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要嫁人实体版作者严歌苓》第19/50页


  不想李茂才听完齐之君的话,精神却一下子振奋了起来,他急道:“芳子这么说的?”
  “嗯。”
  “我、我,我从那天晚上,就开始惩罚自己。”兴奋的李茂才尝试着理清自己谈话的正常思路。
  “惩罚你自己?”齐之君奇道。
  “对呀!我罚我自己不准喝酒了!这酒多害人哪!多误事啊!你说还敢再碰它吗?今天我是第一次开戒。现在我明白了,我没啥酒量。”
  “还可以,还可以。”李茂才的话,让齐之君不知自己该怎么回答,便只好敷衍了事。
  不想李茂才却把齐之君的话给当真了。他连连向着齐之君摆手道:“不行,不行。酒量差劲,酒风更差劲。所以咱哥俩今天少喝点儿,意思意思。”李茂才倒了一小杯酒,放在齐之君面前,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
  “来,干了!”
  两个粗瓷酒盅碰在一起,又分开。
  李茂才一饮而尽,齐之君却仅仅沾了一下嘴唇。李茂才对此也不见怪,反而夹起一堆猪耳丝放在齐之君碗里。
  “谢谢!我自己来。”
  “我还想跟你说一声,那位戴世亮确实是个不错的人。”李茂才说完狼吞虎咽地将一口菜囫囵下肚。
  “你怎么知道?”齐之君闻言不免惊疑不定。
  李茂才笑道:“我是干什么吃的?我调查研究了啊!首先,他当右派是因为说话得罪了人。这就是我的弟兄,因为我也常常说话得罪人。说真话可不就爱得罪人吗?这样的人往往不是坏人。还有,公交总公司准备调任他到机关当宣传干事,因为他开车表现不错,还有可能要给他摘帽呢!我是怕芳子吃亏,所以调查研究搞得非常深入细致!你放心吧,我调查起谁来,他祖宗八代都别想隐藏什么!芳子这一步走出去,就难走回来了,所以,对方是个什么鸟,一定要搞清楚,你说是不是?”
  齐之君闻言不免当即一愣。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外貌如此粗糙的男人竟然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
  李茂才苦笑了一下,接着对齐之君说道:“我跟你妹子,成不了家,那是缘分问题。我知道她是个好女人,我没那福分。要是年轻十来岁,我说不定穷追猛打,跟那个姓戴的小子拼一把。凭我的经济条件、政治条件,我够跟他拼一把的,是不是?”
  “当然够!”齐之君赶紧点点头。
  李茂才哈哈一笑,扬手又将一杯白酒倾入了喉咙,高声道:“我就不会浪漫?我也会拉两把子二胡呢!八路军的时候,那些小媳妇、大闺女都喜欢听我拉琴,喜欢跟我逗!你信不信?”
  “我信。”齐之君的话其实言不由衷,他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因为对李茂才的怜悯。
  “就是这把岁数,我才拼不过他了,保存实力,全线撤退。”李茂才本来还兴高采烈,但是刚说到他自己的年纪便一下子顿时悲伤了起来,“哪个女人不爱少年郎?”
  “老李,我今天才了解你的为人。我妹妹福分太浅,这辈子享不上你的福,我都为她遗憾。”齐之君这句话的确是由衷之言。在老干部李茂才和年轻右派戴世亮之间,齐之君真心实意地希望妹妹能选择前者。
  “我跟她成不了夫妻,也做了一阵对象,以后希望我们还是朋友。”李茂才说话的声音宛如叹息。
  “你们会是朋友的。”齐之君其实对妹妹齐之芳能否以朋友身份接受李茂才其实并不确定。
  “做朋友,我可以照样帮芳子,对吗?”李茂才话说到最后仿佛如同一种哀求。
  “老李,不管我妹子怎么想,我跟你算是不打不成交了。过去在单位里不太熟,以后,你有什么话想找人聊,就找我。”齐之君向李茂才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两人干杯,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就在李茂才跟齐之君推杯换盏为自己因为年龄关系错过了齐之芳长吁短叹之际,齐之芳却因为觉得戴世亮本人做事不够成熟而跟他大动肝火。其实引发齐之芳和戴世亮之间争吵的原因并不复杂,只不过是由于齐之芳始终对亡夫王燕达生前的神秘情人耿耿于怀,戴世亮却将此事上纲上线地提高到齐之芳爱王燕达比爱自己更深这一自找别扭的高度之上。
  由于在这事上两人始终话不投机,齐之芳和戴世亮着实冷战了好是一阵,怄了几天闲气。这一日,戴世亮见再继续跟齐之芳这样摩擦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前思后想了一番到底还是决定在晚上去齐之芳家跟她讲和。
