候否认都好。哪怕他不否认带小姐开房,他也可以否认当着他们是这样,但是到屋里什么也没做啊。虽然,这种可能性已经很小了,可是,金子还是希望他这么说,即使只有他和妓女两人知道的事,他也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可老虎依然只是沉默。  “老虎,你可知道一件事?”  “什么?”  “就是我一看见你就恶心。你知道你自那夜不归之后的变化吗?你不仅对我不如从前感兴趣了你还阳痿,你能说你没有撒谎吗?从来都说慌的你。”  “这没法解释就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没办法解释,这是挺奇怪的。”老虎说道。  金子宁可他呼天抢地地狡辩说这事情不是真的是他们诬陷的,他们都做了而他没做,每当男人这么说的时候所有女人都会相信这是实情,所有女人都会相信宁可天下都是负心人,自己遇到的男人都不是。可老虎却选择经常在事实面前保持沉默。  “为什么我会如此倒霉,遇到了你。”金子忘记了她的婚姻曾受到过诅咒,而这种诅咒是她本来就有准备的或者说是她心甘情愿求来的惩罚,她怎么忘了呢。金子和许多女人一样得了健忘症。  “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金子总反复说着一句。“如果你在外面寻花问柳你就该对我好,你哪怕是骗我我都可以接受,可你连骗都懒得骗,你真残忍,我恶心你。你有什么?你什么都没有,你没有爱,不会爱,还没有钱。以前我不想说,我一直不想说,可是你让我不得不说,你和别人不同,他们夜夜出去打牌是为了收礼,而你是为了输钱,每次出去,少则几千,多则上万。如果他们出去,不管多晚,都是为了挣钱,有谁会拒绝钱吗?不会。而他们的老婆可以不要感情不要丈夫,但不能没钱对吗?只要能拿回来钱就算死在牌桌上酒桌上商场上都没关系,只要他们在天亮的时候回来,她们能数到钱。可人家是老夫老妻,即使没钱也因为有了孩子爱被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可我们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我们没钱或者说是我没钱你有钱,我们没有孩子,有的只是伤痕累累的感情和我所有的担惊受怕,即使这样你也不愿意澄清或者说是用善意的谎言来欺骗我,你懒得骗我了对吗?其实不是,从我们认识之初你都没有骗过我,你总是想出去就出去,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但你没有超过早上九点的时候,或者说我们总可以在早上相遇,可你这次是连着几天,并且超过了中午,而且你还告诉我要到外面吃过午饭才回来,难道你们玩的夜总会有那么多项目和服务就不可以吃饭吗?玩野了不是吗?玩过农村姑娘还要玩城里的?不尽兴是吗?还要互相介绍经验是吗?即使什么也不是,这也是你对我们婚姻的宣战。别忘了,我们结婚才七天,七天怎么了?七天我也可以离婚。”金子大口喘息着,眼泪扑簌着落下来,她浑身都在颤抖,她从没觉得这么冷,仿佛掉进了无底的寒冰地狱,她从没想到离婚的话会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也从没想到这么容易说出口,她拖到不能再拖才结婚的理由就是怕有一天离婚的事实会降落到她的头上,她怕被抛弃,像所有惧怕婚姻的女人一样,一辈子都不相信婚姻。可没想到离婚竟是这样容易说出口。她甚至没有力气跳起来走掉,她所能做的只有无声地恸哭。  “也许我们不算结婚,仅仅是领了结婚证七天,当然,我不该强调形式上的东西,我们其实从认识到现在有三年了,就算我嫁了你三年以后离婚也该觉得幸运才对,因为有很多人是在结婚不到一年的时候离婚的。”金子泪如雨下。  “人为什么要结婚吗?对我来说只是互相伤害,我没能力去救别人自己却无法自拔,如果说我结婚是为了每天都不能安睡的母亲,可我没什么可再给她的,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在这里受苦吗?我受过的苦她永远都不能想像。”  “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和我结婚?”  “你想知道吗?告诉你,”金子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我们没有婚姻作为结果就说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失败,就等于承认了你是个骗子的事实就等于承认你不仅骗感情而且还骗女人的钱的事实,所以,一直,我宁可欺骗我自己。而我们结婚以后至少从法律上来说我们的财产是共同的,既然你同意结婚就说明你也承认了这个事实,那么你骗我的钱和你对我的许诺就算一个丈夫对妻子的许诺,因为许诺没有实现,婚姻还在继续,就证明你不完全是个骗子。而现在的我必须面对失败。”金子冷冷地看着老虎,“把我的卡还我,还有我的存折。”天底下没有一个像金子这样傻的女孩儿。  老虎把金子的卡还给了她,无言。  金子心碎欲裂。她坐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看着默默抽烟的老虎,她想冲上去撕碎他。可她还是忍住了,此时,她想夺路而逃,因为想毁灭的感觉是那么清晰,她控制不了心头的怒火和一再升级的情绪,那时,她宁可死去。她颤抖着去拿书包,拖着那么疲累的脚步向门口走去。  “你干嘛?”  “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  “我哪儿也去不了,我不会使劲儿开车的,因为我没劲儿。”金子有些摇摇欲坠。  “那你想干嘛?”  “我想NB021你。”金子望着老虎。  “那你打吧。”  “我不能。”金子脸上全是眼泪。  “为什么?”  “因为一旦动了手,以后会升级,我不想那样。”  “不会的。”  “会的。”金子颤抖着往门口走去。  “回来。”老虎叫得那么虚弱。  金子会回来吗?不会,任何女人都不会。而老虎没有追出来,他不善于那样,他不擅长表达感情,他更不擅长赔礼道歉。还因为他穿着睡衣,他比女人还怕走光,纵然老虎穿丝质睡衣的样子更像个无恶不作的少爷。金子了解他,但在小姐面前他不怕,因为他不把她们当人,而他莫名其妙的面子确是天下第一,他甚至不怕在男人面前丢面子,而他怕对一个女人的道歉。可现在,老虎追不追出来都不重要了,反正要离婚,反正所有困难要自己扛,反正没地儿可去又不止一次,只是这次的时间要长些。她等电梯的时候有些悲哀,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不是吗?  无论流怎样多的眼泪都要擦干,金子还要上班。眼泪无声地流着,金子坐在快速路上惟一的一辆三十迈的车里恸哭,那个男人还在唱:“等待的心,回首那场,心事飘摇……”金子看着飞驰而过的车流,如果自己的车没有贴膜,可会有谁开到边上问她关心她的吗?没有,在心灵的囚笼里,没有谁是不冷漠的。电话也寂静无声。  金子多不想上班呀。因为她讨厌强颜欢笑,讨厌流着眼泪忙得不可开交,讨厌所有同事和他们无谓的玩笑,讨厌他们探询的幸灾乐祸的目光。不是吗?她总是客气而莫测的,总是谦逊而冰冷的,总是若有所思,让人充满疑问的。  在惟一的两个女同事对白薯多少钱一斤争执不休的时候,金子笑了,因为她看到了老板悲哀的眼神,好像有谁说过,天下的幸福都一样而不幸却各有不同。金子笑着流泪了,她宁可她是她们,宁可吃得心宽体胖,宁可去做个扰乱别人家庭的人,宁可抛弃所有恪守的道德去做个放荡的女人,宁可……


