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前夜全集》第18/95页



有一次,圣美曾试着向父母问道:“是圣诞老人让我做梦的吗?”

父母一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有些不知所云。圣美见状就把自己每每在圣诞夜的梦里见到的情景讲了一遍。起初,父母只是觉得奇怪,当听到圣美说以前自己就在那里的时候,他们如有所悟似的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爸爸、妈妈,你们知道那是哪儿啦?”

听她这么一问,妈妈笑着把圣美紧紧地抱在怀里,温柔地说道:“那里啊,也许是在妈妈的肚子里吧!”

“肚子里?”

“圣美是从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呀!你一定是想起了当时在那里看到的东西了吧!”

“妈妈的肚子里是黑黑的吗?”

“是啊,黑黑的,暖暖的,感觉就像泡在浴缸里一样。”

“哦……”

“妈妈可没做过这样的梦。圣美的记忆力真好!”

“其他人不做这种梦吗?”

“可能吧。不过大家都把它给忘了。”

之后,爸爸和妈妈说了一通深奥的话:胎教如何如何啦,记忆的形成又是怎么一回事啦,反正圣美没听懂。妈妈的解释虽不无道理,但圣美还是觉得有些放心不下。梦中的景象似乎来自于更远的地方。直觉告诉她,那是在她出生以前就见过的景象。然而,那却不是在母亲的肚里。早在遥远的过去,它就已经出现了。

2

夏日炎炎。

浅仓佐知子轻轻地把手搭在额前,朝天空望去。棉花似的云朵从右边飘向左边。也许天上正刮着大风吧,可地面上却连一丁点的空气流动都没有。像这样站在沥青路上,只能感觉到阵阵上涌的热浪。浅仓用手绢擦了擦脖子上冒出的汗珠。可能是因为心悄的缘故吧,她觉得身上的黑色连衣裙沉甸甸的。为了避开阳光,浅仓钻进了建筑物的影子里。

遗体告别仪式刚刚结束。

浅仓和其他学生、职员一样,都是来永岛利明家帮忙操办丧事的。其实,有丧葬公司的人员再加上遗属,基本上是不缺人手的。可浅仓死活都要参加,利明没办法,只好让她去做接待工作。马上就要出殡了,浅仓这次提前过来是为了确认灵车能否通行。

利明住在公务员的集体宿舍里。灰白色的墙体上到处布满裂纹。从中可以感觉到岁月的沧桑。四层高的小楼,每栋住着二十四户人家。利明就是在这种楼房的三楼上,和如今已经过世的妻子一起生活的。浅仓是第一次来这所公寓。这一带以前应该是农田吧。可是现在,密密麻麻的房屋把这里变成了住宅区。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公寓的停车场被挤得满满的,其间只留有能让一辆车勉强通行的空间,所有的车都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被烈日烤得滚烫的车辆有气无力地散发着热气――如果不小心碰到它们的话,很可能会被烫伤。公寓门口的小路似乎已经开始午睡了,街道又恢复厂以往的宁静。只有一两声摩托车引擎的轰鸣还时不时地从远处传来。突然,这一带好像被纱布盖住了似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抬头一瞧,不知哪儿来的―朵云彩遮住了太阳,浅仓朝外迈了一步,从公寓的墙根边走了出来。可就在这一瞬间,光线又再一次强烈起来,眼前忽然变得亮晃晃的。刺眼的白光让浅仓眯起了眼睛。

“注意,到一楼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就听见“咯噔咯噔”的声响。回头一看,几个男的正抬着棺材从楼梯上下来。斑驳的水泥楼梯十分狭窄,要想在拐角处给棺材转个方向得花费不少时间。利明双手拿着牌位走在最前面,看上去像是死者父母的一男一女在他身后抱着遗像。

丧葬公司的人驾驶着灵车,从车与车之间的缝隙处穿过,灵活自如地把车开了出来。然后,他们将车停靠在公寓的一侧,并打开了尾部的车门。几阵小声的号子过后,棺材被装进了灵车。浅仓站在后面,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出殡的准备业已完成,参加葬礼的人在灵车后方围了一个圈。浅仓这才意识到是利明应该说两句的时候了。她连忙转过身来,跑过去小心翼翼地站在最靠后的位置上――好在浅仓个子长得高,所以她还是可以看见站在圆弧中央的利明,

“今天各位前来吊唁,真是非常感谢……”

