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全集Zei8.net》第57/85页


  我登时大骇,冲口喝问他,“此话当真?”
  他嘴角涌出一缕鲜血,用力点头,“我,刚才秦府逃出来,秦太岳和秦启方纠结了十二团营的人要谋逆。我是,是王总兵的人,你要信我。”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涌上头部,顾不得再问他,厉声下令禁卫军将其押下,随后调转马头向陛下步辇奔去。
  她似有所感,已掀开辇帘,以眼神探问我。我微一欠身低声回禀了那人的话。她一怔,眼中精光大盛,蹙眉道,“回宫,快!”
  我领命,目光向秦启南的步辇一顾,她旋即明白,无声的示意我。
  我立即命随侍的禁卫军将秦启南包围起来,继而再命全部人等快速起驾朝禁宫方向驰去。
  秦启南似乎在出声询问出了何事,但并无人理会告知他,所有人等皆噤若寒蝉不发一言。
  行至东华门处,我终于松了一口气。陛下忽然吩咐停辇而欲走出。我急忙下马去扶她,碰触到她手的瞬间,我感受到了她颤抖着的冰凉手指,心中一恸,我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随朕上城楼。”她低声道,回握着我的手,握的亦那般紧。
  我迅速令禁卫军将秦启南押送回交泰殿,然后随她登上了东华门城楼。
  她向西眺望,我亦紧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但见西苑附近一处宅邸烟尘翻滚,马鸣声,刀兵声齐齐作响,和周围静谧的气氛形成巨大的反差。
  而那座宅子正是当朝首辅秦太岳的府邸。
  她忽然扣住了我的手,一阵冰凉令我不由自主的一颤,她嚯的一指秦府的方向,怒道,“秦太岳果然谋逆!他哪儿来那么多兵士?竟敢勾结朕的十二团营,是了,秦启方正是十二团营的总兵!还有什么比用朕的亲卫军来对付朕更令人齿冷的!原来他早就谋算好了。”这几句话说完,她已是浑身发抖。
  我用力扶住她,让她半靠在我身上,借此来给她一些力量以期能稳住她颤抖的身体。
  她急命道,“元承,让他们看紧了秦启南,没有朕的命令他不许踏出交泰殿一步。不行,把他押回重华宫,朕不能让他离乾清宫那么近。”
  我颌首,请她示下接下来之事,“秦府如何处置?”
  “让皇城禁卫军即刻去秦太岳家,务必拿下叛贼,生擒秦太岳。通知王玥令他调五城兵马司的人一同前去。”
  我遵命,示意一旁侍立的阿升快去执行。远处秦府上空的烟尘消散了些,渐渐露出府中情形,确有重重卫兵把守于外院,再望内宅方向,却一派安静祥和,看不出有任何异兆。
  我忽然心中一沉,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未及细想,却已觉得她全身一松,整个人向我怀中倒来。
  我连忙向前靠拢,用身体承接住她。此刻我很想伸出双臂环抱她,只要能令她感觉温暖安全。我轻声在她耳畔说着,“您已回到宫中,一切安全,没事了。”
  “元承,”她抓着我的手臂,慢慢的揽上她的腰际,“你在朕身边,对么?”
  她这样一句话,令我从最初忐忑的试探到最后不再顾忌的拥住她,并没有犹豫太长时间,我颌首肯定的答她,“是,臣一直都在您身边。”
  怀中的人再度倾靠,她的头抵在我的胸口,好像那里能给她源源不断的温热,而此刻,我的心和整个身体也确实都在滚滚发烫。
  午后时分,王玥带了十二团营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前来回禀,已将秦太岳及其家人悉数扣押在府中,只等陛下下旨羁押。
  他所述的事情经过也一目了然,他们到达秦府之时,确实见十二团营中的立威营隐匿于府中,一举拿下之后,问询秦太岳之时,他只说这是为了保护陛下安全才令十二团营的人前来护卫。
  之后陛下命王玥等人将秦太岳和秦启方押送诏狱,其余家人皆看管与府内,再命刑部先行提审今日纵马前来报信之人,务必在晚间将此人供词奉至御前。
  众人退去后,她再度一懈,整个人靠在椅中。沉默许久,她向我伸出手,有些无力的问道,“秦太岳可以调动朕的亲卫军,朕是低估他了。元承,朕又不是昏君,他为何要反朕?”
