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要嫁人实体版作者严歌苓》第10/50页


  见王方和王红两个小姐妹皆把自己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齐之芳轻轻地放下了自己准备继续教训两个孩子的手。
  齐之芳把手绢塞到王方手里,道:“把眼泪给我擦了。”
  “小齐,你们家有客人来了!”阵阵从李茂才身上散发出的动物脂肪香味,让所有跟齐之芳同住在大杂院中的邻居们,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似的蹦出来为此时形象好像一座移动肉联厂般的李茂才叫门。
  收回自己从门缝中向外偷看来人是谁的目光,齐之芳拿过王方手里的手绢胡乱使劲擦去了自己脸上的眼泪。随后拉开衣柜,手脚极快地拿出一件玫瑰红色的粗呢子外套穿在了身上。
  不管到什么时候,齐之芳都不想任何男人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你们都坐下。”齐之芳拉平了衣服下摆上的些许皱褶,命令几个孩子道。
  齐之芳话音未落,刚刚经历过一阵来自母亲暴风骤雨的三个孩子们,便齐刷刷地像士兵服从命令般地规规矩矩地全都在餐桌边老实坐下。
  “妈,门外好像有人。”
  “不关你事,给我低头好好吃饭。”齐之芳略一思量便明白了自己唯有打落牙和血往肚里咽地强颜欢笑,才能让门外众邻居们没机会看到自己的笑话。想到此处,她不免暗恨起李茂才非选今天来家中跟自己示好实在不是时候。
  “当当当”,李茂才又一次敲响了齐之芳家的大门。
  “谁呀?”齐之芳声音悦耳清脆,丝毫听不出她刚才哭过。
  “我。”李茂才老实答道。
  “老李啊,等着,啊。”打开门,一身玫瑰红的齐之芳艳若桃李地走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仿佛像是要出门做客。
  在众邻居惊讶的目光中,齐之芳对着李茂才就是嫣然一笑,春风摆柳似的说道:“呦,你怎么来了?”
  李茂才见齐之芳在今日竟然如此对自己假以辞色,不免颇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只见他憨憨地回答道:“给你送吃的来了。我们单位的小农场自己养的猪,昨天杀了几头,内部分了,还分了十几斤花生米。”
  “那还傻站在门外干吗?老李,你还不进来!”齐之芳笑着把移动肉联厂李茂才招呼进屋后,慢慢地用眼睛环顾了一圈从各家各户宽窄门内伸出头的众邻居,然后故意炫耀般地又补充了一句道:“我这几个孩子真够淘的,人家一个好好的飞机模型,不知怎么就给碰断了――”
  “妈,我也要像齐阿姨家的孩子们一样玩飞机模型!”
  “啪”的一声嘴巴,不知是齐之芳的哪位邻居开始拿自己的孩子撒上了邪火。
  齐之芳嘴角带笑地、重重地关上了自家的房门。
  齐之芳回屋后,李茂才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小声如同告饶般地说道:“你就别提那个模型了好不好?”
  齐之芳不动声色看了李茂才一眼,语气寡淡地说道:“哦,不怪他们了?”
  李茂才憨厚地笑说道:“哪能怪几个孩子呢?要怪,就怪地心引力!”
  齐之芳闻言不免捂嘴一笑。
  李茂才见齐之芳乐了,以为他和齐之芳之前的一天乌云全散,便把自己身上的“香肉肥肉披挂”尽数摘下,递给齐之芳。谁知齐之芳却没有伸手相接。
  “还生气呢?你一走我就好好查了一下字典。”李茂才用自己的胳膊亲密地碰了一下齐之芳的胳膊。
  齐之芳被李茂才憨憨的样子给逗乐了,再也绷不住自己的一张冷脸,索性开怀大笑了起来。
  齐之芳从李茂才的手里接过肉和花生。李茂才明白自己从此刻开始已被齐之芳正式饶恕,不觉得也跟着齐之芳笑了起来。
  就在齐之芳准备像一只充满了母爱光辉的母羊般带着王东、王方、王红三只小羊羔和在她肚子里那只小小羊,眼睛一闭然后就义无反顾地投向李茂才这片水草无比丰美实惠的老草窝子之时,命运却用三斤不要鸡蛋票的破壳鸡蛋再一次开了齐之芳一个大大的玩笑。
  说起来简直有点可笑,不过生活中所有真实发生的悲剧向来都有其荒诞如同喜剧的一面。不过就是为了抢购到某街道粮店特卖的不要鸡蛋票的破壳鸡蛋,齐之芳竟然被蜂拥而至的人潮挤掉了她肚子里孩子的小命,而她自己则在这个过程中也几乎被挤掉大半条命。
  随着粮店售货员放开嗓子断喝一声:“人都走吧,不要票的破壳鸡蛋已经卖完了。”奇迹般瞬间涌起的疯狂抢购人潮,又宛如奇迹般地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夕阳下,大街上重新走满了个个脸上写满了安分守己的众生。唯留下一个大着肚子满身肮脏脚印的齐之芳,生死不明地手里攥着一个用来打破壳鸡蛋的搪瓷缸子,僵硬地横在地上,仿佛一次小小人海波澜起伏后无意间没有解决干净的尾巴。
  晚霞穿过云层,随性地落在齐之芳的脸上。看清了此时昏迷在地上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齐之芳之后,刚好下班回家的戴世亮出于本能地冲了过去,一把抱起齐之芳就奔了医院。
  夕阳西下,天地间忽然一片没头没脑地昏暗,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戴世亮抱着齐之芳这个因为抢三斤不要票的破壳鸡蛋差点儿断送了一条性命的女人,也许永远没有人搞得明白向来无言的苍天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抑或是惊讶于向来极富创造力的命运之神竟然远比我们人类想象的更爱让人类的生命充满巧合和戏剧性。
  仿佛闯过了一场全然的黑暗,然后又飞过了一窟满是光明的山洞,齐之芳终于在病房里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在齐之芳眼前的几张面容渐渐地清晰了起来,最后终于在她头脑中联系到与这几张面容所对应的名字:王红、王方、王东,还有正在推门走进来的戴世亮。
  齐之芳想向自己的三个孩子和戴世亮笑上一下,但虚弱的身体却已不再听她使唤。
  “妈妈!”