第一部你看着办吧

  为了这次能和医院联办新药发布会,还因为有一个品种要上临床,金子去找放射科王主任吃饭。王主任是个大约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每天红光满面的,仿佛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做不完的事或者抖不完的笑料。可能是因为老逗大家笑的缘故,眼角已经刻上了深深的鱼尾纹。相书上说,这种面相的男人还有眼睛似水的男人最不可靠,是个花心大萝卜,可惜的是,这两点他都占全了,和老虎一样。  相书上说得没错,他很多年前就离了婚,后来又结婚又离婚的,大约有几次了。金子见过他那个人人皆知的女朋友,虽然岁数和他差不多,但却总是蝴蝶似的翩翩飞去,看上去他们挺般配的。惟一的一个女儿也早去了英国,所以,几乎没谁比他活得更潇洒。对于他的传闻,金子也略知一二或者说即使没这些传闻,金子也能看出个大概。不过也没什么所谓,因为自认为一身正气的金子还从没遇到过伤害她的人呢,因为,没谁可能会伤害一个心地善良和纯洁的人,至少金子是这么评论自己的。虽然,王主任有种种传闻或者绯闻,但仍不妨碍金子对他的印象,至少说每句话都能逗女人笑的男人如今也相当少见了。即使所有传闻都对他不利,可仍然不妨碍他评先进,当主任。有不少人想整他下台,可很多年过去,他依然是主任,据说,他是医院的台柱,和院长的私人关系相当良好。  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而金子离开老虎已经四个半小时了,金子想回家去,心急如焚,老虎在干嘛呢?不会是无所事事和网友聊天又滋生出无限事端了吧。虽然,金子想到了老虎看见她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可她现在还是不能回家去。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金子不好意思提出走,而主任一再喝个没完,聊个没完。金子的电话响了,是老虎打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态度不太好。  “马上。”金子回答。  没想到主任还没走的意思,就跟听不见似的。半小时以后,金子实在忍不住了:“主任,您该回家了吧,嫂子该给您打电话了。”  “没事,你总也不出来,我可算见着你了,你还着急走,急什么呀,才九点。”  “是十点了。”  “不行,你今天说什么也得多待会儿,刚才是你妈给你打的电话吧,没事,晚回家正常,闺女都这么大了,这点儿事儿还要别人做主。”主任不知道是真喝多了还是装喝多了,一把把正欲起身的金子拽回到座位上。  “你们在哪儿喝呢?不行,去不了,我今天有事……什么?谁来了?哦,好。行,好,我这就去。”幸好这时候他接了个电话。  “你送我到医院就行,我还要办点儿事。”他对金子说。  金子如释重负,以最快的速度往回开。  “再往前一个红绿灯就到了。”他对金子说。  “再往前贴路右边停一下就行。”他又对金子说。  金子把车停在一个灯红酒绿的小楼前面。  “我上去马上下来,你等我一会儿,你还带我回医院去。”  “好。”  “要不一块儿上去吧,我怕我走不了,他们又灌我酒。你跟我上去打声招呼,他们一看我带着朋友,又是女同志,怎么也不好意思强留我啊,我昨天前天喝的够多的了,实在不想再喝了,你看,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听了这番话,金子便不好拒绝,只好跟他上楼去了。  金子甚至还在楼下打了个电话给老虎,说遇到一帮主任的朋友,一时走不开,招呼两句就走,而老虎则冷冷地扔下一句,你看着办吧。  这是一个独立的三层小楼,楼梯狭窄盘旋而上,让人觉得好像简易房的感觉,楼道里装饰着管状的彩灯,楼梯上男男女女们行色匆匆地上上下下,至少在金子看来这不是什么好地儿,因为那些男女服务生的打扮和表情,连金子这样没有经验的人都看出来了,可见,这一定是个恶俗又低劣的歌厅。  包间里面烟雾缭绕,昏暗的灯光下金子隐约看见两男两女,而门边上还站着一个。  “呦,领导,怎么着?都在呢,今儿有空出来了?”主任热烈地寒暄着。  可没什么人搭腔,气氛仿佛很沉闷的样子。  “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小金,这是古院长。”  “古院长好。”  “这是老杜。”  “杜先生好。”  大家彼此都点过头之后,气氛依然很沉闷。  “去,叫你们妈咪来。”老杜仿佛很生气的样子。  “叫过了,妈咪一会儿就来,我先陪您唱会儿歌吧。”  “去,一边儿去,叫你们妈咪来,今天这事没完,我告诉你们,她要不出来,我把这儿给砸了,你信不信?去,叫去,听见没有。”  “呦,怎么啦这是?把我们哥哥气成这样。”主任说道。  金子再看坐在沙发上的院长,铁青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边儿上的那个女子也有点儿不高兴地坐在那里,另一个坐老杜边儿上,满不在乎地嚼着口香糖,看上去不满二十岁的样子,眉清目秀的五官好像刀削斧劈般标致。不过,这屋里,除了院长的不高兴显而易见,其他人不是虚张声势就是装腔作势。  过了一会儿,妈咪来了,门一开,腰一插站在那里,左手插腰,右手夸张地在空中比比划划,而且还真的伸出一个食指。  “小井她今天实在是没空,跟你说过几遍了,江湖上的事,姐姐看得多了,没事,古老板,你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两肋插刀地给你办。”  净拣不着调的说啊,金子想。  “古老板,你也是这里的常客了,你平时那么爱她,小井也那么爱你,小井今天有事你总该体谅她吧,再说了,你总这样,你让你身边的子夜姑娘怎么想?子夜她心里该多难受啊?子夜不也挺好的吗?你这样做,你把子夜置于何地?”竟然带出了明显的北方口音,三十多岁,说话还义愤填膺的。  “就是,你把我置于何地?你把我置于何地?”子夜听了妈咪的话生起气来,突然间有了自尊起来。  子夜也有河南口音,真让金子大跌眼镜。  “不,我就要小井,不要别人,你让小井过来,你让她来,我就看她一眼,我看她一眼行吗?我不要别人,我不要!”院长说话的时候,神态像个孩子,如果不是灯光暗淡,金子努力想看他眼里是不是会有泪。  金子有点呆,她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爱情从天而降?  “咳,我当什么事儿呢?不就是个小姐吗?不来算了。叫别的,咱不要小井了行吗?咱把这儿别的姑娘都叫来,小井有什么好?看来没喝好,来,再喝。”主任开始打岔。  金子心里有了悬念,想看看小井长什么样儿的愿望愈加强烈。  “小井,小井胡同儿,不就是小井胡同儿吗?有什么呀。还是子夜漂亮,看人家子夜要样儿有样。”主任边说还边冲金子挤眼睛。  “瞧你那点出息。嘿,我就不信她要是今儿不来你能把这儿砸了?就你那胆儿。”主任还在敲锣边儿。  “你让她来,你们都走,让她来。子夜,你回去,我不要你了,你回去。让她来听见没有?”他声嘶力竭地狂喊,声音大得吓人。院长说着手一挥,颓然地倒在沙发上了,金子看他大约三十七八的样子,挺斯文的,还戴个眼镜,他倒下去的时候就好像一个五四青年倒下了。真的好悲壮的样子。金子有点可怜他了。  “那你把我置于何地?你把我置于何地?”子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一个小手绢之类的东西,在手里恶狠狠地拧着,金子没太看清。她突然身体前倾,微微侧过头去,有些悲愤。  “干嘛不让小井来?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金子小声问主任。  “你放心,他不敢。”主任大声说,还笑。  “谁,谁不敢?今儿谁拦我,我跟……谁急。”院长喝多了。  金子有些焦躁不安,要是真闹出什么事来,一起抓去派出所问话,别人会怎么想金子,金子想溜。  “您把那小井胡同儿叫来,看看长什么样儿?”金子对主任说。  “去,把小井胡同儿叫来,我告诉你,我可喝多了啊,别惹我。”主任对妈咪声色俱厉。  这时候,一个小姐悄悄跑来告诉妈咪,大概是隔壁屋的客人喝多了,把小井的嘴咬破了,妈咪的脸当时就变色了,借机到隔壁房间把小井叫了来。  期待已久的小井终于出场了,高挑而适中的个头,用苗条和纤弱形容她很合适,深色的长裤,枣红色的皮夹克很合身,头发盘在脑后。  不过,她的出场让大家都很失望。除了个头和身材可以用春风拂柳来形容,其他的地方,就不好恭维了。比如头偏大,脸偏扁,金鱼眼,蒜头鼻,厚嘴唇。不过,她尽量使自己的态度显得不温不火,一副卖艺不卖身的样子。  “就这样儿啊,我当是什么天仙呢!”当着小井,主任就开始评头论足了起来。  “小井,你想我了吗?”院长痴痴地望着她。  金子看看院长又看看小井,实在想不出对她有什么可着迷的地方。  “当然想,我每晚做梦都梦到你。”小井面无表情,或者说有点表情,那表情就好像是不认真表演的演员一样,歌不精舞不技。金子真不知道要让小姐卖力地演是不是用物质砝码来衡量的。  “小井,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爱我吗?你说,你爱我,我要亲口听你说。”院长还是一往情深。  “爱,怎么不爱,爱死了。”小井脸上连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不坐我的台?去坐别人的台,我来就是来看你的,你那么绝情。”  “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你六点半来的,别的客人五点就来了,也不能因为你来了就把别的客人扔下不管啊!”妈咪在一旁搭腔儿。  “没有,是我先来的,那时候还没别人呢!”  “是别的客人先来的。”  “我先来的。”  包间里拉扯起来,乱作一团。  “喝酒,”主任对金子举杯,然后自斟自饮。“小井胡同儿,给你哥哥倒杯水去,他喝多了没看见吗?小井胡同儿,说你呢,听见没有。”  那个小井真去桌上倒了杯水来。  “我有事出去了。”老虎给金子发来信息,信息显示:23:16发的。  金子的心一直沉了下去。“主任,我真得走了。家里都着急了。”  “不行,今天他们都喝多了,还得指着你开车把大家送回去呢,你走了怎么行呢?”主任也喝多了。  “行。”金子索性抓起桌上的扎啤,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这个妹妹是哪里来的?”院长凑了过来,他仿佛忘记了金子。  “是青年女作家,叫什么来着?”主任说。“对,她那书卖得特火,断货。你跟院长说你那书叫什么来着?老古,还不给妹妹一个片子。这个妹妹有个新药要进咱们医院,我正要跟您说呢,来,妹妹,给院长说说你们那品种还有准备上临床的情况。”  古院长还真毕恭毕敬地递过来一张名片。  “哦,有前途,这么年轻,有前途。来,我给你写首诗。”说着院长就在餐巾纸上写道:朝着太阳奔跑,前方是———一片海。  “怎么样?厉害吧。”  “厉害。”金子由衷地佩服。  就这样交杯换盏了不多时,大家都差不多东倒西歪了。只有金子一个人还在咧着嘴傻笑。  走的时候,金子看见那个姓杜的人一直很清醒地负责结账,给小姐小费等收尾工作。金子注意到即使他唱歌的时候小姐坐他腿上,他也一直在唱革命歌曲,据说他是个军人,的确,那个小姐长得特别漂亮,可是,金子却看他坐怀不乱,虽然他是在搂着小姐的腰,但那姿势就和搂着钢枪也差不多,形式的东西并不重要。如果老虎像他就好了,金子心想。  上车以前,小姐们又围着院长要了一次小费,院长一会儿给出去一会儿缩回来,在大家的催促下才上了车。金子对他说小费给了两遍。他就在车上念叨这事,想想太亏了,于是一直打电话给妈咪要求下次去的时候退给他。  说实话,说句老虎不爱听的话,今夜,金子特别高兴,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因为他们的舞台剧演出得太具感染力了,让金子看尽了人间百态,笑得腮帮子都疼了。  快到家的时候,金子一想到今夜有暴风雪心就沉了下去。  到楼下的时候,她给家里打电话,电话没人接,现在已经是夜里12:50分了。她打老虎的电话,好半天才有人接,他说他已经出去了,如果金子没楼门钥匙可以找物业管开电梯的人,并且给了金子他们的电话。因为大楼的电梯是一过晚上十二点就关了的,需要叫梯的时候才会来人开,而老虎因为常常回家晚的缘故所以在电话里储存了这个号码。  金子的心一直往下沉。  躺在那里,金子不能入睡,而老虎是几点回来的却不知道。没结婚前就是这样的,只许老虎放火,不许金子点灯,所以,金子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遭到老虎的恶意报复。因为每次都不知道老虎去了哪里,在干什么,金子的心一直是悬在半空里的。  为了讨好老虎,金子一早就蒸了老虎爱吃的咸肉和香肠,还给他炒了一个香椿鸡蛋,热了牛奶。  “老虎你起床的时候自己吃饭吧,我去工厂了。”金子推了老虎半天,老虎才醒,看了金子一眼就又睡去了。


第一部没有目的地

  金子六点的时候还要去通县接会计来对账。自从小红接管了公司财务以后,会计每星期都要来对账一次。金子本来只负责接送会计,但后来应老虎的要求,金子每个星期会计对账的时候都要跟着会计学习学习相关的财务知识。  金子来到工厂,小红远远地迎了上来叫道:“大姐。”小红人长得很漂亮,鹅蛋脸,有些酷似山口百惠却还多了几分灵气,甚至超过了山口。她笑的时候更好看,盈盈笑意,灿若桃花。金子相信,无论是谁,看到她笑意迎人的样子,心里的烦恼都会一扫而空吧。她干活的时候总是很卖力气,洗洗涮涮,忙里忙外,什么事都干得干脆利落,并毫无怨言。这是金子对小红的最初印象,她认为不管出身如何,只要学,都可以被改变,于是,当初老虎让她到工厂当会计,金子也很赞同。  “大姐,我跟你说呢,今天一早呢,隔壁的就来提水,说他们呐水井坏了,俺不让他们打,都到咱院里可不行,他们呢说你们老板都让打你怎么不让打,我呢说打可以,你叫你们老板来,同意了俺也同意。他们老板来了,说呢你把目光放长远一点,要是你家井坏了不也得到我家打水么。我说呢俺们家两个井,两台泵,小的坏了还有大的,大的是新买的不会坏,如果坏了还有储存的十几桶水,俺们才不上你家打去呢。”小红一来就向金子念叨。  “后来呢?”金子问。  “这不,都叫我赶出去了。”  “你还是应该让人家用的,街坊邻里的,远亲不如近邻嘛。那都走了,怎么办?”金子说。  “那怎么办?走了就走了呗,那也没法叫去。”正说着,她五岁的儿子跑来抱着金子的腿。她举起手做要打人状:“回去!我叫你回屋去听见没有?!”声音巨大无比。  小孩看着小红并不动,还把头躲在金子的腿后面,顺便还蹭了一下鼻涕。小红抄起一个笤帚就朝小孩屁股上打去,小孩跑远了。她手里的笤帚还没放下,小孩又嬉皮笑脸地回来了。“看我今天打不死你!”小红厉声喊着,手里换了一个火筷子。火筷子的威力实在巨大,小孩应声倒地,大哭起来。小红一个箭步跳上前去:“哦哦,不哭,不哭,妈妈下次不打你了,你听话妈妈就不打你了。”  “打了就别哄,你这样哪成啊。”金子说。  “你给我起来,回屋去,再出来看我不打死你。”小红顿时把那孩子往地上一掼。  “气死我了,说什么都不行,就得打,有时候打都没用。我可不心疼他,说打就打,往死里打。”小红忿忿道。  这时候,小孩拖着院子里一条大狗一条小狗的耳朵来了,当着金子的面又踢又打。还抱住狗头把耳朵折过来。  “哎,不许打小狗。”金子说。小孩就跟没听见一样。  “你聋了是怎么了?不许打听见没有,回屋去,你找我又打你呢?”手里的火筷子又扬了起来。小孩又跑远了。  “小花的腿怎么弯了?”金子看见小花跑步的时候和平时不一样,一蹦一蹦的,两条前腿弯得像腰鼓。  “不会是我用门夹的吧,它老跟在我后面,一不小心就夹它一下,一不小心就夹它一下。完了呢,我还没看到,它叫我才知道夹住它了,不过,我想要是我夹的总不能那么对称吧,正好夹到一边一个腿还都是那地儿。”小红笑起来。“那天我把小黑关财务室了,第二天我不是不在吗?关了它一天两宿,小陈说好像狗叫,我说你听岔了,结果到我上班时一看,还真关里面了,它老跟着我还不出来。对了,把它和小猫关一块了,你猜怎么着,呵呵,第二天一看,小黑怕小猫。本来它不是老欺负小猫么……”正说着,小孩又来了,在离他们两米的地上趴下,玩石头。  “他趴地上你怎么不叫他起来呢?”  “他早上说肚子疼,他趴地上凉快。烦人。”  “我还烦呢,这晚上家里只我一个人不更烦啊。”金子说道。  “咳,那有什么。要我我就不烦,自己待着清净,就跟我打孩子似的,他们都说你怎么那么狠啊,我说我就狠,我就不心疼。我们那儿有个大夫可灵了,那天我头脑子疼,我找他看,他说是不是你操心的事太多?以后酱油瓶倒了你不要扶。嘿,回家以后,酱油瓶倒了,我真的没扶,我的头脑子立刻不疼了。我告诉你啊,俺家小王每次回家来弄得衣服脏,我给他洗吧,就烦,尤其上面的油点什么的,我都懒得洗。累得我这腰都直不起来。”  “有洗衣机吗?”  “有。”  “那你不用怪谁啊。呵呵。”金子故意气她,让她站着说话不腰疼。  支出凭单上出现了一个老虎签过字的陌生名字:刘虹虹,生活费壹仟陆百元。  “这是谁啊?”  “是我。”小红说道。“你们不是老叫我虹虹吗,我就改了。”  原来叫刘国红的小红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刘虹虹。  “你要想改得上派出所去呀。”金子说。  会计发现一张以小红的名义新开户的银行卡,还附着一张三十万的存单。金子问这是什么卡。  “这个俺也不知道,得俺老板说了算,俺只是办事的。”小红说。  金子鼻子都气歪了,别说这里有金子全部的血汗钱,更别说金子还占有绝对的股份了。  接下来又是小红丈夫采购用的收据,光收据就两万多,全是白条没有发票。问她还振振有辞,说什么要是开发票买东西就不会便宜了,这事老板知道。  会计让小红分门别类地写在单据后面用于车间还是工地施工的项目名称地点,以备进行成本核算。“车加用?什么意思?”大家面面相觑。“就是车间用的零件。”小红回答。  金子还看见另一张写着:通县用地安门用五棵松用轮胎用。  金子每次对账都会头疼,因为永远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出现,总是一堆乱账。而且小红是老虎的表亲妹妹,怎么也不能说她呀,让金子总想知难而退。  两天以后,小花的死爆发了一场绝对的家庭大战。  “那么好的狼狗,昨天,小花病了,我让他们开我的车带它去看。打了点滴,今天死了。”老虎一回家就说。  金子沉默不语。  “说是狗瘟。这环境也太差了。”  “两条狗不都养在小红家吗?她怎么看的。”  “这和她没关系,她昨天还给狗吃了四个鸡蛋呢。”  “你为什么老护着她,她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知不知道?”  “她对公司没做过任何亏心事。”  ……  走出法院大门,金子不知道要去哪里,她说她可以和老虎最后一次去他们的房子里看看吗?那是他们的花园。  “我走了。”金子说得面无表情。  “你去哪儿?”  “我能去哪儿?”  “那我走。”  “走吧。”  “这可是你说的。”  “是。”  老虎摔门而去。  金子望着这个曾经繁花盛开的屋子,这个曾经花费了她和老虎半年心血,这个曾经让老虎充满自豪的地方已经荒芜得落满了灰尘,这里曾让多少人向往,这个钢筋水泥丛林里的花园:屋里曾经绿树长青花团锦簇,屋外曾有鸽子翩翩飞舞……自从那株生长了三十年的芦荟断掉了以后,所有的植物都相继死去,于是这房子便没有了生机,只剩下一些罗马柱和藏满了灰尘的欧洲雕刻以及那些曾经色彩纷呈的沙发,它们默默摆在那里鉴定着这里短暂的历史。如今,窗台上落满了鸟粪。就是这样,什么是永恒?没有答案。金子没办法独自在这里超过一个小时,事实上她和老虎在这里的时间从没超过两个小时,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这里冷得让人直想逃走。  金子最后在这屋里转了一圈径直走了出去,她并不留恋这里,在这里没有她和老虎的回忆,除了一些做得逼真的假花什么也没有。生活让人好累。金子漫无目的。  电梯到了一楼,门开了,一个女孩儿提着采购的年货回来了,金子忘记了,今天是正月十五。后面还跟着两个女孩儿,提着满是饮料和水果的袋子还有白菜粉丝和羊肉……对她们来讲,这该是一个热闹的晚上吧。金子看着她们苍白的涂满脂粉的被冷风冻得发紫的脸以及深色的口红和浓重得描得很重的眉毛,还有黑色的风衣判断着她们的年龄和职业。她们看上去和金子一般大,或者还小些,这些外地小姐都是这样,因为职业的缘故会比看上去更显成熟,举手投足间流露出风尘的味道,可是,在这一刻,她们是快乐的,互相分享喜悦的。  “你们可不可以带我一起……”金子说得很迟疑,声音小得她自己都听不见。“我今天晚上刚好没事。”  三个女人面面相觑,金子也不想打扰她们。她们有她们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不为女人所知的,除了她们自己。可人和人之间有什么分别吗?都是付出和得到的关系,或许是自己或许就是她们,只是来得更隐晦一些。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房间里没什么布置,屋里最明显的家具是一个斑驳了油漆的粉色梳妆台,上面凌乱地散放着杂牌化妆品,房间里没有床,地台上的卧具没有人收,阳台上有一株奄奄一息的芦荟,叶子已经被掰得所剩无几。沙发上蜷缩着一只灰猫,看上去懒散而没有生气。  金子默默洗着白菜,有一搭无一搭地回应着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她们的话,方言让金子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也许她们是刚从某个地方结伴而来,她们挣的钱还不够回家。在金子的想像里她们本该常常出入美容院,她们独自幽居在京城的某个角落,她们身上总携带着七八张信用卡,她们出手阔绰,她们妩媚她们妖娆她们也冷漠。但今晚,金子没有遇到这样的女人,如果是这样,也许,金子可以一直住在那里,然后体味人生。因为金子在某些地方与她们相像,或许是所有女人都有这样的特质?生活就像是戏剧,这一出落幕,那一场又开始上演。  锅里蒸腾着热气,迷茫了她的双眼,白菜烫出了金子的眼泪,从老虎走开的一刹那,金子也随之消失了……  电梯门关上了,也关上了她们的欢声笑语,一切都是幻觉。金子的确想张嘴说话,但能表达的只有她求助的眼神,她对着电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想知道这三个女子住在哪层,也许还可以敲开房门,加入她们,可金子没有,她甚至没看电梯停在了几层。也许在那一刻,金子还有一线希望,她以为老虎会在楼下的车里等她,老虎不会走远。  送年的鞭炮声在金子耳边响个不住,也许在这样的晚上通常人们都会欢聚一堂。迎着暮色,金子走在街上,她期待着会有汽车驶过,这里曾经是一个垃圾场,这里曾经是荒郊野外,金子希望这里也许曾经是一个坟地,聊斋里的故事也会发生在女人身上。  金子回到了父母家里,拿走了她许久不用的笔记本电脑,变故发生得这么快,快得她来不及掩饰自己的表情,她依旧不敢看他们,他们还殷切地盼望老虎会来吃年饭,在这个春节开始,金子还没有回过家。金子只是刚刚才从老虎的老家回来,如今却形单影只了。  金子提着笔记本走在黑暗里,没有目的地。  给丸子打电话已经成了奢望,从什么时候开始,丸子已经不再接她的电话了,从自己炫耀老虎的时候还是展示自己的新车的时候。再也没有麦地小溪小鱼小狗,篱笆上的牵牛花开,堤坝上柔软的羊齿苋……早已是梦里千回的事,那个以她为傲肝胆相照的丸子呢?那个明眸皓齿冰雪聪明的丸子呢?那些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日子呢?没有了丸子,金子不再喝酒。


