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全集Zei8.net》第61/85页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陛下温柔的唤着,元承……后来她反复说着,元承,是我,还不开门么?
  我听到了她再度用“我”这个字眼称呼自己,上一次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是先帝刚驾崩,她满怀不为母亲钟爱的不甘和伤痛之时罢。
  我无意识的走到门边,房门开启的瞬间,我看到她眼中充溢着焦急和忧虑,还有怜惜。
  我仍然退回之前的位置,抱膝重新坐好。一旦那些礼仪和尊卑之念崩塌,我似乎也丧失了再度建立和维系它们的热情,这是我二十五年以来唯一一次放任自己这般任性。
  我没有看她,眼望着地下。她在我床边坐了,接过宫人手中的粥碗,示意旁人都出去。
  房门关上了,屋内一片静默,除了有汤匙碰触碗边缘发出的叮当脆响,她向我伸出手,手中举着盛满粥的汤匙,一直举到我唇边。她做的那么娴熟,就好像她早已做惯了一样。
  我摇头,试图接过汤匙,却被她避开了。她神情坚持,仿佛我不喝下这口粥她便会一直举着那把汤匙一般。
  不是没有感动。我在心里叹息,虽然此刻并无食欲,但多年来的习惯使然,我还是顺从了她。
  她神情瞬间一松。我顺势接过她手中的碗,对她欠身沉默的致谢,却还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她轻声说。
  寥寥三个字,却令我浑身一颤。
  她继续轻缓的说着,“我不愿说,你受委屈了这类话。因为我知道,从你跟了我那天起,你已受了太多委屈。你被人嫉恨,被人谩骂,被人陷害,被人侮辱……都是因为我。可你又从来都没抱怨过,一丝一毫都没流露。只要我让你去做,或者我还没说,只是隐隐希望有人能为我去做的事,你都会毫不犹豫的替我做。
  可你又不仅仅是无原则的帮我,你惋惜那些正直的敌人,尊重有节气的文人,甚至连想要置你死地的李微朝,你都肯袒护,这些我都明白,说到底还是为了顾全我的名声。因为你,我才没有杀更多的人,没有变成任意妄为肆无忌惮的君主。而这些,我从来没有感谢过。所以,我只能向你道歉。”
  我看着地下,静静的听着,一字一句都听得分明。她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如同死水一般的心底投下一圈涟漪,继而泛起一阵波浪,最终成为漫天席卷的惊涛骇浪。
  “臣不能领受陛下的歉意,这会令臣感到惶恐。”我依然平静的开口说道。
  她再三的摇头叹息着,柔声道,“别说臣,我此刻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在和你说话。你就当我是一个多年的老朋友罢。元承,和我说说话,你心里想的,你的委屈,都说出来给我听,这样你会舒服些的。”
  我觉得茫然,不由得思索着她的话,也许借此机会我可以肆意的吐露心声,然而话到嘴边却觉得难以启齿。
  我深深吸气,给自己些力量,“我没有觉得委屈,或者说早已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已学会开解自己然后释怀。但有一件事,似乎是无论我怎样努力想忘记或淡化,总还是有人会不断的拿出来提醒我,要我认清。”
  我抬起头看着她,尽量用平缓的语气继续说,“我,是一个人。如果世人不愿意称呼我为男人,也不觉得我配享有好人这类称号,那么我希望他们可以在这个人字前面,不再添加任何侮辱性的字眼。就只是单纯的,称我为一个,人。这就是我心中所想,并非委屈,而是一个愿望,但现在看来,好像只是我的一个奢望。”
  她怔怔地听着我说这番话,神情渐渐变得凄楚惨伤。
  “元承,”她眼中释放着无限怜意,“我懂的,你的愿望,我都懂得。那不会是奢望,至少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一个好人,那么纯粹,那么纯良。你不仅是男人,更是君子。你应该得到世人的称颂,我一定会帮你达成心愿。”
  我摇头,对她说出心声已令我感到释然,最难过的时候已然过去。我对她一笑,“悠悠众口,茫茫人心,皆不能勉强。能有一多年知己倾心懂我,我已,得偿所愿。”
  她神情震动,眸中有闪亮的一星水汽,没有任何掩饰,她任其下坠,成为一颗为我而落下的泪滴。
  我伸出手轻柔的拂过她的泪痕,向她展露温和的笑意,就像从前那样,我想,以后也一定会是这样。
  “元承。”她柔声唤我,握紧了我的手,“我一定会好好待你,从今以后,你都只陪在我身边,哪儿也不去。我们就在这里,相依为命。”
  浮生如斯,即便有一朝梦破云散,我亦了无遗憾。我们相视而笑,千言万语尽化在这一笑中。之后她一定要我将那碗粥喝下,又亲眼看着我依言而行,才安心的嘱咐我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她定要见到一个神采飞扬的我。
  我一一答应,看着她起身时才问道,“他……陛下是否已想好怎么处置他?”