  三个孩子中年龄最小的王红见母亲醒来,扑过来就一头扎进了母亲怀里。在王红之后,齐之芳的长子王东、长女王方紧随其后也凑上前来,把自己头和脸紧紧地挨在母亲胸口和腹部。
  也许是由于母子连心的缘故,在王东、王方、王红这三个孩子先后扑入齐之芳怀抱之后,齐之芳的全身竟然渐渐地恢复了知觉。
  齐之芳尝试动了一下自己的右胳膊。瞬间,一阵强烈的刺痛传来。齐之芳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右手上插着输液的针管。强忍着疼,齐之芳艰难地挪动着没插着输液管的左胳膊企图慢慢地把所有孩子都搂进自己的怀抱。
  戴世亮在一旁看到眼前这充满温情动人的一幕,想起了自己早已亡故的母亲自有一番心潮起伏。
  戴世亮拿过一只玻璃杯里往里面放了些红糖,拎起床边的暖壶,给齐之芳倒了一杯红糖水。齐之芳看着戴世亮,用眼睛朝他笑了一下。
  “妈妈,”王方用小手指着戴世亮道,“就是这个人给哥哥的学校打电话的。”
  “是哥哥到幼儿园接我来的!”王红见姐姐开始向妈妈汇报起情况,自己也天真地不甘示弱。
  王方仿佛跟王红比赛般地接着向齐之芳汇报道:“妈妈,我知道这个人是开大公共汽车的――”
  “什么‘这个人’?叫戴叔叔!”齐之芳终于攒足了开口的气力。
  王方害羞地一笑。
  虽然齐之芳只不过是昏迷了几个小时,但她的几个孩子却个个仿佛都像跟她分别了很久似的,每个人似乎都跟她有说不完的话。也许这三个孩子虽小,却也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曾差点儿又有一场生离死别发生在母亲和他们之间。
  “我先打电话到你们报务室,跟你那个女同事打听到王东的学校。这才通知王东的。”戴世亮的声音既平稳又清晰,听在齐之芳耳朵里显得异常地让人踏实。
  王东接着戴世亮的话头说道:“妈,我没告诉姥姥和姥爷。”王方则在他后面补充道:“哥哥说姥姥心脏不好。”
  齐之芳微微一笑嗯了一声。她头一次真的觉得王东是长大了。
  王红则指着床头柜上的一盒糕点道:“刘阿姨送的。”
  戴世亮轻轻地拍了拍王红的小脑袋,把齐之芳床头摇高了一些,先用嘴吹了吹才把红糖水递给她。
  “千万别相信红糖补血的鬼话。中国医学界的落后愚昧,从这一点就足以可见。”戴世亮语带嘲讽地说道。
  “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不忘说这个!”齐之芳看了戴世亮一眼,接过了杯子。
  王东指着床头柜上的点心盒子,道:“妈,你还在手术室的时候,报务室的刘阿姨和郑科长来看你了。他们说明天有空再来看你。”
  齐之芳正待作答,一转身却发现女儿王方高高地举起了小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王方,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见齐之芳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王方当即顺势说道:“妈妈,我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哥哥不让我问!”知道王方想要问什么问题的王东,暗中悄悄地在王方胳膊上掐了一下。
  不想,王红却拿出一张钢笔画的古代仕女画抵到齐之芳面前。“妈妈看,戴叔叔画的!”齐之芳抬眼观瞧,只见这幅画笔触细腻,近似工笔,笔锋流转之间流露出款款深情,而重要的则是这幅画所画之人不是别人却正是齐之芳自己。
  齐之芳看了一眼画,又看了一眼戴世亮。
  戴世亮挠着头像个大男孩般地说道:“在王红的指导下画的。”
  齐之芳接过那张画,仔细看着,有一种柔情在她目光里,似乎她能从画里看见这个在她身边但她不敢看的男子。
  病房中好是一阵沉默的尴尬。
  多亏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忽然响起了一阵“开饭了!打饭了啊!”的吆喝,才打破了齐之芳和戴世亮之间的微妙局面。
  齐之芳同屋住着另外五个女病友,每个人的家属都拿着饭盒、茶缸向门外走去。
  有为而来地,戴世亮也从兜中掏出一摞饭票对三个孩子道:“这是饭票。你们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我打听过了,他们这儿有十多种盖浇饭呢!”
  孩子们听见有吃的,一窝蜂似的兴高采烈地向病房门口跑去。戴世亮则借此机会走回齐之芳的床边,双眼一往情深地看着齐之芳的一对明眸。没有了孩子们的打扰,戴世亮和齐之芳投向对方的眼神完全是赤裸裸恋人式的。
  “想吃什么?”戴世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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