  敲开了齐之芳家的房门,戴世亮正欲像平常一样直接走进来,不想齐之芳却动也不动地就这样手扶着门把,用身体把可资进入的空间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么晚了,你进来不方便。”齐之芳话里带刺。
  “不方便我也得进去。”戴世亮笑了笑。
  齐之芳揶揄戴世亮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
  戴世亮深情地看着齐之芳,道:“从明年正月十五开始,我会专门把喜糖发给爱传是非的人。”戴世亮的这番话既像承诺又像表白。
  齐之芳心软了。
  戴世亮趁机进了门。
  戴世亮在进门后,反手关上了门。他发现齐之芳虽然让自己进了门,却始终在回避着他灼热的目光。
  “我看――咱们还是算了。”齐之芳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很伤感情的话。
  “我不跟你算了。”戴世亮回答时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可以清楚地听出他说话时的坚持与信心。
  齐之芳走到一组柜子前面,抬起头痴痴地看着柜子上那张放大了的全家福。悠悠地说道:“我跟他有三个孩子,每个孩子身上都有一半的他。孩子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让我看到他。每一次给孩子们洗头洗澡,剪脚指甲、手指甲,我心里都会突然那么一跳:这一点真像他,那一点真像他――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能管得住自己,不去逆时针地生活吗?就是我管得住我这个人,也管不住我的心。有的时候,心里逆时针走得比顺时针还多。”
  齐之芳抢白完上面这番话后,当即又接着说道:“感情又不是电闸,合上了就来电,拉闸就断电。那么多年的感情,一天一夜的,一年一年的,都存放进去了,到现在谁还择得开哪是爱哪是恨,乱七八糟一大团,血肉模糊的,反正就是疼呗。还有就是舍不得。老实说,心里真舍不得燕达――”
  戴世亮苦笑了一声道:“我没有你这么缠绵。我的女朋友在我戴上右派帽子之后跟我分手了,我也舍不得她,我也伤心,但我还是照样吃饺子。她跟我最后一次在公园里约会之后,我看着她上了长途汽车,然后我回到父亲家,正好一锅饺子煮好,我坐下就吃。只不过后来一点儿也想不起来,那饺子是什么馅儿的。”
  齐之芳听到戴世亮头一次谈起自己过去的感情,眼神一下子专注了起来。戴世亮见此情形不由暗叫一声不好,明白自己一时忘情竟然忘了男女相处时的大忌之一。
  稍作思考,戴世亮顿时明白了齐之芳嘴里虽然是一个意思,心里却仍是为那天两人为王燕达神秘情人争吵的事而不能释怀,便没有再顺着刚才的话头说,而是仿佛自顾自地另起了一个话头,道:“总之,我是怕你没完没了地追究,没完没了地受伤害。”
  “我当然要追究!因为我要弄清楚,我哪一点不如她,不如她的地方,我能跟她学不能。做女人这一回输给她了,下一回呢?我还会输吗?我怎么就不能追究呢?我追究王燕达碍你什么事?”齐之芳又有点急了。
  戴世亮一下子沉默了下来,他猛地上前两步紧紧地把齐之芳搂在了自己的怀中。瞬间,刚刚还如同刺猬般对戴世亮支棱着各种敌对情绪的齐之芳,竟然就这样一下子如水般柔软在了戴世亮的怀里。
  戴世亮的确是个聪明人。他就像所有聪明人一样懂得在一个女人就是想不讲理的时候,任何男人千万不要自以为是地跟这个女人讲理,因为道理毕竟不是感情。
  在成功地渡过了这次冷战危机后,齐之芳和戴世亮之间的感情仿佛更进了一步。眼见着两人约定的婚期日近,齐之芳甚至开始不时地因种种似是而非的征兆担心起戴世亮的安全来。
  在临近年关的某日,戴世亮正站在自己单位的楼下,仰首看着自己刚贴在大楼两旁的巨幅春联作品。不料,齐之芳和王东却忽然从一辆公共汽车上满脸惊惶气喘吁吁地跳了下来。
  两人见戴世亮此时正在安然无恙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才长出了一口气。齐之芳嗔怪地用手指点了王东一下,气道:“你这孩子!戴叔叔不是好好的嘛!”
  戴世亮一扭头,看见齐之芳还套着护袖,便明白她应是从发报机前面直接跑来的。
  戴世亮惊喜地向齐之芳母子迎来,奇道:“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你的三花脸呀!”齐之芳看着戴世亮抹得又是红又是黑的脸和糊着糨糊的头发,却扑哧一声笑了。
  齐之芳掏出手绢,仔细地给戴世亮擦着脸颊和额头,眼睛里全是温情。她是如此专注,专注得到了似乎忘了儿子王东此时还在身边。
  王东不自然地把自己的目光转向了马路。
  戴世亮充满柔情地问道:“真的来看我的花脸的?”
