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全集Zei8.net》第5/85页


  公主扭头对一旁侍立的我说道,“代我送送高掌印。”我忙答应了,与高谦一道退了出来。
  我错后一步走在高谦后面,心中不免在想刚才他们二人的对话。高谦看我沉默不语,对我和煦的笑道,“在想适才的话么?”
  我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下,道了声是。他遂笑着问我,“你叫元承对么,今年多大了,是哪里人?”
  我颌首道,“回掌印大人,元承今年十六,京城人,祖籍原是淮阴。”
  “好地方,淮阴侯韩信,那里亦是出名将才子的地方。”
  他的话让我有点难以作答。无论名将还是才子,此生都不会和我有任何关系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抿着嘴点了点头。
  他似看出了我的一丝尴尬,安慰道,“你还年轻,好好伺候殿下,将来未始没有一番成就,我们这样的人,虽只能在深宫中度过一生,但如遇到圣主,自己又能尽力襄助一番的话,也一样会有机会参与和见证一个煌煌盛世。这样想,会不会让你释怀一些?”
  我一怔,他话中蕴含的一抹温情让我觉得心里暖融融的,我低下头轻轻的笑了,沉吟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抬起头问道,“元承斗胆,请问掌印大人,为何殿下为朝廷尽忠效力,陛下却迟迟不肯立她为储君?”
  他温和的看着我,用鼓励的语气说道,“你读过书,可还记得隋书中文帝本纪里说过些什么?”
  我努力的思索,须臾,脑中忽然澄明一片,缓缓道,“听哲妇之言,惑邪臣之说,溺宠废嫡,托付失所。灭父子之道,开昆弟之隙,坟土未干,子孙继踵屠戮,稽其乱亡之兆,起自高祖……掌印大人的意思是,陛下怕废长立幼会引发同室操戈?长幼正统之道,原是那般固不可彻。”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已如喃喃自语般低了下去。
  他轻轻摆首,“世事亦不尽然,历史是那些成功者写就的,炀帝暴君亡国,史书工笔便说是因为废弃了长子才导致隋朝灭亡,却不见唐太宗纵有玄武门之变,后世人亦只记得贞观之治么?”
  我缓缓点头,一些长久以来困扰我的问题似乎豁然开朗了些。但略一迟疑,还是开口问出我心中尚存的疑惑,“那么首辅大人又为何要支持殿下,而且,为何要坚持让殿下与其公子成婚?”我说完看向他,他含笑凝视着我的眼睛,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大约问的太多,太过直白了,一阵局促感袭来,我低下头道,“元承逾矩之处,还望掌印大人见谅。”
  他不在意的摆摆手,示意我继续前行,行至重华宫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做了一个不必我再相送的手势,微笑道,“你的这两个问题,我可以一并回答,因为政见相同。首辅一直是改革派的代表,也正因为有他,本朝才能革除诸多鄙制,繁荣兴盛,他和所有锐意改革的人都需要一个真正支持自己的君主,能将自己的理念一以贯之的维持下去。”
  我心中疑惑渐去,连连点头,之后深深的向他一揖以示感谢,随后才目送他慢慢离去。

  第十一章 同是广寒宫里客(二)