第一部看不出年龄的男人(1)

  金子把车开得摇摇晃晃仿佛喝了酒一样,“你爱不爱我都叫人伤心……”金子翻着她的旧电话簿,不停地问查号台这些电话都变成了什么号,可是由于年代久远,早已是物去人非了。“喂?”金子试着回忆着一个电话。  “啊,你谁呀?”  “是我。”  “你打错电话了吧。”  “没有吧。”  “错了。”  “那你看看电话号码,就没一点儿印象吗?”  “没有。得,别开玩笑了,你在哪儿呢?我找你去。”电话里的那个男人突然正经起来。  “你在哪儿呢?”  “在车上。”声音里带着些烦躁的沙哑。“你怎么了?我也许能帮你。”  “你是……阿明吗?”金子开始有些怀疑了起来。  “啊,怎么了?你怎么了?”  “你真的是不是?我打错电话了吧。”  “那你是谁啊?”那男人反问道。  “……”金子不说。  “我真打错了吗?你是……”金子突然哭了起来。  “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你说吧,我也许真的可以帮你。”  “我……呜……”  “得,要不半小时以后,我在东四环的燕莎打折店门口等你。要不,你方便在哪儿,你说。”  “我离亚运村近,但是,我不知道去哪儿等你。”  “那半小时以后我到奥体东门等你。”  这是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嗓音沙哑而低沉,背头,并有着意大利式的卷发,黑色风衣,素气而干净,目光坚定而温暖,看上去就像是黑社会的,而且一定是黑社会的,可黑社会为什么会有让金子感觉温暖的东西呢?也许,金子是女人,而这男人身上有让所有女人着迷的东西,是金子说不出来的。他一定是坏人,但是一定是和老虎不一样的坏人,老虎是让人没有安全感的坏人,是会伤害你的坏人。而眼前这男人是那种你知道他行为不轨却心甘情愿跟着他的男人,他和你在一起就会给你温暖,这种温暖可以照耀你所有独守的时间,纵然你知道他正和别人缠绵。他会爱并尊重所有女人。他从天而降。  “小妹妹,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啦。”声音里带着懒懒的南方口音。在金子看来,她仿佛是小红帽而他是大灰狼,这样形容他一点儿也不过分。小时候,妈曾叮嘱过她,路上遇到的叔叔给糖吃,一定不能,坚决不能接受,否则会被穿上猴皮送到马戏团里去。想像着看见观众席上妈和姐正兴高采烈地看着马戏却不能相认的景象,金子就会流泪。  “我去牛街。”金子实在想不出自己要去哪里,牛街是个让人怀念的地方,那里有皮皮的宽厚的笑还有金子的天真烂漫。  “那你跟着我啦,我慢点开。”  他不是灰狼。  “你到目的地了。我还要回去,我约了朋友,你记得回来的路吧。”  “不记得。”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找你的朋友?”  “没有,没有朋友。我来找我的回忆,只是,天黑了。”  “哦,那你回家去吧。你的家在哪里呀?”  他是灰狼。  不能告诉他,他会吃掉外婆。  “我没有家了。”金子说着大哭起来。“你带我回家。”  “小妹妹,这样可不好玩。你多大了?”  金子哭得摇摇晃晃,“你带我走吧,去哪里都行。”即使是他把她卖到南洋,再卖掉她的车,不是吗?她包里所有有关车的手续都在,就仿佛有预感似的。  “为什么呢?”  金子不答,只哭得厉害。  “看来,你是不能开车了,你把车找个地方放下,我送你回家吧,但你要记得你车在哪里。但你家在哪里?”  “没有家了。”  “那你要去哪里?”  “你带我走吧。”  车子没有开动,金子哭得鼻涕眼泪浸湿了自己的手绢。女人哭泣的时候总要有男人的肩膀可以靠,只要是男人谁的都可以。可金子不行,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行,她永远不会在陌生男人的肩头哭泣。  “不要哭了嘛?”  “呜呜……”  “那你哭吧。”  过了很久,金子一直在啜泣。  “那你饿了吗?我带你吃晚饭去吧。”  金子摇摇头。  “那我们去前面那个地方坐一坐总可以吧。”他指着前面不远处闪烁着暗夜霓虹的地方。  金子点点头。  这是一个装修粗俗的半地下茶室。他们坐下来的时候,他要了“大红袍”,金子在强烈的灯光下有些睁不开眼,他看出这一点,他调暗了灯光,他在金子对面的茶几边坐下,点燃了一支烟。  “你总该说点什么吧?”他说。  “你可不可以把刚才那个姐姐介绍给我认识。”金子竟然说出让人出乎意料的话。  “哪里的姐姐?”那男人很是吃惊。  “就是刚才你打电话找人,那人不在,而接电话的姐姐说他死外面了的那个。”  “为什么?”  “因为我想她现在肯定一个人在家,我很想去她家。”  “……”  “我叫刘瀚澎,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人,今年三十岁。”他吐了口烟。  金子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那么年轻,可你不像。”  “是啊,都这么说。可是,前几天我要离婚了。”他又吐了口烟,看看天花板。“我都有两个孩子了,一个六岁,一个三岁。”  “还是不像。”  “不像吧。”  “都请律师了,可是,关于财产分配问题,我自己都搞不清我有多少钱,银行有多少存款,大概算了一下光律师费就需要先付两万多。”  “为什么会离婚?”金子低下头。  “说不清楚,大概是我老婆老看着我,和我打架,可我又太不自觉吧。”  “你怎么了?”  “我一直都没怎么,虽然以前有过事情发生,可我现在也没怎么,说实话,追我的姑娘真的太多了,成打成打的。”  “这个我信。”  “你听说过‘鑫千里’吧。”  “嗯。”  “那是我开的。”  “我知道,连锁店遍布京城,去那里吃饭的人很多。”金子说着依然没什么表情。  “你待会儿可不可以跟我去办件事情?”  “什么事?”  “陪我去我最近的一个店里拿点儿东西。”  “好。”金子有些迟疑,不过,反正她也不想活了,即使有些什么事情发生就随它去吧。  “那咱们走吧。”  这是一个独立装修的三层酒店,飞檐和雕梁让人有种头晕目眩的金碧辉煌,“鑫千里”三个字显得格外醒目。金子想在酒店外面等他,以免引起误会,但是他还是极力邀请金子一起进去。  的确是老板,所有人立刻变得毕恭毕敬起来。他径直上了三楼,身后已经有了一大群追随者了,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有话要说,大概是汇报工作吧。  金子跟在后面,一袭黑色柔软的羊绒大鸟、同色深V字领紧身薄毛衣,轻薄的暗紫色羊绒围巾上隐约印有藤蔓和蘑菇图案,一只镶有金绿色、暗粉色以色列人造玻璃宝石的古铜色发卡把头发别成一束。这样的装束显得金子愈加孱弱,仿佛一个飘来飘去的影子。  到了三楼,那群人径直进了一间屋子,金子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她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靠墙站着。没谁注意到她,也没谁用猜测的目光打量过她。刘瀚澎去别的屋子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顺便招呼了她一下,那时,金子觉得自己很像他手下的任何一个员工。金子只好走进那一屋子人的房间。尽管她脸上写满了不安,倒是也依然没人注意到她。而那些人一个个等老板签过字就走了出去。  金子只好坐在一个灿烂的水族箱边上的沙发上,假装看鱼。而刘瀚澎正在班台后面翻箱倒柜。  这时进来一个体态肥硕的女人,头上烫的小碎花由于缺乏打理的缘故已经蓬到天上去了,脸上有一个明显的手指肚大小的痦子。金子不小心瞥了她一眼,生怕她注意到自己。她的确看到了金子,金子冲她点了点头,勉强笑了一下,她也就没再看这边。  “弟弟,我跟你说,姐姐为你可是两肋插刀……不是我说你,你看王总……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我也是为你好,弟弟,姐姐有什么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姐姐眼睛跟明镜儿似的,我就看不惯……财务上的……”金子看她群情激昂地说着,吃惊坏了。金子透过鱼缸,悄悄看了一眼刘瀚澎,他还是那样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有一点点想听的样子,但金子觉得,像是为了一种尊重表现出来的耐心,倒是没看出什么敷衍的表情,可那一种表情倒仿佛对这样的言论早就司空见惯了似的。“我们那儿一会计。”刘瀚澎对金子说。字正腔圆的京腔京韵,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她出去以后又进来个小孩,小孩子看金子的表情也是那种看了一眼就过去,从没显示出一丝一毫的惊异。金子以为那是刘瀚澎的小孩,可她猜错了。  待小孩子出去以后,又进来了一个年轻的女领班,准备到这里和老板辞行,倒是被刘瀚澎的一番话劝说得打消了念头,感恩戴德地出去了。  “可能有十天半月没来了,你等一下,我处理点事情。”这时候刘瀚澎才顾上和金子说句正经话。  金子不知道是该感激他不避讳自己一个陌生人,那些公司里“机密”的事全被金子听到了,还是该为自己不被人重视感到尴尬。最终金子也选择了面无表情,普通人都是很快能适应社会的动物。