  我没有说出心中的疑惑,只是以柔和的语调安抚她,“等法司会审的结果出来,自会给您一个交代。陛下此刻可以放松些了。”
  刑部提审的结果很快呈奏上来,报信之人名张疏,是十二团营立威营的一名把总。供词中说道,御驾驾临秦府的前夜,秦启方调派了立威营前去府邸守卫,说是要护卫圣驾。及至他到了秦府才发觉不对,秦氏父子并无接驾之意,反倒发给他们兵器枪支,将大门紧闭,令营中人秘守门后,只等圣驾一到便一举将陛下擒住。他见势不妙,遂故意装腹痛如绞,趁府中仆役不注意偷偷从角门溜了出来报信。
  他提到,自己曾在提督孙济手下任职,受孙济提拔,而孙济与王玥一向忠君,他不敢有负上峰,故冒死也要将消息传递出来。
  当然审问秦氏父子的结果又是另一番说辞。秦太岳态度倨傲,坚定的说是孙济向他父子建议,调派立威营前来守卫,只是为保护圣驾。他从未曾有谋反之意,更无谋反之动机,此事纯属构陷,更要求与孙济对质。秦启方则不发一言,无论问什么,他都只缓缓摇头目视别处。
  秦氏父子谋反一事在朝堂上引发轩然大波。众人一面关注审讯结果一面揣测着陛下的意思,最终弹劾秦太岳的奏疏如排山倒海一般呈现于陛下面前。而陛下只是在思考,诏书中应列出秦太岳多少项罪名。
  这日,王玥将在秦府清剿的武器种类数量呈报陛下,又请示陛下对于立威营参与谋反之人的处置方式。离开之时,我将他送至殿外,然后提出送他到宫门处。
  “秦太岳倒了,陛下下令抄了他府上,查抄出了历年外邦进贡之物,并二十万两黄金,还不算他侵占的田产,光是贪墨一桩就够他死罪的。国库又可以充实一笔了。”他感慨道,不无唏嘘。
  我想着数日以来心中所惑,直截了当的发问,“仲威,可否告诉我,你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
  他一愣,惊异的转顾我,“元承这话什么意思?”
  “你我既为兄弟,我希望你能对我坦诚相告,如果你不愿,我自然也不勉强。”我回答,“秦太岳供词中提到他没有谋反的动机,这句话,我深以为然。尽管他所做之事罪大恶极,但仍然不能与谋反相比,这是永世不能翻身的大逆之罪,也是最有效致人于死地的罪名。仲威觉得他真的有必要这么做么,何况此事疑点颇多,那张疏如何从壁垒森严的秦府中逃出报信便已令人不解。”
  我稍一思忖,又告诉了他当日在秋蕊宅中看到孙济与秦府管家秘语一事,“孙济在整件事中扮演的都是细作的角色罢,他假意投靠秦太岳,令其放松戒备,然后再献计十二团营去秦府护卫。其实十二团营真正掌权者是孙济,秦启方一介儒生且刚刚上任,在营中根本没有威信。这也是陛下为何满足秦太岳,将秦启方调任总兵一职的原因。”
  他默然,半晌缓缓摇头,叹道,“我不瞒你,你猜的不错。早在秦太岳家挖出那口醴泉之时,陛下便已想好这个计策,就算秦太岳不邀请陛下驾临,她也会想办法促成这次去秦府的机会。而我和孙济也确实一早便已得陛下秘旨,参与了整件事。”
  “这些年,陛下早已对秦太岳跋扈朝堂,贪墨巨资,任人唯亲,扶植自己势力大为不满和不耐烦了,目下这个结果早晚都会发生,所以元承不必感到意外或难以接受。”他补充道,一面安慰着我。
  我摆首,“我不是觉得意外,而是,”脑中渐渐浮现出那晚暖阁中陛下和秦启南之间温情絮语的画面,我再度摆首,苦笑道,“我只是不解,陛下,还有仲威你,为何都要瞒住我?”