利明开始发言了。然而,他说话的口气却显得轻描淡写,完全没有什么感情在里面,给人以照本宣科的感觉。这多少有些别扭。只有站在利明旁边的一个抱着遗像的人噙着眼泪,低声抽泣着,样子像是死者的母亲。她身材不高,头发亮泽;虽然额头和嘴角处有些许皱纹,但看上去却显得出奇地娇小。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可爱吧。乖巧的容貌至今犹存。与之相对的是,父亲模样的那个男人正值壮年,一副威严的样子、他埋着头,闭着眼,看上去正聚精会神地聆听利明的讲话、可是,他的双肩时不时地会发出阵阵颤抖,表明他最终也无法掩饰内心深处的悲痛。这两个人的表情与利明诵经似的语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切就仿佛是烈日下飘忽不定的热浪,让人觉得实在是太虚幻了。

浅仓的脑海里浮现出利明在守灵的时候和不久前举行的遗体告别仪式上的样子。身披丧服,坐在祭坛边的利明和以前浅仓所热悉的那个利明完全不同。他已经不是实验室里的那个面容和蔼、目光锐利的利明了。他面色苍白,眼圈发黑,不时地打着寒战,而且还伴有轻微的手指痉挛。浅仓第一次看见利明的这种表情,是在昨晚听讲座的时候,当时,她简直不敢相信同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会有如此大的变化,以至于一下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利明不太大的家被祭坛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祭坛上放着巨幅的黑白遗像。死者面带微笑,尚有几分稚气未脱的神情。浅仓与相片上的真人只见过一面。上个月,药学系举办公开讲座的时候,利明曾把她带到大学里来。她的微笑很迷人。实际上年纪比浅仓稍长的她,由于脸型的关系,看上去倒要比浅仓小几岁,一副羞涩紧张的样子。听说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圣美。

有好几次,浅仓都远远地注视着装殓在棺材里的遗体。她有意无意地望着死者的面容。当然,因为在交通事故中擅破了头部,所以死者头盖骨的部分是用白布遮住的。因此,死者现在的模样和浅仓以前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有所不同。尽管如此,那副讨人爱的样子还和是以前一样。经过死后美容,她的嘴角处浮现出一丝微笑。看着她洁白光滑的面颊和皮肤上细嫩的肌理,浅仓突然产生了想要用手摸摸的奇妙想法。

仪式进行过程中,利明不住地望着遗像发呆。前来吊唁的人对他表示慰问,他也心不在焉。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处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之中,而且时不时地,他会突然冲遗像笑笑。昨晚,浅仓不经意间也发现了利明的这种表情。正因为这种表情实在是太冷静了,浅仓反倒觉得恐怖,于是赶紧把视线移开了。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偷窥到了死者和利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似的。

利明的讲话还没有结束。在发言中,他好几次直接称呼死者的名字“圣美”。烈日的暴晒已经使前来吊唁的人们渐露疲态。已经有人不住地用手绢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但大多数的人还是无力地耸拉着脑袋,站在那儿静静地等待结束。

利明变了。经历了这场变故,他已走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浅仓觉得眼前的利明是那么的陌生。她虽然在帮忙操办葬礼,却几乎没能跟利明说上一句话,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上次,夜半时分,利明突然出现在研究室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他先是对嘘寒问暖的浅仓大发脾气,然后就像着了魔似的,一头扎在无菌操作台上。之后,利明又一声不吭地回医院去了。那时的他,完全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样于,看上去酷似吸毒者的表情。利明离开以后,浅仓想要弄清楚他到底在搞什么,便悄悄地打开了恒温箱。利明在盖子上重重地写着“Eve”(这个词是双关,一方面是指圣美的生日圣诞前夜,另一方面又是指人类的线粒体始祖,这个意思要到文章后头才看得出来)的字样。一个从未听过的名称。浅仓轻轻地取出烧瓶,将其放到显微镜下一看,只见里面有许多生机勃勃的细胞。虽然浅仓不知道那是什么细胞,但总觉得看着不舒服,便急忙把烧瓶重新放回恒温箱里。按照原样放好以后,浅仓又担心会被利明发现,心里觉得很不踏实。

而现在,浅仓忽然察觉利明冲吊唁者讲话的声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接下来就要为圣美举行出殡了。但是,圣美并没有死!圣美的肾脏已经移植给了两位病人。在病人的体内,圣美还活着!”

平淡的话语中微微透着一股兴奋劲儿,每一句都说得铿锵有力,这种语气完全不像是在悼念死者。浅仓注意到利明的嘴角甚至还短暂地露出了一丝微笑。可能是口渴的缘故吧,利明用舌头舔了好几次嘴唇,看着看着,浅仓也下意识地觉得口干了。阳光灿烂,门亮的光线照射在地上。所有人都汗湿了衣衫,却只能默默地注视着脚下的沥青。他们当中惟有利明抬着头,还在向大家表示谢意,浅仓盯着利明的脸,心中涌起了奇妙的不安。利明终于开始最后总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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