第一部看不出年龄的男人(2)

  “你对字画有研究吗?”刘瀚澎最终坐下来沏了壶茶递给金子。  “没有,我妈有。”  “你喜欢听中外名曲吗?”  “小时候听过,那时候你问我我还能告诉你都是什么。”  金子的答话让刘瀚澎没法继续说下去。  “那你要离婚了孩子归谁?”金子提了一个傻问题。  “谁要就给谁,想看了就一起看,没有一人一个之说。”  “你不喜欢孩子?”  “那倒没有,不过也没多喜欢。”  金子从他对孩子的感情看来认为他还没有孩子,而带自己来的目的是想证实自己真的是个有钱人。可金子还是没有表情,没有表情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件不好的事,意味着:不尊敬,不崇拜,没意思等等。可金子也从他脸上看不出表情,没表情有时候不代表“酷”或者严肃,只能说明某一种空虚的状态。而无论是他还是金子,都正好处于这种状态之中了。  “为什么要离婚?”金子依然问得很执著。  “我几乎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学习不好,还老打架,后来我上班了,学的是汽车修理,然后开了个汽修厂,之后卖过空调,搞过化工,做过餐饮。为了证明我自己,每行我都做得很成功。”  “我和我媳妇是在一个中医按摩的诊所认识的,开诊所的是我一个远房表哥,她在那里帮忙,而我那时得了腰椎肩盘突出,老去按摩,就这么认识了。认识了三个月我们就结婚了。”  “刚结婚的时候还不错,挺恩爱的。有时候我老想,我有外遇是不是和她的那件事有关系?”  “什么事?”  “你真想听吗?”  “嗯。”  “那时候我们一亲戚结婚,在我们家摆酒席,我媳妇帮忙做饭,家里请了一个做婚宴的大师傅。”  “那时候我们还不是很有钱,但是我想,既然结婚了她就不用工作了,于是她天天在家待着,有时候做做饭。那时候,为了挣钱,我很辛苦,每天都累得贼死。但是有一天,我下班早了,本想早点儿回家给她一个惊喜,买了点儿礼物,还挺美的。”  “结果发现她不在家。你猜她干吗去了?”  “干吗去了?”  “我说她不在我就顺马路找找看吧,结果一找,还真找着了,她手里拿一录像带从马路那边儿过来。我问她,你干嘛去了?她说租录像带。我说租录像带的不是在马路这边儿吗?你干嘛去了?说!她也没怎么撒过谎,被我一诈就说了。其实想想,她应该很好解释,比如,租完录像带顺便去商场逛了逛。可她偏偏说了实话,还不如不说。”  金子想,所以这就是老虎打死也不承认的原因吧。  “她说上次做饭的那个厨师喜欢她,临走的时候塞给她一个小纸条儿,纸条儿上大概写着喜欢你之类的话,还留了电话。她也没想跟那厨师怎么着,只是觉得都结婚了,还有人给她小条儿,她觉得自己还有价值,心里觉得挺美。后来那男的说他有录像带可以借给她看,于是,她就天天从他那里拿录像带。”  “那也没什么啊。”  “你听啊,她天天都拿新的录像带,我问她哪儿来的,她说租的,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还跟着一起看,傻乐。我记得特清楚,那录像带都是周润发演的。因为那小子长得像周润发,所以故意借她看这样的录像带。连故事的情节大约都跟我们现在的状况差不多。你想那时候我工作那么忙又那么累,回家也顾不上说几句话,基本上吃完就睡了,什么兴趣也顾不上有了,她还弄这事儿。你说我搓火不搓火。”  金子想,不会是还从那人那里拿了别的内容的录像带吧。  “之后,我审她,她打死也不说。我就搓火,心里琢磨:不知道这样儿的媳妇儿还能不能要了?我有一朋友说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你把丫打一顿她就说了,结果,我回家打了她一顿,她还是没说出什么来。然后我把她父母、我父母都叫来了。还把我师傅请来了,因为那大厨是他找的,最后大家都说开了,这事就算了。我还警告了那个厨师一顿,后来他走了。”  “说实在的,打那以后,我心里就老别扭,老不平衡。”  “我相信她什么也没干。”金子真这么想。  “干没干怎么知道,反正别扭。然后我就对我自己的要求就放松了。”他笑了一下。金子看出那是一种有了美好回忆的表情。  “我和她是在歌厅里认识的,但她不是小姐,是那里的服务员。别人都叫小姐,我不叫,我还没烂到那份儿上,到现在我也不叫小姐,我嫌脏。别人和小姐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和她聊天,她不是外地的那种,是北京外事职高毕业的。这人吧,日久生情。聊着聊着,她和我吧,都觉得有共同语言了。我们认识了得有半年才在一起的。我们感情特好,那种感觉……”  金子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种深深的依恋和怀念。“你夫人没发现吗?”  “不过,有一次,我记得那是一年的圣诞节,我们早说好了要一起过。我就早和我老婆请好了假,提前几天做好了铺垫,讨我老婆高兴,然后说几个朋友一起过圣诞夜,她同意了。结果那天,下午四点多我给女朋友打电话的时候,她说她可能要加班,我转了会儿,想,算了,就回家了,回家吃完饭就睡觉了。结果,晚上我呼机响了,我还没听见,我老婆看见了,打过去一听是一女的,但是,对方什么都没说就挂了。我老婆就起疑心了,你想啊,本来要出去又没去,还有一女的打电话,她能不怀疑吗?她就追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不知道,她怎么问我我都不承认。”  男人都是这样啊,金子想。一边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些侥幸还有亏欠。  “后来她不依不饶,把我爸妈都叫来了,让他们评理。后来,我一个朋友给我出了一主意。他说他的呼机号和我的呼机号就差一位,当时是他买了两个一个给了我,一个自己留着,他出主意说让那女的主动找我老婆承认说她其实是他的女朋友,那天是呼的他,不是呼我,呼错了。结果就这么办了。”说到这里,他仿佛长嘘了口气。  “瞧人家多好。”他脸上带着赞叹。  “谁?”  “我女朋友好,她多懂事,没借这个和我老婆闹,说真的,那时候一闹一准儿,准得散伙儿。”  “那时,你有孩子了吗?”  “只有一个,四岁。这事儿毕竟是我不对,因为我这女朋友,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我一般到哪儿去都带着她,除了我老婆不知道,毕竟我朋友都知道。”  “那他们不觉得你不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一出家门都带着小蜜,全一样。谁说谁呀。”  金子想到自己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洗衣厂老板也是这么说的,他甚至还想把金子发展成他的新小蜜。金子想不明白男人的社会,大概是法不责众吧。金子觉得,这事儿要是轮到自己头上,得有多难堪,因为大家都在看着自己,看着自己不知情地耀武扬威,好傻。说不定,大概百分之五十还要多的女人都是这样可笑地被人当猴耍,而自己也正身处其中了。当然,现在再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如果这个社会倒过来,不知道男人该怎么想。可金子忘了,到了那时候,金子已经更老了,也更占不了老虎什么便宜了。可悲的社会,可怜的女人们,在女人地位依然卑微的今天,仍然有大部分女人轻贱自己和自甘堕落。  “后来,她结婚了。”他眼里期待着金子的伤感以及自己的伤感。  “为什么?”又不是金子深爱的人和别人结婚,金子没什么好伤感的。  “因为不能总耽误别人,她也要嫁人,而我也给不了她什么,是我让她结婚的。”  “那她嫁了什么人?”  “一个银行职员,他们现在还在辛苦地供天通苑的房子。”说到这里,他特意停顿了一下,期待金子的伤感,可金子想,有多少人又是连经济适用房也买不起的呢?所以金子依然没有伤感。或者说,他们各自伤感着各自的事。  “你和她还有联系吗?”  “没有。我不能害人家,因为别人都结婚了,我想我们要是见了面,一定是干柴烈火,那会影响她生活的,我们偶尔会打打电话。”他眼里充满的不仅仅是憧憬还有回忆。  金子想,一定是会见面的或者是常见面的。“还不错,你到现在只有一个情人。”  “没有,什么东西都有开头。后来都时兴上网聊天,我打字慢,我就让别人替我打字,后来在网上认识一个女孩,我们见了面,本来没什么,后来聊着聊着,就聊出事来了。她就是一个,怎么说呢,性饥渴吧,她说她跟过很多人,我们几乎一见面就是那事,别的没什么了。”  “你这样的原因是什么?难道女人都有不同?”  “其实那倒不是主要原因,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这么回事,有这机会,就跟别浪费了似的。”  “后来呢?”  “后来她认识我以后和他老公离婚了。呵呵。后来她是一个大公司的会计了,她老找我换支票,我觉得她那人不是特别干净,怕在钱上有什么问题,我就渐渐疏远她了。”  “后来呢?”  “后来老和我老婆打架,前几天闹离婚,后来她又不离了,闹这事倒还有个好处,她找我妈承认错误去了,倒是拉近了她们的关系。我姐也特厉害,特蛮横,可是为什么我姐夫老让着她,就是因为她对我姐夫她妈好。我和我老婆关系不好就因为她对老人不好,我们家是老北京特注重面子上的事。因为她的态度有了改变,就没离,这不,我还琢磨着给家里打扫打扫卫生,她回家一看特高兴,我说,我不光打扫卫生,我还打算给你做饭呢。这两天我们关系又特好了。不过,这不,人都有好奇心理,要不我怎么会在这儿。”  这时,他收到一个短信:“你太不自觉了。”是他老婆发的,他给金子看。  “其实,不管你是谁,今天,我们俩坐这儿就是不对的,不正常的,违反道德规范的,你说是吧?”  “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家了。”金子说道。  “今天,她知道给我打电话的是一女的,就是你,可是,她又不敢问,她知道我晚上要出去,又不知道几点,所以她总是故意拖延时间,一会儿让我陪她修眼镜儿,一会儿让我陪她买菜,我不着急,陪着呗。我出门的时候还答应早点回家呢。”  “你说,如果把你和一个美女关在单独的一间屋里,你会有意乱情迷的时候做出错事吗?”金子又问。  “不会。”  “要是玛丽莲·梦露,你会吗?”  “也不会,我只承认长时间的接触以后一定会有点儿什么。别的,对我来说不大可能。”  金子记得自己曾问过做过多年医药代表以至后来晋升著名公司高层的班长同样的问题,他说他可能,并且任何人都有可能。  “有次,我老婆非说我跟我的一个大堂经理有问题,非要把人家开了,后来只能开了,结果,人家没错啊,我也和她没什么,但开了以后,我又找人家谈心,又给人租房子,有时候还给她点儿生活费,得,快有问题了,没问题都快有问题了。”  “唉,你总说她的不是,可你忘了,你讨厌她唠叨的同时,你忽视了她的权利,她在婚姻中的权利和你们的责任,因为情人没有这个权利同时也没有被束缚的责任,也就没有压力,没有压力的情况做什么都会游刃有余,况且,她也没权利要求什么,于是,在你看来,情人就没那么讨厌,就是她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角色。况且,抢了别人的老公,是胜者,在一定程度的满足下,短时间内她还有什么额外的要求呢?不信你可以试试,你看她在两年之内会不会问你要东西,在一年之内在感情上是否要求的更多,还有,当她年过三十以后,你看她是不是问你要婚姻,如果她还跟着你的话。”  “也许吧。”他若有所思,他突然想起了他老婆。  “你要回家,她等了你好久啊。”金子说,她恨不得天下所有的男人都茅塞顿开,迷途知返。“谢谢你,我会记得今天的一切,会记得你,记得你曾经帮助过我,陪我聊天,我很高兴啊。”金子眼里有了那么真诚的目光。  一瞬间,他眼里也有了今晚的第一丝暖意,人是多么神奇的动物啊。  他伸出手:“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金子确信他会迫不及待地回家,确信他会改变。有谁知道,婚姻里充满了太多的辛酸和甜蜜,让人怀念啊。