  晚间时分,公主仍旧在翠云馆伏案抄写,我随侍在侧,为她奉茶和整理写好的纸张。
  我见她开始时还在抄写老庄典籍,之后便开始凝笔沉思,好像在作文章,我有些好奇的略微探身看过去,见她写道,三界无法,何处求心,心不可求,法将安寄。山水云霞,妆点乾坤锦绣;日月星辰,照耀宇宙辉煌;东南西北,历历八方布列;春夏秋冬,明明四季周张……
  我似有所悟,她应该是想作一些参禅的文章,明日一并呈给陛下看,业已彰显她此刻追求明心见性,不为外物所扰的心境。
  我凝神认真的看着纸上的字,以至于连她抬手喝了茶,再放下杯子,又示意我蓄上的动作都没注意。
  过了一会,我忽然听到她微微咳嗽的声音。我忙醒过神来,收回目光看向她,却见她此刻正回身瞪视我,我瞬间如同窒住了呼吸一般,呆立无语。
  看我缓过神来,她又回身正坐好,继续作她的文章。我松了一口气,默默的倒了茶给她,退回原来的位置,却不敢再探身去看了。
  片刻之后,我听见她不经意的问道,“你不光会填词,是不是也会写偈子?”
  乍闻此言,我简直如五雷轰顶,惊愕之后,我诚恳回道,“臣愚钝,从未参过禅。”
  令我庆幸的是,她没有再说话。可是夜渐渐深了,更漏已传过了三声。我站在她身侧,看着她清瘦的削肩隐约似要穿透衣衫而出,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悸动,我不太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只好勉力调整呼吸,再次探身去看她写的情况。
  幸而她终于停了笔,一篇文章已经作好,尚需誊抄一遍即可,她铺了张新的纸,再度提笔。这时她好像全然忘记了我这个善于模仿她笔迹的人。
  我的心紧着跳了两下,轻轻上前两步,低声道,“殿下是否只是要再眷录一遍?如是的话,臣可代为誊写,明日一早呈与殿下。此时夜深了,您早些休息为好。”
  我不知道她会如何想,是否会觉得我有意窥探她的心思,我只能惴惴不安的等待。须臾,她站起身来,我终于有种如临大赦之感。
  次日果如高谦预料的,陛下在晌午之前召见公主于宣政殿,我依旧立于殿前等候她,隐约可听到殿内的谈话。
  陛下开门见山的提了几个驸马的人选,想听听公主的意思。
  公主的声音含了一抹娇羞,“母亲问儿臣的意思,那儿臣选秦启南。他与儿臣自幼相识,彼此深知对方脾气秉性,他又是父亲的堂侄,为延续皇室和秦家的两姓之好,儿臣愿意选他。”
  陛下语气平缓的道,“你似乎没有一点犹豫,你所说的理由都很合宜,但他是首辅之子,你不怕言官弹劾他有外戚之嫌么?”
  “他怎么能算外戚呢?”公主笑着娓娓道,“国朝惯例,驸马只享有爵位并无实际官职,做了驸马连官儿都没的做了,哪还有什么干政的机会。况且儿臣日后只想在自己的封地和他过夫妻相携的生活,选他不过是还想为皇室再添些父亲家族的血脉。儿臣觉得母亲也会这样想的。”
  陛下沉默良久,我记起他们曾说过她和瑞王感情之好堪称皇室典范,也许是因为公主提到了她的父亲,所以陛下又陷入了对瑞王的思念,过了一会,陛下开口问道,“你适才提到封地,可有想过以后想去哪里?”
  公主语意轻松的道,“母亲不如选两湖之地赏给儿臣吧,儿臣封号既然是楚国公主,不如索性真去楚国当个太平公主,最好连洞庭君山一并赐给儿臣,以后儿臣年年可以给您和大姐上贡最好的老君眉。”
  我听着她语笑嫣然的说着这些,知道并非是她心中真实所想。我亦明白,这也许就是天家相处之道,永远都会有不尽的猜疑和矫饰。
  半晌,陛下温言道,“你既属意秦启南,朕就依你。听说你最近静心养性,迷上了老庄和禅宗,那些书看看就罢了,易移了性情就不好了。”
  “儿臣的理想是做个闲散公主,倒不怕移了性情的,”她捧了昨日所写之物呈于皇帝,略有些含羞的道,”这是儿臣对禅宗的一些体悟,请母亲指点。儿臣虽对这些有些兴趣,终究还是懂得自己身上的责任的,母亲和姐姐有需要儿臣的地方,儿臣自会听候调遣,把差使办好。”
  皇帝沉默着,良久之后,称赞道,“你的字越发好了,透着安静,可见你的心是静的。大婚之后,望你能和驸马夫妇一体过些安静的生活,不要像你姐姐,她只是那张脸像足了你父亲,心性却一丝不像。”
  公主徐徐道是。陛下又随意问了她几个禅宗的公案,对了会机锋,便许她告退出去。
  三日后,陛下下诏,赐婚内阁首辅秦太岳之子秦启南与楚国公主李徽赢,于次年春完婚。

  第十二章 犹记一言偏决绝(一)

