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全集Zei8.net》第14/85页
她嗯了一声,拉着我躲进树荫下,“我哥哥进京来了,陛下升了他做十二团营总兵,以后长住京城了。”她迟疑了一下,撅嘴道,”可惜我出不了宫,还是不能常常见到他。”
十二团营驻防京畿,以总兵为最高指挥官,麾下有十万精兵,且只听命于陛下,是不折不扣的皇家禁卫军。
这是个极重要的职位,我听了亦替她高兴,”看来陛下很信任他,真是喜事。你虽然暂时不能出宫去,他却是可以时时来觐见陛下,到时候自然会见到的。”
她侧头想了想,看着我蹙眉道,“我如今也不大在御前伺候了,陛下跟前有你呢,元承,我拜托你件事,你若是有空出宫去的话,代我去看看哥哥可好?我还有些东西,麻烦你替我捎给他。
我和他好多年都未见了,从前他在辽东大营,我在这深宫里头,连书信往来都要好几个月才能收到。自从父母过世,他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真有些想他呢。”
这是举手之劳,我含笑答应。她冲我明媚一笑,又有些惆怅的说道,“元承,宫里头的内侍女官们都有亲人,还有很多像我这样亲眷都在外任职的,你呢?你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么?”
我轻轻摆首,低下头继续保持了微笑。她叹道,“不过这样也好,你如今在风口浪尖上,要是再有个不省事的亲戚还不知道惹多大麻烦呢。你虽说比我方便,可以经常出宫,可是终究一辈子都还是在这个宫阙里。
我转年就快二十了,陛下大约也要把我放出去的,所以这些日子都只叫我做些训导宫人的事儿。等我走了,陛下身边就只剩下你了,不过,你还是可以出宫去看我的,你会来的,对么?”她眨着眼睛俏皮的看着我。
我被她的好心情感染到,笑着点头,“当然,就怕到时你的夫君看见我就讨厌,这个内侍怎么总来看我家娘子,我娘子已不是宫中人了,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平静幸福的生活……”
我话没说完,她就伸手重重的打在我手臂上,娇嗔道,“你如今也学坏了,满嘴里都是些什么呀。”她羞红了脸,背过身去不再理我。
我不禁暗笑,见她羞臊的不睬我,只好掩住笑容向她作揖陪不是。
她慢慢转过身来瞥着我,正色道,“叫你胡说,我把正事都忘了,造办处送来的房样子,陛下叫我拿给你看看,有什么要改的地方你去知会他们就好了。”她将手里的图纸递给我,正是养心门外小院落的改造方案。
我大略看了看,并没什么可改的,我对住所本就没什么要求,只要够我和阿升住也就可以了。
“这下你住的离陛下更近了,不过你也就没什么机会能出宫去住了,你为什么不在外头置个房子呢?就算不去住也是你的产业不是?”
她问住我了,我擎着图纸,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我不明白像我这样连亲眷都没有的人,要产业来做什么。
她见我不回答,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出去也好,陛下这么宠你,一时半会也离不开你。不过,”她停住话,认真的看着我,眼中似乎有些担忧之色,“元承,陛下的宠信对于你来说,未必都是好事。你毕竟,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第三十三章 隐隐伤怀事(一)
西暖阁中,陛下徐徐展开了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我几乎有些贪婪的凝望这幅画,画中有曾经辉煌繁盛的汴梁城,城中有热闹温暖的市井生活,人们脸上充溢着满足安乐的神情,那细腻的笔触,精巧的构图……这些足可以让我长久的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可惜国朝没有张择端这样的妙人,后世之人都不能知晓朕的都城是什么样子。”她有些遗憾的感慨。
我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陛下可否想过,仿照北宋宫廷画院在宫中也建一个皇家画院,招揽国朝有才华的画师悉心培养,也许日后也会有人能画出类似清明上河图一般的传世之作。”
她细细的沉吟着,半晌道,“这主意还不错,这事儿还的交给你来办,夏无庸那个匹夫朕信不过。”
我在心里轻轻的笑着,”夏掌印也没有陛下说的那么不堪,只是年纪大了有些眼力不济。”
“你眼力也不怎么济,看谁都有好处,在你眼里可有不好的人?”
她问我的一愣,这好像确是我一贯的性格,我垂首笑道,“陛下说的是,可夏掌印若是不好,您此刻哪里见得到这幅清明上河图。”
她瞥了我一眼,漫不经心的道,“这是秦启南送过来的,说是日前从一个徽州商人手里买下的。”
我默然无语。突然间想到了那日他对我说的话,一阵意气涌上,我恭敬说道,“臣有事奏请。臣想在内廷设一个内书房,挑选些才智好的内侍教习他们读书识字,还望陛下恩准。”
良久,她开口道,“国朝不许内侍习字,这是祖宗规矩。”
我快速的思考如何才能说服她,“臣不敢坏了规矩。只是若能让一些有智识的人来担任十二监的工作,也许能更好的为陛下办差效力。臣只是想选出一部分人来教习,作为日后负责十二监的内侍来培养。”
“不准内侍读书时为了防范他们干政!”