第一部一个没有回忆的地方

  金子还是在开车,她还想再打电话,想再找个人聊聊,确切地说,还想再有奇遇,只在今夜。但金子从来都是笨嘴拙舌,对话是这样的:  “打错了。”  “没有,你就是明哥,你骗我的……”金子还想做作地撒娇下去,却生硬地被人打断。  “你搞清楚再打电话,好好,再见,白白。”  毕竟年纪不饶人,金子忘记了自己多大。  “明哥,是你吗?”试了几次,金子真的拨通了阿明的电话。其实,在这样的夜里金子只想找一个陌生人说说话。很遗憾,即使离婚了,也不能迈出向往已久的自由的第一步,虽然,她曾在心里默默发誓要报复老虎。  “啊,你在哪儿呢?”阿明是否听出了是金子?  “我在溜达,你在哪里?”  “我在单位。”  “健身房?”  “是,怎么啦?没事来玩儿吧。”  “嗯。”金子有些迟疑。  “那你来吧。我没关系,我上班无所谓,可以找个地方喝点什么。”  金子缓慢地开着车,想不好见面以后说什么,或者是做什么。  天黑了,冷空气冻红了金子的鼻子。金子就站在这个繁华的高楼大厦边上等着阿明,槟榔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那些南方女人充满诱惑地看着金子。给老虎买一些吧,老虎从来不知道槟榔的滋味,金子这样想着。她总在第一时间想到老虎,可她已经忘记了一件事。正当她要朝那个方向去的时候,阿明突然出现在金子面前。金子并没有想像中的喜悦,仿佛见到一个老朋友那般平常,甚至不能挤出一点儿笑容。阿明也是这样。人和人的交往就仿佛是镜子,他们就好像一对许久不见的同事,寒暄似的笑了笑。  “有女朋友了?”金子没话可说。  “你说呢?”  “你做教练也有几年了,崇拜你的人慕名而来,这里什么女人没有?”见到阿明,金子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金子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笑得出来,只有这样,才可以在悲痛来临的时候减轻对自己的伤害。  “你就知道这个。”阿明说话依然简练。  “肯定有吧。”  “没有。到我们这儿来玩吧。”  金子顺从地跟随阿明来到地下健身房。的确,这里都是年轻人,运动使人充满活力。就算是个别看上去有些半老徐娘的少妇也让人猜不出她们的真实年龄,只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金子身上,这让金子很有些不自在。的确,和她们相比,金子穿一件白毛领子的白色缎子面小棉袄着实显得有些特别,凸显在只穿单衣的汗流浃背的人群中。而那些女人的目光却明显带着咄咄逼人的气息。的确,金子可以想像她们当时的感觉,无论什么时候,金子遇到的男人在一定范围内总是让很多女人梦寐以求的。也许,其中那个看上去像中学生的女孩儿和阿明有些什么吧。虽然,阿明大金子几岁,但他不顾一切和傲视一切的气质或者说是九年的狱中生活让他的生活轨迹产生了断层,一切都停留在初中时代了,看不出他的年龄。  “你这里有没有电源?”金子在强烈得如同白天的日光灯下有些不安。“我手机没电了。”“你在这里充电就好了。”  金子想不出坐在吧台里能做什么,她既不能参与锻炼,也不能为客人服务,在这样陌生的场合,金子第一次感到怯场。金子不知道自己现在能做什么,也想不出除此以外自己可以去的第二个地方和除了老虎以外第二个人的电话号码。劲爆的音乐让人越发觉得寂寞,金子仿佛掉进了万丈冰崖,的确,当夜越来越黑,金子就越来越冷。  “你这里还是十点结束吗?你还有别的事吗?”  “说。”  “我在超市小吃街等你行吗?”  “也行。”阿明还是那么干脆,金子很羡慕他,他的生活没变,所以他依然停留在他的二十九岁,而金子早已经过了很多变迁。  还是在这个超市的小吃街,时光荏苒,没想到,今天,金子又再一次地坐在这里。只是,时过境迁了,心情竟是如此不同。  还记得那天飘着小雨。一九九九年是让人记忆深刻的一年,很多经不起考验的爱情故事就在那一年里诞生或者结束,金子也不能例外。  那天,天上飘着小雨,金子就坐在这个超市小吃街的一个角落,她当时吃了什么她忘记了,但她清楚地记得她那天的心情:焦虑而充满期待。是那年的清明,树叶已经绿了,被那么细细密密裹着惆怅的雨丝淋湿了,仿佛玻璃般不堪一击。是因为遇到了爱情吗?那种让人不顾一切的爱情?至少,当时,金子是这么想的。那年,年少的金子仿佛着了魔。  就那样,坐在阿明的车里,浅浅的雨丝划过这个城市上空,其实不留痕迹。没有目的地。那时,金子年轻的心里充满了哀愁。  没想到四年以前没有实现的事情却在今夜那么容易地实现了,从来都是这样,事情总是在你没有准备的时候发生,而上天总是一再考验人类的应变能力,然后,根据他们的表现给他们以后的日子做出安排。  的确,金子坐在这个超市的小吃街上,落寞而惆怅,她不能承受这样的清冷和几米之外的闹市,空气仿佛凝固,她害怕思绪回到从前,回到那样狂热自由而充满皮皮呵护的年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不是吗?今天,她已然结了婚但却又离了婚。她怎样怎样努力来忘掉这个现实,怎样怎样努力来回避这样的残酷。金子不停眨着眼睛,是害怕眼泪掉下来。她走出了光明也走出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湿冷的黑暗里。外面的空气里充满绝情又冰冷的气息,冷得让人无法呼吸。金子踯躅地走在黑暗里,她要去买槟榔,可是,可是,在这样寒冷的黑夜里,周围寂静得仿佛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喧闹的世界只剩下了金子一个人,金子依然努力眨着眼睛,却不能抑制眼泪流下来,她害怕被泪水淹没的日子。在黑夜里,她只能朝前走,再朝前走。  世界很小,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是这么遥远。在这一瞬间,金子想到了死。她身上没有了一点力气,她想停下来,然后,慢慢消散,就消失在这里吧,一个没有回忆的地方。她蹲在那里无助地哭泣,路上的行人匆匆走过。


第一部有时温暖的山洞

  金子又回到了这里,这个有时温暖的山洞,那也曾经是她的家。她只是路过这里而已,或者只是习惯性地走到了这里。今夜,这里将是黑暗,老虎一定不会在这里,哪里都是冰冷一片。金子还没来得及带走自己的东西,就在今夜吧,在老虎不在的时候。金子只是想带走自己的东西而已,仅仅是这样。最后一次,金子用钥匙开门。换鞋,那双有蓝色毛球的拖鞋是老虎买给她的。  穿过幽暗的走廊。金子依然无家可归,这走廊的尽头已经不是她的家了。这里深不可测,这里充满着危险。所有一切都在飘摇。金子抱着皮皮给她的皮卡丘跌倒在走廊上,金子的意识越发模糊了,她只知道她终于停下来了。躺在这里,可以流干她所有的眼泪而不被人看见。  日子又回到从前,她和老虎同住在一所房子里,他们从不说话,老虎待在有计算机的大屋里,金子待在有大床的小屋里。在周末的时候,金子不会再和老虎回妈家吃饭了,金子对妈说,她要到外地工作一段时间,而老虎也要去外地做工程了。  老虎依旧冷淡,金子依旧孤独,就好像同居的那些日子,冰冷而又平常,金子却不是从前的小孩了,她已经长了好几岁,却又回到了原地,空气里总充满绝望的味道。可是金子却不能离开,她知道,离开了老虎不可以重生,因为她曾说过,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离开老虎,生要和老虎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啊。  日子又回到从前,老虎依然夜不归宿,在没有老虎的夜里,金子不能入睡,其实,金子夜夜不能安睡。  老虎从不回家吃饭,金子也不。即使是锅里生了锈,灶台上满是灰尘,可时间却已经凝固在两千零三年二月的某一天了。  金子不知道自己可以承受多久这样的日子,她一直认定了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为背弃了皮皮而导致的结果,所以,她便欲生不能,欲死不成。金子一直在瘦下去。她依然没有朋友。  直到有天,老虎带来了他的新女朋友。  那天,天上刮着漫漫黄沙,天黑得很快,空气里满是让人窒息的泥土味道,金子依然走在街上,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没有尽头,风起的时候有时会把她吹几个踉跄。金子看路上匆匆而过的行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正赶着回家,赶着给老公和孩子做饭?赶着回到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金子也该回去了,因为,天黑了。天上还下起了小雨。  当金子到家门口的时候,正要拿出钥匙开门,才发现门没锁,家里有了电视开着的声音,好久听不到这样的声音了,他们从来不看电视的。  “喝咖啡还是喝茶?”传来老虎的声音。  “咖啡好了。”女人的声音。  金子默默站在门口,听着他们的对话。  “那个结点图还有些疑问,等会儿我们探讨一下。”  “按理说八千平米不算很大,可……”  是老虎的设计师,老虎的设计很多,是以前那个和金子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吗?还记得那个女人吗?梳寸头,长大嘴的女人?魁梧的身材,不屑的眼神?金子不会忘记的,那是一双藐视一切的眼睛,有了那双眼睛,她可以征服全天下的男人吧,况且她长得又不丑,即使身材看上去不那么娇小玲珑,却也算得上波涛汹涌了,虽然比金子小好几岁,可看上去仿佛四十多岁富婆的表情,也许算做成熟?金子的自信开始一天一天地消失是因为她吗?是因为她曾经不停在夜里给老虎电话?常常一打就是一两个小时。是那种暧昧的语调让金子第一次放弃了很多年坚持的忍耐而离家出走的吗?金子对老虎的信任就是从她开始土崩瓦解的吗?金子输了,第一次输给了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低级的女人。虽然最终和老虎结婚的是金子,但是,金子坚信,无论谁和老虎结婚都是一种惩罚,而她最终得到了这种惩罚。虽然她常想,就让老虎去吧,去找他喜欢的女人,当这些女人同样受到了像金子一样的惩罚的时候,她们也会像金子一样流下忏悔的眼泪吧。可每每金子还是精神高度紧张地看守着,她守着什么呢?是老虎还是自己的尊严呢?可金子的尊严最终还是导致老虎离开了。金子那点可怜的尊严。  金子的愿望一直是当一个合格的设计师,给老虎。她总幻想着有天可以不用上班,替老虎工作,成就老虎的事业,把所有的自己付出。可是,她还没实现自己的愿望的时候,这个希望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她失去了老虎也失去了全部,她的钱,她的人和她的心……她总以为什么都给了老虎,老虎不会抛下她自己走,这辈子老虎都会带上她,无论去哪里。  可是今天,她只能站在那里。  为什么,老虎不关门呢?也许,是为了给金子一点面子吧,毕竟,金子和她面对的时候,金子怎么自我介绍呢?即使金子还是这里的女主人。只第一次,金子就在她的眼神里变得渺小可怜了,别说是现在。  在这个角度,金子只看到桌上的纸杯边缘留下的口红印记和很多年前刚到老虎家来时看见的一样,带着夜的妖娆的朱红色。金子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径自下楼去了。老虎把她赶出了家门。  金子坐在车里默默地哭,绝望的心绪漫漫弥漫了整个车厢,就如同夜的黑。她依然无路可退没人可找。她想不起老虎给她留下了什么值得回忆的记忆,一直都是在乞求和寻找爱的过程里生存,为什么还不走开呢?金子也不知道。  天好黑了,可金子还在哭着。金子一定要想个办法离开。因为,她怕看见老虎的车彻夜都在楼下停着,她害怕看见楼上的灯亮着或者关上……  金子为什么没在有婚姻的时候找到情人呢?这样,就不会……  她想到了死。  她想像张国荣那样从容地跳下去,她想到一个迪厅去和鸭们过上一夜以便得上AIDS,她想看到自己死亡的过程,慢慢腐烂,慢慢消散。可是,她无力开车,也许,会一直哭到死?会吗?不会。就像所有受尽日本鬼子酷刑的女战士一样,她们会一直活着,在行刑的过程里,以知觉来承受这种痛楚,没有一种痛可以让人死去。  或许,她可以去夜总会买醉。电视里都那么演,失意的人们总会去酒吧里喝醉,可是,金子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去的,他们的苦会有多苦,痛能有多痛,痛到不能走出去,痛到不能忍住眼泪,痛到没有办法在世人的注视下转身吗?金子是的。


