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山用那残缺的手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没有正面回答庄仲的问题。“家名……他救回来了吗?”姜山问。
庄仲眼睛看着面前的咖啡,点了点头。姜山的表情里面露出一丝轻松,这可能是他从晚上到现在最轻松的一瞬了。
“不过可能以后永远都醒不过来了。”庄仲补了一句。
姜山的眼神倏地一下凝滞了,脸上的肌肉又回到了紧绷的状态,这对于姜山无异于是把他从地狱拉了上来,但是那根救命的绳子却在中途断了。
庄仲把手摊在桌子上,说:“其实你当时根本就不用跑,你如果不跑也就算是过失伤人,赔些钱就能解决问题,而且你又不差那些钱……”
“你还是不懂,”姜山打断了庄仲,“你不知道在监狱服刑是一种什么感觉,那不仅仅是孤独,还有空虚与恐惧。我当时仅仅坐了半年牢,可是那种漫长就好像过了半辈子一样。”
庄仲也没再说什么,拿起咖啡喝了几口,一股苦涩的温暖遍布了全身。他放下咖啡杯,说:“其实我真的不希望你进监狱,真的,进监狱的不应该是你,应该是躺在医院病床上昏迷的家名!我们以前对你有偏见,但是现在我敢说,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好人?”姜山抢过话来,说,“世界上哪有什么纯粹的好人或是坏人,要知道,罪恶向来是被掩饰的,而真善也不会那么简单地浮现在人们的眼前。”
姜山抿了一口咖啡,淡淡地说着他在监狱碰到的一名狱友的故事。那是姜山进了监狱以后第一个觉得从外表看起来是一个不应该呆在这种地方的人:瘦弱的身材,一副金丝眼镜,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一种斯文的气质。他在监狱总是受到那些身强体壮的罪犯们的欺负,姜山也是欺负他的其中一个。可是有一天,姜山烟瘾犯了,可是手头又没有烟,于是就一个人有气无力地倚在栏杆边上看其他罪犯们活动。
这时,那个“四眼犯”过来了,递过来一支烟,熟练地搓了个火,把自己嘴里面的那支烟点上,又引燃了姜山嘴里面的那支烟。
“挺熟练。”姜山瞟了“四眼犯”一眼,说。
“关了一年多了,能不熟么。”“四眼犯”狠狠地嘬了几口,吐出浓浓的烟雾。
“犯了什么事儿啊?”姜山问道。
“四眼犯”“嗨”了一声,笑着说:“我说因为**你信吗?”
“不信,”姜山不假思索地回答,“你没那个胆儿。”
“四眼犯”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地变得僵硬了。他把烟扔到地上一下子踩灭,一点一点地讲述着他的故事。
他是一个典型的从小被父母“催生成人”的书生。从在娘胎里,隔着肚皮的他就听着外面的父亲不停地唠叨着“长大以后好好学习”、“找个好工作”之类的话。他的家境并不富裕,哥哥不争气,没考上大学,一家人的希望也就全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天爷是公平的,这个“四眼犯”不但考上了大学,还因为成绩优异被顺利地保了硕士,而且成功考取了博士,可以说是超额完成了父母的心愿。
读博士的时候,他交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很爱他,家境很富裕但是不乱花钱,在经济上他没有任何的负担。但正是因为这个“家境很富裕”,让他锒铛入狱。
他和他女朋友有共同的目标,那就是过简单平淡的生活。但是,女方的父母是在经济战中打拼了很多年的商人,在他们眼里,“四眼犯”这个穷小子什么都不是,而且他们的“共同目标”在他们眼睛里是“没出息的”、“懦弱的”。为此,他们强烈反对女孩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两边闹得越来越烈,女孩每天都哭,男孩也不知所措,最终,女孩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分手。但是女孩太爱他了,以至于决定即使不能和他在一起,也要在这最后把身体给他。
“我脑子当时也不知道走哪跟筋了,居然答应了,现在想想,她注定与我无缘,我从她那索取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呢?可能是因为我潜意识里的不甘心吧。”“四眼犯”冷笑着,吐着烟雾说。
可是没想到,就在他们同床的转天早晨,床边的女孩已经不见了。他赶忙穿好衣服去找她,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也不接,却在河边的人群里面看到了女孩的尸体。他悲伤极了,在河边的人群里面痛哭,他早该想到,平时守身如玉的女孩愿意把身体给他,这并不是一种爱与开放,而是一种绝望。
女孩的父母自然也是悲痛万分,但是他们的悲痛并不是单纯的悲痛,而是夹带着对男孩的怨恨,以至于他们臆测着就是这个男孩杀害了他们的女儿。
警方不得不介入调查了,因为女孩跳河时一对正在河边遛早的老夫妇看了个满眼,所以也就排除了“四眼犯”杀人的可能。然而可能冥冥自有天意,法医从女孩的身体里提取出了男孩的**,于是男孩也就成了**的嫌疑犯。虽然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是迫于女孩父母的社会关系和舆论的压力,法官也不得不进行不合常理的有罪推断。那时候的司法秩序存在着腐败,这个文弱而且没家庭背景的书生免不了要被严刑逼供。终于,经不住折磨的他认了罪。
“赶上了一个好法官,因为本来证据就不足,不能准确量刑,判得就比较轻。”“四眼犯”把烟熄了,说。
“多少年?”姜山问。
那个“四眼犯”看了看天,说:“十五年。”
十五年,这三个字说出来很容易,但孰不知,对于一个读了博的人,只要一毕业,那就是个天之骄子,就是一个能改变自己命运,冲到社会顶层的“踏浪儿”。但是,错过了这十五年,对于他来说,就是错过了自己在事业上生根、发芽、茁壮的整个过程,断送了他幸福的一生,毁掉了亲人们的希望。
“那你恨他们吗?”姜山问。
“恨?”“四眼犯”笑了笑,摇了摇头说:“我现在要恨他们,我女朋友在天上肯定会伤心,你想想,你老婆要是恨你父母你能活得自在?”
姜山说他那时并没有体会到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毕竟自己已经是个孤儿,想体会那种感觉都没机会了。但是他说从那个“四眼犯”眼中他看到的并没有那种被诬蔑的愤恨和沮丧,取而代之的依旧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还在某个地方望着他的女友的思念。
庄仲不声不响地听姜山讲完这个故事,他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你因为这件事就改过了?”庄仲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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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是。”姜山回答。他抬起头看了看庄仲,问道:“你觉得老院长这个人怎么样?”
庄仲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这样问,在他的眼里,老院长是一个和蔼可亲、善于看清别人的悲伤并会给予安慰的好院长,在他的眼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要比老院长更适合院长这个职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要比老院长更值得尊重与爱戴。他是这么看待老院长的,他也相信姜山也是这么认为的。
姜山听了庄仲的想法,露出了那酷似微笑的笑容,这是庄仲从进到这个咖啡店到现在第一次看到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