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小说调动》第8/17页



  “在的――你老家在上海,是不是?”她调皮地翘起鼻子,李乔林看到两只圆大的鼻孔。“这里的上海人啊,十个有九个想调回家去。”

  “不,我是调江苏――”刚说出,他又后悔了,“跟这婆娘噜苏什么?”

  刘正仙将李乔林引进另一间屋,谢礼民正在满面笑容地喂一个小女孩吃饭,看见李乔林进来,他立刻沉下脸,一双阴沉的小眼睛缩在皱囊般的眼皮底下,仿佛看到了一个不祥之物,败坏了他的好兴致。

  “谢局长!”李乔林沉住气,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

  “你找我有什么事?”谢礼民皱皱眉头,把手中的碗往桌一顿。

  “我是……来问问……调动的事情……”李乔林使劲用大拇指甲去掐食指尖,“我是电厂的,叫李乔林,我们钱局长同您说起过的……”“你的问题我们正在研究!”谢礼民端起碗,又去喂女孩。

  “什么时候可以给我发函?”李乔林急切地问。

  “这是组织上的事情――”谢礼民看也不看他。

  李乔林无话可说,只呆呆地张着嘴,站在屋中央,很象罚站的小学生。

  “坐呀,小李!”一直在旁边打量着李乔林的刘正仙突然搬过一张凳子来,亲热地对他笑笑。

  谢礼民迅速转过脸,飞快地睃了他老婆一眼,又别过头去喂饭。那小女孩却扭过头来,眼睛骨碌碌地朝着李乔林转。

  “快吃饭!”谢礼民大喝一声。

  “好的――嗯……不,不坐了。”李乔林尴尬地朝刘正仙苦笑了一下,又掉过头去。“谢局长,我走了,打扰您了。”

  谢局长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再坐一会。”刘正仙撒娇般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好大一阵子,李乔林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处。等他开始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快到电厂宿舍了。

  “糟了,糟了!”李乔林气喘吁吁地朝床上一躺,“糟了――”他不理睬肚子的抗议,在床上躺了很久。他竭力想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来,以确定下一步的行动。可是他的脑筋却一点都不管用,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糟了”两字,象风车一样地在脑膜上不停地旋转。转啊转的,这两个字忽然又变成了两个人的脸,一个是谢礼民那阴沉的脸,一个是刘正仙那微笑的脸。这两张脸轮流喊着“糟”和“了”两个字,前者是阴沉地喊出的,后者是热情地喊出来的。开始喊得较慢,此起彼落,犹如两部轮唱。后来越喊越快,象重唱一样。最后两个声音重叠到一块,变成先低沉后尖锐低沉中有尖锐的怪声,而且越拖越长,越叫越响,震得玻璃窗都发抖了。李乔林大吃一惊,一跃而起,直往外逃。一推开门,才发现原来是厂里换班的汽笛在响,一看天色,已经发暗了,这才感到又饿又乏,头昏、眼花、心跳、身软、口苦,好象发过一场寒热似的。

  吃完饭,他的头脑完全清醒了,他反复地回忆和推敲着谢礼民的每一句话。

  “我一提起钱修德,他就说‘正在研究’,可见钱修德确实是跟他说过的,他也没有把门关死。‘正在研究’的意思就是尚未作出决定,也就是说,成败两种可能都有。对,他这话显然是在暗示我。暗示什么呢?远西人不是一向把当官的口头禅‘研究研究’解释为‘烟酒烟酒’吗?”

  他站起来,踮着脚,在屋里团团转圈,两手不停地搓着,嘴里轻轻地吹着口哨。这是他陶醉在某种愉快的思想里时的表现。

  第二天上午,他提前溜出办公室,匆匆赶回厂,把装有炮弹的书包背上,直奔谢公馆,他把时间控制得很准:他必须趁谢礼民还未下班,先一步赶到谢公馆,把炮弹交给刘正仙。因为他看出,刘正仙要好说话些。这个战术果然成功了,刘正仙依然热情地笑着,一边做饭,一边哄女儿,看见李乔林把烟、酒掏出来堆在桌上,才说道:“咦,你这是干什么?”