  他皱眉,深深叹息,扶住我的肩头,真诚说道,“陛下原本就嘱咐,此事不必令你知道,我想她是不愿你知道。”他略一停顿,好似下了决定一般,又道,“她曾说,你是个心地纯良,心思干净的人,她不愿意你沾染这些,她不想弄脏了你。”
  我当即无语,亦震撼于她的话。良久之后,看着王玥上马离去的身影,耳畔久久不散的依然是那句心地纯良,心思干净……

  第八十八章 山回路转不见君

  我缓步走回养心殿,一路上却思绪翻涌。
  陛下正展开一卷空白诏书,见我回来,她命道,“替朕拟旨,秦氏父子共计十项大罪,朕要昭告天下,明年秋后将其处斩。”
  我欠身颌首,行至案前提起笔,却良久都无法写下一字。
  “秦太岳是国朝上柱国,又是首辅,陛下可否再考虑一下对他的处置,改为赐死?”我对她温言建议。
  她抬首看着我,蹙眉道,“他犯下的是谋反大罪,按律是要诛九族的。”
  九族里也包含了皇室成员罢。我再劝道,“陛下应该为太子和公主考虑一下,秦太岳毕竟是他们的外祖父。”
  她向后靠在龙凤雕花圈椅中,不耐的问道,“你的毛病怎么总是改不了?秦太岳想要杀朕!你还要劝朕为他留个全尸么?”
  我垂目,知道我接下来的话会令她更为不快,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秦氏已不能翻身,陛下无谓赶尽杀绝。何况,秦启方在此事中……是无辜受戮,他……原本该是个清净纯粹的治学之人,臣为他觉得可惜。”
  她略微有些疑惑的看着我,我遂将那日秦启方对南柯记的感悟讲与她听,“秦公子是个通达之人,他未始不知道秦太岳的行为早晚会招致祸患,他虽已看透,只是身为秦家之子还是难以超脱。臣不敢劝陛下赦免秦公子,但臣,亦清楚他与此事根本无关。”
  言罢,我对她俯身下拜,端正行稽首礼,之后未再抬头。
  在等待的过程里,我不止一次的想起秦启方幽深空幻的目光,他是那般年轻,或许他的理想只是著书修身立德……我的心不由泛起一阵抽痛。
  眼前晃过鸾鸟朝凤绣纹裙摆,我抬起头,她已站定在我身侧,面色柔和,目光清澈中带有暖意。
  她向我伸手。忘记这是她第几次向跪拜她的我,伸出手。她温和的说着,“起来罢,朕可以答允你。”
  我惶然的扶着她的手起身,深深垂首,羞惭于我屡次违逆她的意愿和她对我始终如一的宽容。
  “元承是那么聪明,还是被你猜到了。”她抚着我的手,淡淡一笑,“朕不想让你知道,更不想令你参与其中。你知道为什么?”
  她不待我回答便缓缓开口,语气极近温柔,“元承在朕心里,一直是个难得干净之人。朕一直在想,等到朕扳倒了秦太岳,收回所有的权利,就再也不用你离开内廷为朕四处奔走,你便可以一直留在朕身边,陪朕读书作画唱和闲谈。你说秦启方纯粹,其实你何尝不是个纯粹的人。朕觉得你是唯一配得上清逸明净,纤尘不染这八个字的人。”
  我心中猛地一颤,这是当年我为她所救时,对她形容倪瓒画作所用的八个字。原来她记得这般清楚。然而脑中不免回想起她和秦启南那晚的对话,她也记得他所说过的话,同样记得那么清楚,却还是构陷了秦太岳,毁了秦氏一族。
  我勉强对她一笑,这个笑容也许带着几分惨淡,她心有所感,复问道,“元承怕朕么?”
  我垂目不知如何作答。她叹息,“朕不想你害怕。你也许不明白,朕从未拿你当过一个可以被利用的臣子。元承,你聪明,通透,对朕从未有过索取之心,知恩图报。朕绝少信任一个人,却只愿意信你。在这座寂寂深宫里,你是朕唯一的朋友,唯一的知己,你肯为朕做任何事,朕亦愿意护住你,一世。”
  我深为动容,然后对她欠身以应。士为知己者死,那一刻,我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感悟。
  然而并未忘记深宫中另一个愁肠百转之人,我问道,“陛下要怎么处置王爷?他,总归是不知情的。”
  她牵着我的手走回座位处坐了,却未松开手,平静的说,“朕不想面对他,也不想和他争吵。先禁足重华宫罢。朕不会杀他,你放心。”
  我凝眉,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开始在脑中生成,我没有再犹豫的问出,“臣斗胆问一句,陛下对王爷,可曾有过真心?”
  我凝目观察着她的表情,想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眷恋和爱意,真可惜,她只毫不犹豫的摆首,神情倦怠的说,“朕曾经很欣赏他的才华,也替他惋惜。但却无法喜欢上他,也许他也是如此罢。我们都只是在骗自己,骗对方,有什么法子呢……这和他是不是秦家的人却没有关系。朕只是,没办法爱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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