  “王东看见你了,说你在玩空中飞人!你也真是,他们让你玩空中飞人,你就玩?把命玩没了呢!”齐之芳说着说着不觉起了情绪,忍不住用自己的纤纤玉指在戴世亮的胸口处一戳。
  “玩一次空中飞人你就来了。那以后我老玩!”戴世亮挠了挠自己的头说道。
  戴世亮用嘴唇贴在齐之芳的耳边说道:“芳子,离正月十五还有十八天。我快等不了了!”齐之芳娇媚地瞪他一眼,用嘴形说了一个“讨厌!”同时示意背着脸站在那儿的王东。
  王东回过头看了看母亲和戴世亮亲密的样子,不免又暗自皱起了眉头。后来,在多年过去后,王东每一次回顾起自己那天看着母亲和戴世亮无意间皱眉的样子,总觉得自己当时之所以皱眉并不是因为一种由于恋母情节作祟的妒忌,而是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不祥……
  戴世亮是在他准备跟齐之芳领证结婚前的十五天出的事,那一天正好是农历大年三十的晚上。出事的原因是画画,不过具体原因却不是由于那种他为了积极表现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而时常冒死进行的“空中作业”――将整个人用绳子吊在窗外在公交大楼的楼体上空中作业虽然也有一定的危险性,但毕竟是一种可以凭借着勇气和技巧克服的困难。
  戴世亮被警方逮捕的原因是伪造粮票。就像大部分淹死在水里的人都是水性极好的人一样,戴世亮最终也因为过于相信自己的绘画技巧而把自己送进了大牢。
  十五天后,齐之芳手里拿着戴世亮从看守所中写给自己的信,匆匆从法院布告栏前走过。看着在布告栏上戴世亮的名字后,法院给下的定义为“犯罪事实属实,情节特别严重”,齐之芳本人不免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想起戴世亮如果没有在大年三十晚上出事,自己恐怕已经成为了戴世亮这名违法之人的合法妻子,齐之芳不免又长吁短叹了许久!
  齐之芳认为戴世亮是为了让她自己和孩子过上好一点的日子,才铤而走险伪造粮票的。所以她对戴世亮根本恨不起来,但是在戴世亮被逮捕后如山般向她单薄肩膀上压来的种种麻烦,又不免让她心内有一种女人微妙的幽怨。
  我知道这对你是怎样的灭顶之灾,为此我将悔恨至死,死不瞑目。最让我担心的是三个孩子。这个事件对他们的生活一定是一次重创,心灵的,物质的。寄给你的这点钱,是我工作这么多年来的积蓄,加上一些绘画稿费,希望能够为孩子们成长和教育起一点作用。
  齐之芳看了一眼戴世亮寄给自己的信。内容里面无处不在的悔恨,与字字深情的隽秀字体,让她心内不免又是一阵凄然。
  拿着戴世亮随信寄给自己的汇款单,齐之芳神色恍惚、动作游移地站在柜台前。在把汇款单递给柜台后工作人员的瞬间,齐之芳几乎要下了像戴世亮妻子那样就这样带着三个孩子等他出狱的决心。
  “犯人戴世亮的所有财产,已经被有关部门按照国家相关法律全部没收。”柜台内工作人员冷冷的声音尖锐地响起,将齐之芳拉回了无数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残酷现实。
  很快,又是充满了种种流言蜚语的一个月,在齐之芳生命中匆匆而过。在充满了草木生发味道的春天里,齐之芳再次来到法院门口那纸上面写有戴世亮名字的布告前。
  此时风霜已经不知不觉地斑驳了戴世亮的名字,就像时光简单有效地淡化了齐之芳周围人对她和罪犯戴世亮之间纠结缘分窥探的兴趣。
  耳边仿佛又再次响起了戴世亮让齐之芳既痛苦又快乐的声音:“芳子,别打听我在什么地方,我不希望你见到一个没有自由、没有体面的我。我们再相见,就是十年以后了,那时候我希望你生活得幸福,孩子们都健康地长大了。现在,就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眼前出现的是十七八岁的你。你背着一个腰鼓,穿一条蓝背带裤,在我姥姥家楼下的院子里,笨手笨脚地打腰鼓。我是在阳台上看见你的,但是你没有看见我。所以我那次真是大饱眼福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你生活得好一些,孩子们生活得好一些,我的负罪感会轻一些。记住,你是我活下去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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