第一部玫瑰总天涯夜总会

  “玫瑰总天涯夜总会”。只有这里营业照旧。金子去遍了几乎整个北京城。  那么昏暗的灯光是留给这些藏在角落里的人的吗?从没去过夜总会的金子却在这样一种心情之下去了这样丰富而又令人想入非非的地方。  豪华的走廊里是璀璨得耀眼的玻璃酒柜,那样寂寞而绚烂地注视着灯红酒绿的黑暗,长长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在走廊的尽头是那么偌大的演歌台和那么空旷的大房子,原本有着那么想买醉的人群和一定要沉沦的霓虹,可是,今天却是如此萧条,SARS让那些小姐们都回家去了,这里只有两个看门人。如果,金子生来是个男人该多好,她羡慕那些一掷千金的男子,还有热情殷切的妈咪,眼前出现迎来送往的人群,寒暄、杯盘交酌,以及盘桓在每一个男子之间的妖媚女子,看她们在夜里的妩媚,也许,也许女人本该这样。  血腥玛丽的味道让人心神俱焚。  金子,在今夜,你还拥有美丽吗?会像若干年前的那个黄昏一样?有着灵动的眼神和卷翘的发梢,紫色的鱼尾裙和紧制的鹿皮靴,还有肩头的一朵白色的山茶花?  你不是,你不再是那个充满爱和浪漫的女子了。  金子没去过几次酒吧或者喝过几次酒,可她有限的记忆里会记得和皮皮在一起喝过的“君度”或者是无锡那座山上五毛钱的清茶,那里有她关于酒醉的记忆。那个古老的关于名字的算命说他们会永远在一起。还有一次,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喝过的“黑方”,在那个夜里,她承受着老虎给她的痛苦,依然是,一个人。  金子说过她时刻留意着自己的容貌只是为了有一天不得已一个人过的时候依然可以放纵地融入生活,可今天,或者今天以前的每时每刻或者自皮皮离开以后,或者自那样怜爱温暖的目光渐渐淡去以后,金子就没再绽放过美丽?金子的美是人工或者是牵强或是短暂的,她已不再美丽。  青春易逝,容颜易老。而故事的尽头是绝望。  金子的目光追随着那个仿佛是妈咪的身影,她希望自己即使不再美丽至少还有绝望,她希望她的绝望可以打动什么人,她希望这个人是妈咪,她听说过小姐和妈咪的关系,她期待这样的生活,也许,很多年以来她一直压抑着自己,也许,这是她的必经之路,也许,这里没有伤感和绝望,或者还可以忘记。她希望别人看不出她的年纪。她希望有人可以看出她的企图。但是,这里真的几乎没有什么人。  其实,早在金子模仿着很多职业白领的生活常常光顾美容院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机会。其实,事实往往和表象不同,这样的生活是如此寂寞、枯燥而又乏味。她常常躺在美容床上躁动不安,为时间的流逝、寂静和人群的冷漠而扼腕叹息。她在这个地方缺乏耐心、定力以及勇气,更不可能让自己承受掉皮挨刀的痛苦,在这里人们丧失了判断力或者是审美观,她们来的时候是自己,出去的时候是别人,别人的思想,别人的表情,别人传达来的冷漠或者虚荣,她们把它当成自信。  一次,美容院里进来了一个林黛玉般的漂亮妹妹,金子一直在背后望着她并找机会和她说话,她有一个充值卡手机号码和一个普通的名字———杨丽,或者,就像大家说的,她来自北方,她是个小姐。金子却常常不会那样去想。虽然,她常常穿得紧身和暴露,虽然,她常常和金子走在街上眼睛总不安分,和她一起的时候金子可以感觉到男人异样的目光。当她和杨丽到别的美容院或者发廊的时候,金子就总能感觉到一种来自四面八方鄙夷的目光,让金子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也许,真像她们说的,杨是小姐?也许同行最清楚罢了。其实,金子即使不听说杨长得像声色场所里的女人,金子也能感觉得到,杨的钱包里总装着很多张信用卡,美容院的小姐们每每推荐完产品和美容项目,杨就会去取钱,有很多听起来像天方夜谭的话杨也会相信,显然和她自称的电视台广告部的节目主持人的身份有出入,她常常很大方地告诉金子她哪里是做的,她让金子摸她的鼻尖,硬硬的;眼睫毛很长很长的是种的;双眼皮是高温熨烫的;眉毛浓密而且走向舒展也是种的;腰被吸了脂只一尺七;胸部是打针注射的;嘴上的颜色是“绣红唇”;脸上的皮肤是经过换肤术的。显然,不管她身上的哪个项目都是金子不敢轻易尝试的,金子总以为做这样的手术应该在有了小孩以后,否则后果难测。这就是金子矛盾的地方,当金子老了的时候再整得漂亮也是明日黄花了,不是吗?老公不看,情人不要了啊。  金子和杨的关系是暧昧的,金子很想知道杨的生活是怎样的,杨也喜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人可以给她温暖。也许,那时起金子就替自己想好了退路,金子想进一步接触杨却不知道怎么表达,金子和杨仿佛都不敢触及问题的实质,她们一段时间以来共同的话题就是哪里的美容技术比较高超,她们幻想着把自己的全身换遍,然后,装做是天生丽质,那段时间,她们致力于交换哪里可以做全身换肤和瘦脸的问题,甚至谈到了在肚子里养蛔虫以便减肥的问题。金子每每试图和杨谈到生活问题的时候,杨总是用别的话题代过,最后总以我这么漂亮我老公当然爱我的话题收场。杨对金子若即若离可有可无,因为有那么多充当社会强者的男人是她的红颜知己。而金子对杨仿佛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却又仿佛火中取栗。  可金子和杨除此之外没有理由更加深入地交往,金子幻想用某个借口要来杨的电话,可又怕自己的电话泄露对自己会有不测,比如,常听说小姐被绑架以后就会出卖别的认识的人,找替罪羊什么的。而且,金子相当没自信没把握,杨会不会勾引老虎,可她相信老虎却是一定会上钩的,而且,那时金子在这个家里一定没有自由,如果和杨出去的次数多了,老虎一定会以各种方式见到杨,老虎一直喜欢见到女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更兴奋而继续开足马力地工作,金子却不知道那时将情何以堪。所以,金子只能望“杨”兴叹。可怜的金子好羡慕杨的自由和自信。不过现在,金子必须既成已经离婚的事实。  那时,金子对那个古老的行业是可以理解并充满好奇的。现在,金子心里充满了仇恨以及复仇的欲望却又不知道对谁以至于毫无力气。她仇恨那些小姐和那些男人,但她不知道如果有天自己步入声色场所可以向谁发泄些什么?她惶恐不定,既没有勇气也没有方向,所以,这时的金子是危险的,她需要一个机会,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而生活仿佛桎梏在那里,时间也仿佛停滞了下来。  恍惚中的金子仿佛看见妈咪朝她走来,然后和她说着什么,然后,金子便毫无知觉了起来。  但其实,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妈咪只是见到了一个熟识的客人,绕过去寒暄说些怎么好久不来光顾之类的话。况且,金子又不是长得国色天香,即使有些悲戚她也不可能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金子没什么,什么也没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头顶上挑染的几丝金发看上去好像花白的头发,金子老了,心和身体。金子是女人所以也脆弱。她有的只是一颗想沉沦却找不到路径的心。  在非常时期的晚上,路上没有了那么多霓虹显得清冷异常,SARS肆虐的日子里,很多人失去了夜生活又重新回到家里,也许,可以重新体味到家的意义,在某种意义上来说,SARS让人类的人生观发生了重大的变革,也许,也挽回了很多即将分裂的家庭。  孤独的金子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另一个家吗?那屋里还挂着红红的双喜,几年如一地散发着一种装修的味道,那条碎汉白玉铺成的小路不会在黄昏的阳光下闪光了因为蒙满了灰尘。他们还没有真正在那里住过。


第一部在那样的黑夜

  在那样的黑夜,在那个时间,也许,金子是这个偌大的开发区里惟一的一个驾车人,从那里到这里,金子不知开了多久。  这里荒无人烟毫无生气,一片死寂。公司的写字楼除了一楼大堂里亮着的两盏惨淡的白光灯以外四周一片黯淡。没有电梯。朦胧的月光透过蓝色的玻璃微弱地照着盘旋的楼梯,金子几乎每走两步就得停下来一会儿,她觉得自己简直虚弱得要死。  金子就这样趴在公司某间屋子的某个角落的某台计算机的显示器前面,什么也做不了。  “啊欧。”QQ上的那只小企鹅闪呀闪的。竟有人主动和金子说话,是个络腮胡子头像的男子,叫做“大傻”的。  金子可以说不在网上聊天已经有年头了。或者说,后来金子只和女人聊天,和女人聊天的时候特意把自己变成一个成熟男子的头像,是为写小说积累素材。可事情往往事与愿违,当她变成男子头像,有女人想和她交往,可从不触及生活的实质,总是装做才女或少女的样子,让金子觉得索然无味。可当金子说明自己的来意就没人愿意理她了,没有人关心她的事业她的喜怒哀乐,没有人愿意融入她的生活当中,也没人愿意让她融入,真像姐对她说的吗?QQ仿佛是一个大垃圾堆,在这上面找吃的人都是饥不择食的。果然,仿佛没人愿意袒露真诚,仿佛只对袒露身体感兴趣。金子已经许久没有在网上认识什么人或者和人聊过天了。  只记得有一次,很久以前的事了,和老虎吵架了,无依的金子在线查找三十到四十岁之间当时在线的男子,然后让他们加入她为好友,之后,就再也没聊过了,因为,等她找到了,加入了,可以说话了,也就下班了,也就看见了老虎,也就主动自愿地到厨房做饭去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能让金子发生些什么,真的很难。  那些男子的头像是那个时期的产物,每天金子打开单位的电脑,QQ就自动连上,他们就早早色彩鲜艳地挂在那里了。金子多数时候是关掉QQ,也有些时候是隐身状态,这样,他们从没叨扰过她,她也没理过谁。世界很大,每个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沧海一粟。  “都几点了还来,睡觉去。”“大傻”说道。  “不。”金子很慢地在键盘上敲击。  “老公不管你?”  “不。”  “有老公吗?”  “不。”  “有男朋友吗?”  “不。”  “哦,你是女的吗?”  “是。”  “那为什么没男朋友?”  “……”  沉默了一会儿,金子插入了一个酒杯的图案。  “哦,知道了。不说了,喝酒。”  “我醉了,因为我寂寞,我寂寞,谁来安慰我,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往日的旧梦就像你的酒窝,有你也有我……”金子写道,掉下眼泪。  “这时候你还比较可爱。”  “真的?”  “真的。”  “那你在哪里?我要找你。不论你在哪里。”金子有些醉了。  “你在哪里?”“大傻”反问。  “我在风雨里飘摇着。”金子说。  “哦,我在地狱里。”  “地狱很好啊,天堂里的人们背着翅膀很辛苦地干活还要很好地对人,很累。地狱里的人骄奢淫逸,纸醉金迷,每天都在享受生活啊,活着不累。”金子继续写着。  “说对了一点,可你说为什么什么都有还很难受呢?既然不累。”  “因为没有方向感也没有阳光,地狱里的人围着盛满肉汤的大锅,每人拿着一个有长柄的汤勺往自己嘴里送,而天堂里的人每人拿着汤勺往别人嘴里送,结果,地狱里的人什么都吃不到,很瘦。其实,我也身处地狱啊。和你不同,我身在阿鼻大地狱,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为什么?”  “因为我有罪。”  “怎么呢?”  “抛弃别人,被人抛弃。”  “哦,那你不能见我了。”“大傻”说道。  “知道了,被人抛弃的人没人会要。”  “不是这么说,我的规矩是这样的:从不和没有老公,没有男朋友的女孩子交往。”  “哦,你也不是我想见的人。”  “你想见什么人呢?”  “想全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想遇到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男子。”  “那估计你等到母系社会也等不到了。”  “我忘记了,全天下的男人都绝情。”  “也不是这么说的,我女朋友很多,可没见我忍心抛弃哪个。”  “一定是被别人抛弃了,你。”金子有些愤怒。  “不是,其实,你忘记了但你知道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俗。”  “朴实的道理。不然,你被人抛弃为什么会难过呢?”  “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金子号啕大哭。  屏幕右下角的头像依然在闪烁。  过了好久,金子看到:  “我当然知道,因为你一直蓄谋要抛弃别人结果反被抛弃,是吧。”  “去死!”  “我来地狱以前肯定是死过了数次,但我也有个要求,看你的照片行吗?”  “行。”其实,金子从来不在网上传自己照片什么的,她怕被人改得面目全非或到处发散。计算机里的照片是用来托朋友做个人主页的。可今夜,金子又拿出了爱谁是谁的劲头,竟然同意了。  “大傻”很快有了反馈。“像我原来的老婆。”  有了一段时间的沉寂。金子凝视着那张照片:有着卷翘短发的侧面,眼底有爱、好奇和温柔的目光,微张的嘴唇露出漂亮的兔牙,白皙的颈项延伸着好看的曲线,被那件肩头有着白色山茶的紫色衣服衬托着,流畅迷人而缓慢地流动着。金子的温柔是天然的,都这么说。  “我有很长时间都在看你的照片。”“大傻”接着说道。  “我也是。”  “这段时间很难过。”  “为什么?”  “不说也罢。”  “说来听听吧。”  “我独自一人,因为‘非典’的原因,很长时间没找过姑娘了。”  “你找过小姐吗?”  “有时。”  “她们有差别吗?比如身体构造,比如性格,有没有你认为可以再联系的呢?因为身体感觉还是心理感觉呢?”可怜的金子,她其实太需要一个男人,心理上的,不是都说,女人哭泣的时候一定要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吗?不论他是谁,说了什么,她都不再挑剔,她一定要和他有话说,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她也需要有人牵挂有人感知她的存在。  “算了,不告诉你,不说。”  “你是不是觉得和我说话很乏味?”  “有时候有点。”  “……”  就这样东扯西扯地过了一夜。天亮了,她要上班了,又要面对同事们和繁重的工作,金子显得有些急躁,她不知道今天晚上怎么办,做什么。  到了午饭时间,金子依旧无精打采,依旧吃不下饭。  “你们知道吗?据说SARS的元凶是一个叫……”李副经理用力想了想然后说:“叫果子狐。”  没人理他是因为没人听见,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抢一个花卷或者盛一碗粥上,金子依然悲哀。  “我跟你说,那东西还真应该禁止养,都是瞎吃造成的,叫什么来着?”李副经理依旧很认真地说道。  “果子狐狸。”金子替他补充道,有些逗人开心之后的颓然。  可还是没人听见。  公司的午饭从不热闹,每个人都有各扫自家门前雪的味道。  象征性地吃过午饭,百无聊赖的金子只好又回到电脑旁。  “我也一个人,没有男朋友、老公和哥哥,但我很想见一个男人,本来在夜里,怕吓到你,幸好天已经亮了,没什么理由,只是一个女子的邀请。”金子竟然写下了这样的话。  “那我去接你。”“大傻”竟然没走。  “不用,告诉我你在哪里?什么时间?就可以了。”  “我要去抽烟了。”“大傻”显然在逃避。  “别走,我是个还算年轻的女子,我有些漂亮也不太缺钱,不要担心什么,你不会损失什么,只是想请你吃饭,不是因为对你着迷,只是在那个时间、地点与你相遇,我掉进水里,你不会见死不救,是吗?不会给你添麻烦的。”金子心神不宁。  “昆仑大厦,‘Friday´s’,晚上七点。”“大傻”终于说话了。  今天,Friday´s显得过于冷清,偌大的厅堂里只有金子和那个叫“大傻”的男子。Friday´s是金子生平第二次来。第一次还是她尚在青春的二十一岁,那时她刚大学毕业,那时她刚当了大夫,那时她美貌善良,那时一个已婚男子请她吃饭,那时金子还没听说过“一夜情”是何谓东西,于是就没有发生这个日后变得很时髦的动作。Friday´s对金子来说仿佛总和男人有关,仿佛总蒙着面纱,仿佛总代表着暧昧不清的某些东西。  “今天你是够有面子的吧,Friday´s今天就算是我给你的包场。”“大傻”这样说道。还是因为SARS的缘故,所有人在某天里全部消失了,这个世界空空荡荡。  金子想礼貌性地笑笑,但她实在是笑不出来。一宿没睡的金子在白天里饱受煎熬。


