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全集Zei8.net》第10/85页
她也恍然明白过来,晒笑道,“猜到你不会有的,你不用紧张。朕只不过是想饮点酒也许便能睡得着了。”
此时已近三更,明日卯时她还要上朝,即便现在睡着也睡不了几个时辰,我心念一动,试探的问道,“陛下想喝茶么?臣为您煮茶可好?”
她想了想,点点头。我取了我这里最好的阳羡贡茶,原本也是她赏赐的,细细的筛过了茶叶,却突然想到眼下我并没有什么好水可供烹茶,略微有些遗憾。
我一边做着这些,余光可以看到她几乎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心里一紧张,手上的动作也没那么利索了。
“朕看着你,你那么紧张干嘛?”她侧着头,笑得颇为俏皮,“我是看你好看,你点茶注汤动作都好看,有雅致的文人气。”
我手里的动作一滞,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终我一生,即使我将文人士子的风度学的再像,终究也无缘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捧了茶盏奉于她,”臣这里没有巫峡水,不能和这阳羡茶相配,陛下将就尝一些吧。”
她笑着看我,”才说你有文人气,又迂腐了,阳羡茶佐巫峡水原是王安石治痰火之症的方子,朕如今火气全无,倒是时常觉得心里苦罢了。”
我微微一惊,问道,“陛下近日身体不适么?明日臣去请太医……”
她摆手打断我,似乎轻声叹气道,“朕的不适,太医是治不好的。”
她转着手中的茶盏,幽幽的道,“元承,那日的事,你会不会觉得朕太过冷血了?”
我一震,没想过她会这样问我,但这个问题我却是想过的,可惜直到今天也没想清楚,我不想骗她,只好摇摇头不说话。
她撇嘴轻笑,“朕从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朕也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这个天下只有交给朕才能治理好,”她垂了眼睛,微蹙了眉,脸上有一抹苦笑,“可惜母亲不这么觉得。”
我的心又揪着疼了一下,我脱口道,“陛下也是这么觉得,那日她说的那么清楚,她知道您才是继承大位最合适的人选。”
“是么?那为什么她从不对朕展露欢颜,像对微朝那样?为什么那般喜爱微朝,她究竟好在哪里?”她忽地挥挥手,自嘲的笑着,“朕一早已不关心这个问题了,父母姐妹缘分也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我无言以对。她抿了一口茶,看着手中的茶盏,片刻的出神之后,她放下茶盏,凝眉看着我,良久,轻轻的叹息道,“元承,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第二十四章 黄昏无限思量(一)
这是她即位以来,第一次用“我”来自称。
我在心底叹息,很想安慰她。正要开口,她伸手做了一个不要我说话的动作,“你别说朕还有李微朝,她算不上什么亲人。”
我摇头,微笑道,“臣没有要说这个,只是想给陛下讲讲自己的事。陛下曾经问过臣是否家中长子,臣回答说还有个姐姐,陛下记得么?”
她点头。我继续道,”臣六岁时家中遭遇变故,父母过世,惟有姐姐独自一人带着我,那时她也不过才十一岁。我们没有亲戚可以投靠,又不能整日居无定所。
姐姐要想法子养活我,便去大户人家卖身为婢,只是她只卖自己并不卖我,还要求要让我一直跟在她身边,这个要求自然会被拒绝。姐姐见无人肯买她,就狠心把自己卖入了勾栏。
从那时候起,臣便跟着姐姐在勾栏院中过活,姐姐从不让我见院中事,只叫我安心读书。那时候臣年纪小,只知道她钱赚的很多,穿戴都很体面,却不知道背后的辛酸。直到长大些,才明白姐姐是牺牲了自己来成全我。
后来她染病去世了,臣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了。回想小时候,臣时常觉得姐姐会和我争夺父母的宠爱,常以长姐身份管教我,对我很严厉,那时候我甚至有些讨厌姐姐。
可一朝再也见不到她,臣才发觉那是一件多么令人难过的事,她曾那样庇护我,那样关怀我,我以为有天自己可以报答她,她却没有等到那一天。
那是一种茫然的悲凉,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人说子欲养而亲不在是人生最大的伤痛,臣也有一样的伤痛。
臣时常回想起来,如果当时她在的时候臣能多陪陪她,多关怀她。甚至如果能回到小时候,她说的话臣一定都会听,再也不会为了捉弄她把捉来的虫子洒在她床上,不会故意扯了她的石榴红裙做旌旗玩,更加不会让她卖身入勾栏。
只是往事不可追,臣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说的很慢,一边看着她的表情,她亦听的很认真,“她死时还很年轻对不对?”
我点头,那时她刚满十七岁。
“后来呢?你又是怎样入宫的?”她蹙着眉头问我。
那又是另一个并不美好的故事了,我不想详述,”勾栏里不养闲人,臣就被卖入了宫。”
她眼中怜惜之情大盛,轻声道,“你一定很难过,可怎么熬过来的呢?”