  她微一沉吟,没有流露什么情绪,依旧和缓的答我,“他求仁得仁,我可以成全他。元承,不是又想替他求情罢?你应该恨他,我并不会阻止你的恨意。”
  我此刻头脑清晰,整理了一下自己对于秦启南所持的各色情绪,坦白回答她,“不是,诚如陛下说的,这是他要的结果,我无谓再去求情。何况,我做不到圣人的境地。我虽不恨他,但是也不会原谅他对我做的事。”
  她眼中再度泛起一抹怜惜,目光温柔的拂过我,良久之后才转身离去。
  这件荒唐之事最终被她压制在内廷范围内,并下了禁令从今以后若有人再提起此事一律处于极刑。而重华宫所有人等皆被她放逐至皇陵,当然那是我向她建议的,他们是奉命为之,罪不至死。
  接下来她宣布秦启南的罪状则是对她怀恨而心存报复,秽乱宫闱。她已对他施了莫大的恩典,许他为秦氏留下后继,他却不思感恩,反而在内廷极尽*,令太子和鲁国公主亦蒙羞。
  朝堂上为此纷争一片,虽然这是皇帝家事,但归根到底亦是国事。有人极力为秦启南开脱,还有人因端午宴时的情景推测是我构陷了秦启南,弹劾我离间他们夫妇的奏疏又陆续呈到了她的面前。
  “大人真的不为楚王求情么?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好呀,如今朝堂上那么多人指责您,您再不说句话他们更有的攻击了。”阿升苦口婆心的劝说我。
  “你一贯最是好性儿的,况且这还是你能讨好陛下的好时机,做臣子的,总不好真的背上离间主子夫妻的罪名罢,再说,你不过是担个虚名,要是能坐实也算值了……”孙泽淳对我晓以利害。
  然而我始终未发一言,即便有言官当面斥责逼问我,我也没有为此事再做一句辩白。
  最终令臣工们哑口无言的竟然是太子的上书。他恳切的请陛下惩戒秦启南,为了皇室尊严和宫禁体统。起初我以为他亦是怀了成全秦启南离开的心思,却没想到并不是这么简单。
  他亲自来找我,诚恳言道,“元承,对不住。这句是我替父亲对你说的。我知道你是一心一意忠于母亲的,对父亲也心怀敬意。其实,他不该恨你……只是他太骄傲了,不能允许母亲竟然信一个旁人多过于信他。无论怎样,他都不该那般对待你,我替他感到难过……希望你能忘掉这件事,在母亲身边好好陪伴照料她。”
  他说着,低下头腼腆的一笑,“你放心,我也会把这件事忘记的。”
  七岁的太子李蕴宪,首次对我展现了他宽厚的胸怀和仁善的性情。我对他深深一揖以示感谢。
  此后我对他一直心存感激,举凡他的事情我都会格外留意和关注。他也把我当作是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偶尔还会因一些课业之事来向我求助。
  这是我在漫长的宫闱岁月里收获的为数不多的友谊,也在以后的岁月里为我提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便利。
  天授九年秋,陛下下旨降楚王秦启南为楚国公,贬黜出京,即日前往封邑之地荆州,无诏不得入禁中。
  又到了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的时节。那日我再度登上东华门城楼,目送着连天枯杨下,秦启南不复望这座禁城一眼,绝然地登车离去。
  这个结局对于他来说是个解脱,而发生在这座城池里的那场错付,也好似惆怅旧梦,醒来之后,再也无处可觅踪迹。

  第九十三章 日暖玉生烟

  宫中最忙碌的新年和上元节过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访问:。 。
  这一日,我如同以往一样在南书房翻看元史及大元一统志等书,不知不觉看的正入神,随手拿起一旁阿升备好的茶,忽听殿中‘侍’立的宫人们齐齐发出一阵低笑。
  我下意识的抬头转顾四周,一抹云水金凤缎‘花’披风随即映入眼帘,陛下站在我身侧微笑凝视,手里正拿着龙泉窑的茶盘。
  适才的茶是她为我奉的,我连忙起身,却被她一把按住笑道,“坐着罢。我才刚看了你好一会儿了,你竟一点都没发觉,看的那么入‘迷’。”
  她扬手示意众人退去殿外,才又歪着头打量我,含笑说,“你认真读书的样子很是好看。可见你的‘性’子愈发的安静了,这修史的活儿倒一点难不倒你。”