第一部几家欢喜几家愁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原本日趋衰落的生物制药行业如今因为SARS的肆虐开始如日中天起来,至少有几个项目是这样,人们盲目地提高着免疫力和抗病毒能力,电视里今天这药明天那药但凡有一定疗效的各类中西药药店均告售罄。所幸的是金子正好置身于这样的一个企业,这样一个整天大干快干日夜不停地生产干扰素的企业。  通常,对干扰素最简单的解释是广谱抗病毒,提高免疫力的蛋白质。因为在没有特效药针对SARS病毒的情况下,干扰素几乎成了行内人士心目中的预防或者说是救命药,甚至优于仅仅可以提高免疫力的胸腺肽。于是,不由分说,公司每人先打了几针,并且发了滴鼻剂、喷鼻剂还有眼药水等等,据说是能通过与黏膜附着阻断病毒的侵入。  干扰素在北京市场上已经脱销,平时出厂价五元每支的冻干粉针据说涨到了批发价三十元每支,还没货,而黑市的价格已经又翻了一番。金子所在的企业是负责给已具备生产资格的厂家提供质优价廉的干扰素原料的。虽然她们公司不具有生产批号也没有通过GMP认证更没有委托加工函,所以,在药品管理法的意义上来说属于非法,即使疗效确切质量合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会被认定为假药。  想想很是难过,难道情场失意商场就一定得意吗?在干扰素的问题上,短短一个多星期,或者说仅两三天的时间金子就已经挣了近二十万,她只是打了些电话联系了一下买卖双方,多跑了几趟,顺便还帮别人做了一下技术顾问的缘故,要知道如果原料一克的价格为五万的话,生产到成品,仅出厂价就会有六十万左右,所以,在非常时期,谁会在意涨价的问题呢,据说连药店原本打算卖半年的西洋参也在三天之内抢购一空。从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赚钱的机会。  国内许多药厂在国家特有的政策之下,即特殊时期特殊办法的报批准则之下,国家食品药品监管局药品注册司发出《关于防治传染性非典型肺炎药品快速审批有关事项的通知》,原本一个前后需要近两年申报时间的生物药品种,如今可以缩短到几个月甚至十几天,称之为“绿色通道”。所以,有很多没有这个品种的厂家都在瞄准这个市场,把握商机。毕竟,在这个行业里,金子也算摸爬滚打了近十年之久,几乎所有和分子生物学有关的上游下游的技术,包括报批的所有程序甚至是药厂的筹建、工艺设计、GMP的申报,以及国内很多热门的生物制药品种,金子都参加过相关的新药报批程序并保有资料,怎么也算半个人才了,没想到终于有一天,这些会成为赚钱的资本而不仅仅用于充实简历的方面。  回顾历史,金子的确做了太多大量而全面的工作,回头看,真的好累。原本,金子可以挣到一百万的,是做一个超级干扰素的抢报工作,这个品种国内有很少的几个厂家生产,是热门产品,在非常时期更是炙手可热,表达率和蛋白活性都比通常的干扰素高五到十倍以上。金子手里有菌种有工艺,还有相应的电子版文件,只是套用以后改改数据而已,可金子不想做,没有了家的温暖,还有什么动力去做别的呢,金子的理由很简单,她对想让她当天就签协议的老板说,她怕掉头发,怕白头发,她说我宁可参与生产没白没黑地干,也不要累心,我的心已经很累了啊。  但是,金子还是做了一件事,一件让她觉得痛快的事,一件她认为报了一箭之仇的事。李副经理曾让她复印一个实验内容并给了金子他的笔记本,金子那时就把他的笔记本全复印下来了,而那里又详细记载了干扰素的发酵及纯化工艺。而李副经理又出道于早期中国研制干扰素的单位,所以,在怎样获得纯度和收益最高的工艺方面当属权威,而向金子收购干扰素的公司又想通过绿色通道抢报干扰素,于是,金子从朋友那里要来菌种,连同工艺一起卖给了这家公司。  当时的情形可谓惊心动魄,五点十分,那家公司的班车已经在楼下等人了,而金子还在办公室和对方的两个老板交涉,而其中的一个正在看金子带来的材料,虽然,金子担心工艺的关键部分被看了去,很可能别人就不用买了,但是,还是在二十分钟以后,金子从财务那里直接拿到了现金,现金不是从银行出的,每捆都扎着皮筋,金子知道那是从自己那里收购了干扰素的原料并变成成品卖得的现金,在那个非常时期,所有与之有关的交易也都是现金往来。  金子记得非常清楚,就在五月十九号,“绿色通道”宣布关闭,距她卖出工艺的时间没几天。  整个春天,金子都很难过,她从不知道钱要怎样挥霍,她以前总习惯依从于自己的味觉,能吃到自己盼望已久的东西就是一件很令人满足的事,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快乐。后来,吃的意义逐渐演变了,和老虎在一起的日子,吃纯粹是为了填饱肚子,也不能吃辣的东西了,那种留在唇齿之间的美妙感觉慢慢减低并消失了,丧失了吃的乐趣和能品味快乐的人以后,金子不再对吃产生依恋。自从剪去了一卷长发,金子再没有老虎眼中的书卷气也就意味着再没有气质可言,于是,金子穿什么衣服都不漂亮了,直到今天,金子一直羞于照镜子,她不能直视镜中的自己。  金子没有可以一起享乐的朋友,于是,金子就不知道如何去享受生活。这样让她想到了喜欢钱的老虎,那个喜欢拿她存折的老虎,那个喜欢榨干周围所有人让人还不能拒绝的老虎,真是上天的意旨,现在你又可以拿到钱了,你却不在身边了。可她却开始做梦,梦见老虎拿了她的存折,她希望梦是真的,这样,他们又可以像一家人一样在一起了。想到这里金子的眼泪涌了上来,她深深地吸气,不去看任何人,原本她的眼里她的心里就已经容不下任何人了。


第一部当诱惑有一千种的时候(1)

  金子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栗色凌乱的卷发,森林沼泽色的纱制衬衫,绿萝花纹的黑色短毛线外衣。被泪水冲刷了一夜的眼睛看来有些忧郁的璀璨,她的无力,她的悲痛让她看起来有些病态的美。上帝仿佛总喜欢和金子开玩笑,离开了老虎的金子,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时间长短都让金子看起来有些兀自美丽的意境,现在的金子看上去有些像森林里的精灵或者是专门拯救小动物的魔力无边的仙女,可是,金子对这些却一无所知,可怜的女人,她的自信仅仅缘自于老虎的评价或取舍的眼神,而老虎则很好地控制着金子灵魂的延伸。  “是这样的,你想听吗?”金子有些质询地望着“大傻”。  “请讲。”“大傻”保持着矜持而平和的声调。男人对女人彬彬有礼的多数时候说明了怯场的可能,也就是说这个男人想在女人面前保持一种风度以便能让女人对他产生好感。可他要是知道金子是离过婚的女人他还会这么想吗?即使他也离婚过。  “很冒昧,强迫您出来,打扰了。”金子就差站起来鞠躬了,现在的金子犹若惊弓之鸟,是受宠若惊的惊,她竟然忘了男人本该尊重女性的了。曾经也是万花丛中的金子,却没做到片叶不沾身的境地。  “很喜欢听您说话。”两人你来我往的仿佛是日本偶像剧场的演出。这样一来,金子不知道下面该如何开口了。  “您工作地点离这里远吗?”还是“大傻”先开口的。  “比较远,还可以。”  “在哪里?怎么来的?打车还是……”人都有好奇心,人一般也很俗。金子也有,也想问,也想炫耀自己,但她通常都会克制,她怕会引起别人的尴尬。不过,这会儿她倒又有些自卑了,她的样子难道显得很穷吗?通常都先是没有人相信她能开车,然后就是没人相信她车开得不错或者有一辆不错的车。因为她笃信曾国藩的做人准则?人在什么时候都应该保持些乡土气息。在她常常以此约束自己的时候,人们就变得不再对她肃然起敬了,她自己觉得自己随和了,于是,别人就觉得她没气质了。  “亦庄,开车。”金子显得傻里傻气,没有幽默没有智慧,别人问什么自己说什么,很是被动。不过,又不是相亲,所以,就这样吧。  “您还会开车?开得不错吧。”前半句显然是脱口而出,后半句就是为了弥补过错说得很牵强。  “……”  “开什么车?”还没等金子张口,“大傻”又跟进一句,全是金子必须回答的问题,但都是又让金子显得很傻的问题。  “您开什么车?”金子认为他完全是想向自己显示财富才急于进入这样的主题的。  “你猜。”  “奔驰。”  “你怎么知道?”“大傻”带着明显痕迹的惊讶。  “但你知道是什么颜色的吗?”“大傻”又追问一句。  “白色。”  “你怎么知道的?”“大傻”的脸上又现出惊奇的神色。  “因为花花公子都开白色的车。”金子觉得自己更傻了,现在不是在打情骂俏吧?哭丧着脸打情骂俏简直不合时宜。  “那你开什么车?”又绕回来了。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呢?”金子想岔开话题,这样的见面和金子的想像相去甚远。  “那您做什么工作的呢?”他反问。  “您猜。”金子虽然觉得无趣,但总是有人陪她一起打发时间了,是什么人都没所谓。  “您猜我做什么?”  “不猜。”金子觉得实在有些烦了,这样的男人如此之小气,又如此之乏味,而老虎呢,总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包括艳遇。想到自己的境遇不免黯然。“您不觉得您总在质问我吗?您是不是还想问我结婚了没,有小孩没?受过什么样的教育,家里有多少钱?如果没钱,您就对我不感兴趣了?”  “哦,没有没有,那您问我吧。”“大傻”一点都不吃惊的样子。  “那你结婚了吗?有几次婚外情?离婚了吗?多大了?有孩子了吗?”金子问。  “你为什么问我这样的问题?”“大傻”的眼里多了些深意。  “我不回答,为什么你问的我都要回答,我就不说。”金子又在孩子气了。“你当然可以不说了,我替你说吧,你肯定心情不好。”  “其实我觉得你这种人既无聊又险恶,不过,我肯定能够理解你,我相信你在网上遇到的大多数女子都不太让你满意,因为你成功得太早,你看上去三十岁上下,当然我宁可你偏大一点儿,人是有阶层的,显然,离你圈子太远的人你看着陌生或者说他们的现状是你走过的路,也许你不想回头看或者不屑一顾,但他们一定是仰视你的,因为你的现状是他们的梦想。你结婚了吗?看着不像。你对女人的要求,她们既要年轻漂亮又要受过高等教育还要有钱,否则她们就会盯着你的钱,所以你要求她们都要有男性的配偶或者单一的伴侣,至少身体上还相对干净一些。因为女人比起男人来却不可能过早地成功。我说这些并不是讨厌你或者让你觉得我有学问,因为我本来就有学问,用不着你来评价。”金子说话向来刻薄,是因为老虎说过她胆子晒干了比倭瓜还大。其实真正的原因,从前是因为金子发自内心深处的自信,对自己人品的肯定,她从不惧怕什么,现在是因为破罐破摔的道理吧。她满怀愤怒,莫名的。或者说她讨厌这样的男子。  “其实不是,我的要求很简单,女人必须要白,眼睛要大,个子要高,在没有经过充分的论证之前,我不会贸然前往,否则对她们肯定是一种伤害。”  “那看来你还没伤害过谁,除了我?”  “当然不是,我是一个自在惯了的人,喜欢玩,但是不喜欢责任也比较害怕麻烦,所以,一定要在某种前提下关系才可以确立,我的确没结婚,因为我是一个独身主义,我目前有的就是情人和女朋友。”  “既然不缺女人,为什么男人还要去找小姐呢?”  “当然不能一概而论,男人做生意需要应酬,再说感觉也不同。其实,我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兴趣,如果客户有这种需要就可以,如果没有也不能那么直接,否则,对方有可能觉得你在侮辱他。”  “我见过的小姐都很漂亮啊。”金子由衷地赞叹道,其实,她还是比较夸张,她的确见过很多漂亮的小姐,可是,肯定也有不漂亮的,但她都忘了。还是自卑心理所致。  “我见过的不多,因为应酬客户是去固定的几个地方,而且通常不由我来做这些事情,下面的经理去安排就好了,况且他们也不喜欢我在,我在的情况下就会从他们那里支钱。况且,我也不喜欢那种感觉,就是一排小姐进来让人挑的感觉,好像买东西似的。再说,如果说在工作或者逐渐接触的环境里认识了某个女人,然后发展成情人也许有可能,但和小姐,不大可能,我到现在也不理解那些把小姐当‘二奶’包的人。不过,可能是我实在对这些打不起精神来。有次,我喝多了,在车里睡了一宿,当时真的开不动车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早上五点扫马路的吵醒了我,就这样,我老婆还审了我一个月。忘说了,我也是婚过了的人,但现在独身。”  “是不是男人都要面子,如果别人都被安排了小姐,而且带进房去了,你不可能在这时候装正经,换句话说,如果真的装了也就没下文了,可当你和小姐开的房间,只有你们俩的时候,而且这种事又是很男人的事,社会公认男人不做这样的事就是变态的情况下,你会做吗?”看着“大傻”的眼神越来越游离,仿佛很困倦的样子,他不想就这件事情说得过多,而且他不想被金子引导着说话。  “你相信‘忠诚’吗?”“大傻”的眼里突然有了亮光,坐直了身体,没有任何保护地望着金子。  在那一刻,金子相信,他也是个真诚的人。“不信。”金子摇了摇头。  “我也不信。”“大傻”又重新陷落回他的椅子里去了,这个状态让金子有理由相信,如果金子说“相信”,他自会有一套关于相信的说辞,也许,他这么说是想知道金子是不是一个忠诚的人换句话说是不是一个单纯的人,然后,慢慢享用她的单纯?  “为什么?”  “我曾经是一个非常忠贞而且自认为非常坚定的人,我从不认为我会变节,永远不,可你不能不承认,人,是会被环境左右的,人在欲望面前是非常渺小的,我的确也有意乱情迷,欲罢不能的时候。”说到这里,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金子本就怀疑他前面说话的真实性,当他终于说出了真话的时候,金子又有种说不出的绝望,她不想他做这种证实。  “是啊,在一百种诱惑面前你可以抵挡,当诱惑有一千种的时候,总有一种适合你。同样也适用于别人,只不过是看大家谁花的钱多而已。”  “所以我,每次和小姐开完房给她钱的时候,认为那多不值啊,我怎么就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怎么就会把钱给了这种人,把这钱给我老婆买点什么不好,真后悔啊。”  “可你还做。”  “有次我出差从外地回来,我老婆替我整理箱子,你知道我们结婚那么多年都用一种牌子的避孕套,可她在我的箱子里发现了别的牌子的避孕套,我当时真想我自己,我怎么就那么不小心,真的很懊恼。”