我回想着当年自己初入宫时的伤心恐惧,深吸了一口气,“是,臣一度也想了结了自己,可是臣想到了姐姐。她那么辛苦也要抚育我,一定不想让我恣意轻生,她临去前最后叮嘱我,要好好活下去。臣知道,那是她最后的心愿,所以无论如何臣都应该满足她。”
“唉,元承,”她轻唤我,语气娇柔,“你也没有亲人了,和我一样可怜。”
我为她再续了一盏茶,温言道,“臣尚有思念,还有亲人未尽的嘱托。陛下和臣一样,也有亲人未了的心愿等待您去实现。您,还记得么?”
她神色一滞,眼中的神彩渐渐消散,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微蹙的眉间似有化不开的愁韵,她缓缓摆首,声音疲倦,“你是想劝我替母亲完成最后的愿望?”
我颌首称是。她浅浅的笑了,”兜了这么大圈子,原来你还是想替李微朝说话儿,你就不怕朕生气么?”
我诚恳道,“臣怕,可还是要说。臣不是替长公主说话,是替陛下的母亲,大行皇帝说这些话,毕竟,臣,亦有愧于大行皇帝。”
她轻挑着嘴角,不置可否。半晌,她站起身来。我知道她要回去了,连忙起身恭送她,她行至门口,摆手示意我不必跟着,并不回头的说道,“别只记得自己欠别人的,这个世上,亦有很多人欠你良多。”
三日后,皇上下旨,命秦国长公主前往易县皇陵为大行皇帝守灵一年。虽然陛下还是没有让长公主进京,但也算完成了大行皇帝临终前最后的愿望。
随后下达的另一道旨意,是擢升我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一日,我在乾清宫南书房整理书籍。秋蕊并司礼监秉笔冯瑞带了一众人进来找我,说按照规矩,内务府指派了几个小内侍来服侍我,让我自己挑选。
内中有四个年纪颇小的孩子,大约也就十二三岁,脸上还都有着懵懂稚嫩之气,很像我初入宫时的样子。
第二十五章 黄昏无限思量(二)
我无奈的笑道,“我哪里用人服侍,还是放回去各司其职吧。”
冯瑞只当我对这几个孩子不满意,陪笑道,“大人要是看着不喜欢,我再去挑了来,只是您有什么要求告诉我,我照着吩咐办,务必让您满意。”
我摆首,如此一来岂不是让这几个孩子也跟着为难,我看向他们,见其中一个个子最小的,虽然稚气未脱,但面庞清秀,尤其两只眼睛漆黑明亮,颇有神彩,一望可知是个聪明伶俐的。我对冯瑞道,“太多了,我实在用不着这么多人,不如留下一个,其他人在司礼监供职,他们还小,你多提点就是了。”
我走到那孩子面前,俯下身温言问他,“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他欠身答道,“林升,今年十三了。”
我笑着冲他点头,又对冯瑞道,“就留下这一个吧。”
冯瑞一时面色犯难,对我点头哈腰,“您这不合规矩吧,前头高掌印可是有四个奉御伺候的,您这么一弄,回头内务府钱总管又说我不会办差,您好歹体恤我些儿。”
我明白他的难处,亦觉得抱歉,”我一个人惯了,人多了反而不自在。你也不必为难,钱总管若问起来,我自己去和他说。”
秋蕊因在一旁笑道,“冯秉笔就别逼你们头儿了,也甭拿别人比他,他是满宫里头出了名的没架子的,要人伺候他,还不让他坐立不安的,他既挑了人,你索性就把剩下的带回去吧,可别为难这几个孩子,要不有人更不自在呢。”
冯瑞见我如此坚持,秋蕊又这般说,只好作罢,带了那三个孩子自去了。
秋蕊把林升推到我面前,笑道,“还不快拜见你们周大人,以后你跟着大人,可要巴结好他,他一高兴就抬举你了。”
我忙笑着摆手,对林升道,“秋蕊姐姐和你玩笑,我日常侍奉陛下,也没旁的事要你伺候。你若有什么要求,倒是可以告诉我。刚才忘了问,你是哪里人?”
林升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道,“我是惠州人,大人去过那里么?离京城可远了。”
他刚才说的话不多,现在一口气说了这么长,倒是能听出他吐字带着南音,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禁宫,想来也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
我心下恻然,想要安慰他几句,记起从前听他们说过,南省人习惯叫名字的时候前面加个阿字,便微笑对他说,“我没去过广东,如果有机会的话很想去看看那里的海。以后我叫你阿升可好?”
他果然很开心,高兴的冲我咧嘴笑道,“我阿妈从前就是这样叫我的,大人您真好,是我进宫之后见过最和气的人。”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秋蕊在一旁含笑打量我们,因想起刚才冯瑞的话,我便问她,“我升了掌印,那高大人今后做些什么,可有安排么?”
秋蕊瞪着眼看我,奇道,“你不知道么?高大人卸任之后要出宫去了,说是今儿傍晚就走,这会子应该还在收拾东西吧。”
我闻言一惊,我竟不知道他这么快就要离开了,想到从前种种,觉得务必要去送送他。我匆匆和秋蕊说了,麻烦她带着阿升各处认识一下,我送完高谦便即回来。
我快步走去高谦的住所,见他一个人在房中,正自擦拭着架上的珐琅花鸟纹瓶,看我匆匆而来,对我点头笑了笑。
他才刚卸任不久,此时身边就已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了,从前他掌印内廷之时何等的威风,亦是前呼后拥多少人巴结奉承,眼下却是人走茶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