这个问题让我既无奈又不解,我敛容正色道,“自古以来宫廷内侍由于所处的位置,很难完全避免和外臣政事的接触,光是防范,臣以为是防不住的。
与其让一群无知无识的人弄权,不如教导他们圣贤经义,以仁义礼智信来约束其心性,导其向善。”
我此时无法判断她听完之后的反应,只想任由自己把心中所想尽述给她,我俯下身去,顿首道,“陛下,宦者并非都是奸佞之辈,高力士曾被誉为千古贤宦,臣以为力士所以能有此美誉,亦是因为其幼年受过良好教化之故。”
她的沉默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跪在她身旁默默的等待着,过了很久,并没有等到她的雷霆之怒,她再次向我伸出了手。
那一刹那,我几乎有些泪湿眼眶。我心中感激她对我的信任,才能使我这般无所顾忌的说出心中所想。
我垂首站在一旁,听她轻轻嗤笑我,“你是预备做高力士了,又拿朕必玄宗?可惜朕没有机会遇上杨玉环。”
我深深的吸气,这个比喻确实不妥,我连忙低声向她告罪。
她摇摇头,回视我,面带微笑,“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朕可以准奏,但言官们可是会和朕啰嗦扯皮,尤其是内书房的用度开支。”
我思考了一下,回道,“陛下不必为这一项犯难,臣可以用自己的俸银积蓄,无须额外开支。”
她似有些意外,盯着我看了好久,皱眉道,“你的俸银加之赏赐确实不少,怎么不留着自己用,朕知道十二监那些掌事的外头宅子都阔气都很,你倒不想着置些产业?”
我摆首,对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陛下知道,臣没有亲人。实在不知道置办产业来留给谁。历年俸银积攒下来也确实不少,只是臣无处可花。”
“你总有喜欢的东西,拿你的钱去购置些古籍字画也好,留着自己赏玩不是桩乐事?”
我再度摇头,“臣是有喜欢的物事,可也仅仅是喜欢了,臣不想占有它们,能够欣赏过那些美好的东西,对臣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轻轻叹气摇头,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一般,“这事儿先放着吧,朕会挑个合适的时机和臣工们议,到时候你不必说话。”
我大喜过望,忙向她谢恩。
她挥手命我起来,忽然指着那副清明上河图道,“这个赏你了,回头挂你屋里去。”她不顾我错愕震惊的神情,继续道,“不光得挂着,还得写上题跋,朕要后世的人都看到国朝司礼监掌印留下的字迹。”
第三十四章 隐隐伤怀事(二)
我的手腕悬在半空,手中的笔饱蘸了墨汁,却久久不能下落。
画中那些舟船树木,市桥郭巷,亭台远山仿佛穿过了无垠的时间铺陈在我面前,再将我一点点的裹挟在其间,令我神魂颠倒头晕目眩。
我无力的掷下笔,喟然长叹。我无法在这样一副已历经百世并且终将万代流传下去的名作上题下我的名字,我此刻,没有这个勇气。
我不再想这个令我头疼的题跋,只专注于怎样向陛下告假出宫,替秋蕊去探望她的哥哥。
但秋蕊的兄长毕竟是朝廷官员且刚升任要职,我若私下去见他并不妥当,最终我决定和陛下实话实说。
她并没太犹豫便允许了我的请求,只要求我在傍晚前必须回宫。我欣然领命,带了阿升出宫门上马,朝宣武门西大街而去。
我向总兵府门房的老者道了姓名来意,很快就见这座宅邸的主人王玥匆匆穿过花厅来到门前迎我进去。他和秋蕊长的十分相似,一望既知是兄妹,只是哥哥魁伟英俊,妹妹秀气挺拔。
我们两厢见礼,他迎了我进去,对我很是客气,而那客气中又没有疏离,反倒有种亲切的热情。
“舍妹心里常提到周掌印,说你为人谦逊,年纪虽轻待人真诚有礼,心地极好。还说自从你来了,帮她分担了不少事,她倒轻松多了。”他笑着说道,一壁请我上座。
我谢过他在下首坐了,将秋蕊托我所带之物悉数奉上,“王大人客气,您叫我元承就是了。”我大略的环顾四周,见厅中装饰简素,便道,“大人刚到京,诸多物事怕是还不齐备,有什么需要的您可以吩咐我,我平日里出来还算方便。”
他笑着摆手,“我军营里住惯了的,一切从简。咱们也别大人掌印的了,你比舍妹还小上一岁,你我原该兄弟相称,你便唤我的字仲威罢。”
他这般豪爽,与我素日常见的文臣颇为不同,我心里欢喜,因他是从辽东总兵任上升迁,我便向他请教辽东的兵事和防务。
他大摇其头,摊手道,“一言以蔽之,乱!朝廷的政策重在安抚,所以防为主攻为辅,那便不急于练兵了。任上的将吏自觉天高皇帝远,索性能贪则贪。
正所谓勒索夷人无厌也,嫌女真人给他们纳贡不够,就关闭马市禁止贸易。乾嘉三十六年,一度停市长达两年之久,女真人的人参都烂掉十万余斤……”
我思忖道,“这么说来,辽东兵事一大半的责任倒在朝廷,是咱们的官员不思练兵又贪腐成性,逼的女真人反了?”
他点了点头,继而又摇头道,“狼子野心倒也不得不防,但眼下他们还没实力。朝廷以夷治夷的方略是不错,将女真人各部分而治之,只要他们一盘散沙,终成不了大气候。
说回吏治,那是朝廷要整顿的当务之急,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等着女真人蒙古人来杀光咱们怕是不容易,但要是咱们从里面自己杀起来,党争民怨,既有内忧,不免外患,两相夹击,那可就势危了。”
我颌首,追问道,“那依您看,边疆上应该派什么样的人驻防呢?”
他一壁思索一壁回答,“边疆的大臣不易做,驾驭边防毕竟和在京城里大有不同,军中可疑可惊的事多,所以朝廷得指派信的过之人,信就只谈成败,不纠些小过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