第一部当诱惑有一千种的时候(2)

  这让金子想起了皮皮,那时,她很想回到皮皮身边去的时候,也在他的随身带的包里发现了成打的避孕套,那时,他们正在做着素式伴侣,那时,她从不去翻别人的东西,皮皮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逮个正着,那时,皮皮刚从外地回来,住在宾馆。那时,皮皮知道金子和老虎的关系,但他原谅了金子,金子挣扎着想离开老虎的桎梏和阴影,但无疑,被这件事情摧毁。金子只是惊愕,她仿佛太可以原谅皮皮,他们之间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只是,对于皮皮,她没有更深的了解,因为她不敢推测什么都付出以后的失去将会毁灭什么。到今天,她依然不敢推测,她知道不是谁都像自己那么痴情,还在老虎那里赖着不走。当时她很怕那是个圈套。她只能再次抓住老虎。  金子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里多了些朦胧。  “有些秘密是永远不能对家里人说的。”他说。  “不说也会知道,只是希望男人可以给家里人一个面子,只要你撒谎,只要你撒了谎,为什么连安慰的谎言都不屑去说呢?如果你是我老公,也许我会很幸福,因为我发誓,我只听花言巧语。”  “有可能,我撒谎的水平肯定高于你老公。”  “可我没有老公。”  “为什么?”  “我不想结婚是为了离婚的,那样还要办好多手续,很麻烦。如果住在一起的两个人吵了架就可以走,和好了又可以回来,多自由。”金子撒了谎。  谎言一旦开了头,你就会爱上它。你不忠贞了一次,就有了污点,而在污点面前你很容易就犯。金子的撒谎没有理由,她不喜欢眼前的这个男人,她不喜欢这样的谈话,她不想绝望一次次的被证实,她也知道自己不会和这个男人发生什么,他对你没有隐瞒的时候即是对你失去兴趣的时候。可她就是无缘由地撒了谎。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呢?”“大傻”问。  “我是个大夫,你不信吧?”金子接着撒谎。  “不像。”  “要是什么都可以看得出来,一切不都变简单了吗?那你认为我是什么?”  “那倒没有,很难想像。”  “那时我刚毕业的时候被分在同仁医院,然后每天都坐地铁上班,冬天的时候,新侨饭店和同仁医院中间的那条街两边的树上站满了乌鸦,黑压压地遮住了傍晚的天空,我穿着红色的大衣从树下面跑过去,是怕鸟粪拉在我漂亮的衣服上。每逢节假日,医院里发电影票,就是金伦大厦边上的电影院,我一个人走到那儿,买牛肉干,买‘天与地’蕃石榴汁,坐在电影院的最后一排。然后,偶尔去趟‘梅园’吃奶酪或者奶酪干。最喜欢崇文门菜市场,那里有忒长的羊肉串摊,可从没吃过,因为总被人挤到外面,供不应求,终于有一次我下决心等,结果等了四十五分钟,还是没等下去。春节的时候,那里卖一种四喜丸子,人们都排着长队去买。听说东单公园里有同性恋,下班的时候壮着胆子去了一回,结果什么也没看见。”  不过,金子知道,“大傻”一定认为她是个护士,的确,像金子那么漂亮的大夫太少,漂亮的通常学习不好。至少金子脸上还留有曾经漂亮的痕迹。  “有时候我路过给器械消毒的准备室,常常看见一个漂亮的护士妹妹,也许她不能算作护士,她的眼睛可大了,沉静得仿佛像湖水,特别白皙和尖尖的下颌,直挺而有点隆起的鼻梁,还有那种小小的涂了深红色口红的嘴,真的,你看她的样子,就像一只幽雅的天鹅,她真的太像天鹅了,以至于我常常去看她,但没法和她说话,因为觉得说什么话都太多余,而不是因为她会拒你于千里之外,如果我是男人,一定会,至少想娶她做老婆,不会考虑她的学历问题。那时我一直关注她的男朋友长什么样,可是,好像没有,又好像有个看上去很平庸的一个男人,天鹅妹妹好可惜啊。不知道现在回去,她还在不在那里,希望她去傍‘大款’了。”  “傍大款就那么好?”“大傻”的眼里有些笑意。  “傍大款当然不好,这是我年轻时候的心态,我是替她想的,不想她浪费资源。再说,谁都想嫁个王子,以便能当上公主。”  “你当上了吗?”  “当上了———佣人。”  “怎么说的?”  “我遇到了一个钻石王老五,那时他在我们公司吃饭的时候宣布,他忙得简直得请菲佣了,一个月给开七千块钱工资专门给他洗袜子,然后做饭,收拾屋子。”  “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办法接近他。”  “结果呢?”  “结果,我是当上了菲佣他却至今没给过我工资。”  “后来呢?”  “我罢工了。”  “为什么呢?”  “不赚钱反赔钱。”  “哈哈哈哈。你也太能编了吧。”  “我觉得也是,你不看看我是干嘛的?”  “你干嘛的?”  “我是作家啊。”  “在家里坐着的吗?”  “对啊,在家里坐着就收钱的啊。”  “有这样的好事?”  “没有,逗你玩的。”  “大傻”的眼里有了更深的笑意,很有意思地看着金子。金子却一直高兴不起来,但她已经非常感激“大傻”了。至少不会让她的话题总围着悲哀的事打转,然后,一定要在谁的肩头哭泣,然后,失身。在更深层的意思上,金子可以摇晃着自己走路了,她感谢那个可以让她扔掉拐棍的人。  “我有个朋友,她人很好,在我难过的时候总会给我帮助,现在我叫她来吧。”金子就是这样,常常有些忘恩负义的嫌疑,刚刚从别人这里得到了安慰,就不再有需要了。或者说,她本不信任任何人,她常常把自己保护起来,她不做不能把握的事,就是说,其实,她是个胆小鬼。或者说,她如果变成胆小鬼,也是这个世界给了她太多的伤害。  “尊重你的意见。但要是男的我就走。”  “喂?小雨吗?我在昆仑饭店的Friday's,你来吧。”  十五分钟以后,Friday's里就多了一个人。小雨风风火火地来了。  小雨是金子在美容院里认识的朋友,是她最新的也是她仅有的朋友。她们的关系很奇怪,金子大小雨很多岁,金子不显老,小雨却更显成熟,所以,从岁数上看不出什么差距。因为年龄的关系,总是有代沟的,所以,她们之间的聊天往往显得过于沉闷了些,有时候逛街的时候更是一句话也没有,她们的审美不同,喜好也不同,她们仿佛无话不谈,但不会给对方带来任何共鸣和震动或者是收获,只是简单的点头认同而已。但小雨对金子却总是随叫随到的,所以金子对小雨也只好如此,她们之间仿佛在履行着一种契约。  小雨并不是喜欢和谁都接触,金子开始接触小雨的时候也只是出于欣赏她的美丽,金子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也总是爱搭不理。后来,金子开始对她撒谎,说自己有个大款老公成天无所事事在家呆着烦的时候,小雨才开始和她亲近起来,也许因为小雨比较理解这种每天游手好闲的生活吧。  她们最初的友谊是建立在金子买的一个什么美容产品,因为用不上了,赠予了小雨,于是小雨便免费赠予了她许多味道不同的豆制品,在“城乡”那么多堆积如山的好吃的里面,小雨带着金子穿梭其间,然后找到哪是她们家自产的,哪是台湾产的,买了很多不同的味道的豆制品让金子品尝。那时金子对小雨的感觉仿佛是面对一个高山族的公主。小雨是家里的独生女,而工厂里几乎都是男性工人,小雨在家里从来都是大呼小叫的。  小雨的到来几乎使这里所有人的眼睛一亮,的确,她带来了春天的气息,挑染了几丝金色的深褐色长发随便在脑后挽了个髻,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温柔的马眼睛,白里透红的皮肤,脖子上新戴的仿制钱币串成的项链竟有铜色和银色两种,白色带细彩线条纹的立领衬衫和突显曲线的水磨蓝牛仔裤,镂空花的尖头马靴。每次见到小雨,金子的眼睛总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她喜欢她分明的五官和刻意的打扮。在男人面前,小雨从不会怯场,虽然金子也不会,可性质不同,金子总是观者和过客,小雨就是演员或者是主角了。  就像事先有了约定,“大傻”和小雨像熟识已久的朋友似的聊了起来,一见如故。其实,小雨和金子的心里总是有默契的,她们总是不约而同或不谋而合。  有段时间,金子曾试图进入小雨的内心,但是,无论什么话题或者什么理由都不能让小雨激动起来,金子想,也许是小雨每天的生活都一成不变?也许是因为没有自家工厂以外的工作造成的吧,不能接触什么人,于是就没什么新的生活或者话题。小雨好像不喜欢辣椒但却说喜欢,几乎每天都会跟着金子去吃水煮鱼或者是辣火锅,当金子不吃的时候她也就吃饱了,金子说什么她说什么,她不喜欢也不欣赏金子,她比较冷漠,她们在一起仿佛形影相吊,金子也搞不清到底谁是谁的影子,但这并不重要,至少小雨符合了一个好朋友的标准,只要金子要求,她就会来,填补了金子在大部分老虎夜不归宿的空白时间。虽然,她们也聊起情人这个话题,但总是三言两语,小雨至少想帮金子找个情人好让她不总那么难过。总的来说,小雨是个不错的朋友。  小雨知道关于金子的种种,其实也就是她和老虎的离婚以前的一些故事,但不知道金子已经没有婚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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