  不过看她的脸色,并没有拒绝的意思,李乔林放心了。

  正在这时,谢礼民进来了。他先是朝女儿笑了笑,正要说句亲昵的话,一抬头看见李乔林站在那儿,小眼睛一下子藏到皱囊后面去了。及至他看清了桌上的东西,就不慌不忙地问:“这是什么?”仿佛他不认识这些东西似的。

  “这是……一点小意思……请谢局长……”李乔林尴尬地笑着。

  “拿回去,统统拿回去!”谢礼民依然平静地、然而却是无可变更地说。

  “嗯,这个,这个……”李乔林的笑容化石似地僵住了,既没有能力把笑肌放松,也没办法把它收紧。

  “听见没有?”谢礼民稍稍提高了音调,目光越发阴沉了:“拿回去,我们共产党从来不吃这一套!”

  紧接着,是一长篇义正词严的豪言壮语。李乔林只觉得耳边轰轰地响,一句没听清。他忽然想起了八年前挂着黑牌在影剧院里坐喷气式的情景,也是这样低着头,凝视着地板上的裂缝,听着别人滔滔不绝的叱骂。他忽然觉得头颈发酸、发硬,非常难受,便用力转了一下脑袋,一眼看到那堆炮弹还在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瓶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瓶口的封皮红得耀眼,仿佛是在无情地嘲笑他。他的脸唰的一下子红了,急急忙忙把这堆罪证收起来,酒瓶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他刚装完、背上,谢礼民的话也完了。

  “那我的调动问题?”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李乔林脱口而出他说出这句最不合适宜的话。

  “你的问题我们已经研究过了,”不料谢礼民直截了当地回答他,“地委最近有指示,对于技术人员,只进不出,你的调动不能批准!”

  “可是,我有具体困难呀!”李乔林只觉得眼前一黑,声音不觉变了。他的两手伸成爪状,颤颤地向前伸去,好象乞丐在行乞。“我的……”“再大的困难也不顶用,谁也不准调走!”谢礼民冷笑一声,转脸看着刘正仙,大声喝道:“吃饭!”

  李乔林咬了咬牙,突然为自己感到羞愧。于是,飞快地转过身,逃也似的奔出去了。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求他们了!”李乔林气急败坏地奔回宿舍,把书包往床上一丢,就拔出拳头,死命地敲打自己的太阳穴。“宁可老死在这里,也不再去受这等奇耻大辱!”他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象笼中的饿狼一样在屋里来回疾走。“我,一个男子汉,大学生,为什么要这样卑躬屈膝地去奉承拍马,这样恬不知耻地去摇尾乞怜,这样不惜血本地去请客送礼?而且是向什么样的人去拍马、乞怜、送礼啊!是钱修德这样的贪官污吏,是谢礼民这样的伪君子!我还有一点人的尊严吗?不仅如此,我还害了韩小雯,伤了她的心!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应该立即到她那里去,跪在她面前,抱住她,求她惩罚我,求她饶恕我,然后,立即和她结婚……”他疯狂地冲出去,顺着岩石嶙峋的小路向化肥厂跑去,跌跌撞撞地跑了很长一段路,直到实在喘不过气来了,才改为急走。他好象看到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图画:他这个忏悔的情人就象屠格涅夫的《烟》里的里维诺夫一样,跪在他的泰雅娜面前,吻着她的裙裾――不,衣襟,吻着她的小手,嘴里反复地低语:“饶恕我吧,亲爱的!你要不饶恕我,我就死在你脚下!”而她始而惊慌失措、尖声大叫;继而失声痛哭地扑到他怀里,发誓要他相信,她早已饶恕了他;最后他们俩噙着幸福的泪花,把火热的嘴唇重新紧贴在一起……就这样,他沉醉在自己的激情中,被自己崇高的忏悔感动得热泪盈眶。可是,当他走到化肥厂门口那一块坟地时,他的心情变了。他忽然畏缩起来:“她会接待我吗?她不会当我的面把门关上吗?她不会把我赶走吗?邻居看见了多难堪碍…”他不自觉地站住了。有一瞬间他很想拔腿就逃,可是他又强迫自己的双腿大步向前,径直向她的宿舍走去,同时心里又出现的新的矛盾:一方面希望韩小雯在家;另一方面,又怕她在家。只是,当他看到她门上果然挂着锁时,又不禁大失所望。“那么早就上班去啦?”他茫然四顾,忽然感到她的窗子有点怪。仔细观察,原来玻璃全被纸遮掉了,是在里面用报纸遮的,这说明她不是去上班了,而是出远门了。“她能到哪里去呢?”

  邻家的门“呀”地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婆娘,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就笑着说:“是找小韩吗?她回家去了。”

  “她回家啦?!”

当前:第8/17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