  我有些难为情的冲她笑笑,还是起身请她坐了,“臣终日无事,霸占着陛下的南书房,若不找点正经事做也太说不过去了。臣不敢说自己修史,只是将前朝史书略微编篡勘误一下而已。”
  “总是这么谦虚,你的学问做翰林都尽够了。”她随手翻着元史,笑意更深的说道,“不是告诉过你,平日里和我说话不必再称臣么?你又抗旨不遵。”
  虽然这话她说了多次,我至今却还有些不习惯,她再度提出来,我只好欠身应她,“是,元承尊旨。”
  “我有正经事跟你说,礼部已把下月‘春’闱的题目拟了出来,我正要找你去看呢。”她说着便起身,轻快而熟捻的牵起我的手,回眸一笑,“这次的‘春’闱才是天授朝第一次好好正经选拔人才。”
  我被她牵着手,一壁想着时间过的真快,转眼间又到了三年一期的‘春’闱,这已是我经历的第四次会试之期了。
  我与她行至西暖阁,她展开礼部奏议给我看,颌首轻笑道,“这道,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你该很有心得罢?从前那些人说你敢开卖官的先河,怂恿我征商税矿税,骂你骂的多狠。不如你写篇文章还击他们,也骂回去如何?”
  我一笑,随手拿起案子上的其他奏疏翻着,不在意的回答,“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元承都忘记了。”因看到户部拨款增盖西苑行宫的奏议便岔开话题问她,“陛下要在西苑再盖宫宇么?”
  “是呀,之前那些殿阁都住的腻烦了。我让他们在太液池东边再挖一处水渠,不许种芙蕖,就只一弯浅水,临水之处盖一处殿阁。”她闲闲的笑着,一壁挑眉盯着我瞧,“你该不会又想劝我省俭些用度,不可‘浪’费内帑罢?说些废话,我可不爱听的。”
  我不禁垂目浅笑,然而我并无此意,“元承在陛下心里原来是这么无趣的人,如今国库充裕,增盖座殿宇确也没什么。只要陛下不会每年盖一座,元承也不会废话连篇的劝说。”
  她满意的对我点首笑着,开始畅想日后避暑行宫的景象,“算你乖觉。等到今年盛夏之时,你便陪着我去新殿消暑。咱们临水而居。夏夜里静听蝉鸣,在殿中燃一段青桂沈香,袅袅水沉烟中,你和我坐在碧纱窗下赶围棋,我可要看看你如今棋艺有没有进益?等到落了微雨,你就陪我去看太液池中雨打芙蕖,还有那榴‘花’‘欲’燃,薰风入弦……我叫人摘取新鲜的藕丝做成冰碗,最是沁人心脾。”
  她忽然一顿,掩口笑个不住,半晌才笑罢眼中犹带着几分顽皮之意,“那情形可不就是,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么?”
  郎笑碗中的藕丝太长,却被一旁吃着长丝藕的‘玉’人调笑,这是一卷多么旖旎的夏日闺阁闲戏图画。我被她的笑声感染,心头跃上满满一层的欢愉。我微垂首,脸上想必已不由自主的浮上柔和的笑意。
  她微微侧头思考着什么,半晌忽又问道,“你说,给这新殿阁取个什么名字好呢?你来拿主意罢,读了那么多书还没正经派过用场呢。”
  我哑然失笑,原来只有给她的行宫取名字才算是正经事。还未等我答言,她双眸一闪,拍手道,“有了,不如叫承明殿,西都赋中说:承明金马,著作之庭,大雅宏达,于兹为群。元元本本,周见洽闻……这里头竟含着你的名字。可见西汉时,承明殿收藏了最多的典籍名著,这点也刚好配你。这个名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看着她眼‘波’流转,眉目含笑,我恍惚生出一阵深幽宫苑中尚有两情缱绻的错觉,我笑而未语,亦不再想所谓感情的得失与真伪,心甘情愿的让自己沉醉其间。
  “你别光顾着乐,这文章还得记着做!从前你答应写戏文给我,一直写不出也就罢了。这论题你总写的出来的,这回一定要写给我看!”她扬着那份礼部会试题的奏议,锲而不舍的说回这个话题。
  我简直哭笑不得,却全无办法,只好欠身答道,“是,元承领旨,近日一定完成。不过陛下需答应我,这文章只许陛下一人过目,决计不能给旁人看,更不能让人知道是元承所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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