  宫里的冬天格外漫长,公主也镇日蛰伏在翠云馆,两耳不闻宫外事。
  陛下准了她省俭宫内用度的奏请,亦允了长公主于冬至日在宫内办甲子宴,并主理宴会一切事宜。
  宫中渐渐的开始有些传言,陛下大约会在明年春立储,人选自然是秦国公主,而楚国公主大婚之后就会前往封地,远离京城。
  临近年下,传言的影响力越发的明显。往年各路官员都会在年底的时候给两位公主敬献炭敬,炭敬的多寡体现着朝中的风向。听秋蕊说,重华宫从未有哪一年,炭敬如此稀少。对比重华宫,建福宫可谓一派喜气热闹。
  公主淡淡听着秋蕊不满的抱怨,继续翻了一页手里的书,吩咐她把东西赏下去。
  我茫然的看着自己屋子里堆着的珠宝玩器,不知所措。如今我是可以和十二司秉笔平起平坐的内侍官,早已在重华宫里有自己单独的房间。也许过不了多久,公主还会赏几个小内侍来专门服侍我。再过几年呢,我是否也会学那些有身份的内侍收几个干儿子,在外头置一个宅子,把这些金银财物通通搬进去,甚至再买几个年轻水灵的女孩子,放在宅子里当摆设,就是看着也高兴吧,那些过来人不是都这么说这么做的么。
  我简直有点不敢想那画面,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那个样子,我还认不认识自己。
  我几乎无意识的拿起一只五彩山水凤尾尊,看着官窑的釉厚如凝脂,莹润如玉,光彩柔和,透着月光能看到粼粼如波的纹片。我放下凤尾尊,又拿起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我下意识的吹灭了烛火,夜明珠灿然的光辉照耀满室生辉,恍若月华。
  我颓然地坐了下来,心中不辨悲喜。我只是一个内侍,拥有这些东西有何意义?或者即便不是内侍,如同孙泽淳所说的位极人臣,占有这些物事又有什么意义?这些都是美好的东西,如同我更喜欢的古籍书画一般,可以让人长久的沉迷其间,可相对于器物珍玩,人不过只是百代的过客,也许除却帝王,没有人能够真正拥有它们。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有些释然,作为一个内侍,我此生注定孑然一身,但是我却有机会亲眼看到巍峨辉煌的殿宇,气势磅礴的都城,历经千载时光沉淀下来的极致艺术品,还有这个时代最为睿智的一群人---这也许是我此生存在的意义,我永远都不会是占有者,而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亲历者去见证这个时代的荣耀与辉煌。
  我轻轻的舒了一口气,慢慢的点了火折,再度燃起了蜡烛。
  冬至宴开在了乾清宫。皇室邀请了京师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齐聚宫中庆贺四海承平,天下富足。因为宴会人数众多,公主仅带了芳蕊随身伺候。我得以有几个时辰的清闲,我坐在房中,远远的听着从乾清宫传来的觥筹交错,恭贺祝福之声,略凝一凝神,继续临苏子美的沧浪亭记。
  屋外忽然一阵喧哗跑动声,有人敲了敲窗棂,我放下笔走出去,公主贴身侍女之一的芳汀站在门口,脸上有种诡异隐秘的兴奋,她低声的对我说,出事了。
  我陡然间听到自己隆隆的心跳声,忙稳住心神,问她出了何事。
  “大殿下今儿带去的一个小内侍打碎了御赐给甲子老人的琉璃盏,大殿下一怒之下要罚他,谁知他突然跪下当着陛下和朝臣的面请大殿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了他,大殿下当时就慌了说他胡言乱语,岂料这小内侍越说越多,竟是把往日里那些建福宫的丑事抖抖落着出来,当着那么些个人的面儿,陛下和朝臣们都哗然了,赵御史更是气的差点摔了杯子,这下可热闹了。”

  第十三章 犹记一言偏绝(二)

  我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渐渐的变凉,屋外的寒意一层层的逼上来,把我团团包裹住,我打了个冷战,随即又问芳汀,殿下如何?
  “殿下只劝陛下这些事情关乎皇室颜面,容后再议,今儿这么喜庆的日子陛下不宜动怒。”芳汀语调里带着一丝快意,可她不明白我为何一脸凄容,她不解的问,”这对殿下是好事,你怎么好像不高兴似的?”
  我连忙摆首,快速的笑了一下,可我觉得那个一闪而过的笑大约不会比哭好看。“后来呢,那个内侍如何了?”
  芳汀没想到我会问这个,踌躇着道,“先交司礼监看管了,估计会赐死吧,这么没脸面的事……”她像忽然知道了什么似的,眼睛睁圆了看着我,嘴角轻扬,“我知道你为什么看着不高兴了,原来你是,兔死狐悲!”
  我极力掩饰心中的一片惨淡,对她笑了笑,尽量与我惯常所展露的笑容一样自然。
  冬至宴上的丑闻于我来说最直接的影响,是让我第一次见到了秦启南。
  秦启南亲自送公主回到重华宫,看到如此情景,满宫的人好像都带了些压抑的兴奋。我走出去迎接公主的时候,看到了秋蕊冲我轻轻的挑了挑眉,眼含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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