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全集Zei8.net》第66/85页
我思忖片刻,亦诚恳吐‘露’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心中所想,“陛下适才说的理由只是其中之一。臣固然不想辜负您所托,但对于公主,臣也觉得心中有愧。无论如何,公主外祖的赐死诏命是臣亲口宣的,公主的父亲多多少少因为臣之故不能在她身边,陪伴她长大。这些都是臣觉得对不起公主的地方。她有恨臣的理由。臣没有责怪她的立场。”
她蹙眉,眼神像看一个无可救‘药’之人,嗤笑道,“你果然好久没出去历练了,心肠又软的一塌糊涂,满脑子都是些歪理。依你这么说,她最该恨的人是我,秦太岳是我杀的,秦启南是我放逐的。”
我轻轻摆首,笑道,“不会。世人都只会恨君主身边的‘奸’佞小人和红颜祸水,所以即便有安史之‘乱’,白发宫娥也会闲坐忆玄宗,离‘乱’的骂名便‘交’给杨‘玉’环来背好了。”
我故作轻松的说着这番话,她听后果然大笑不止,伸手点着我笑道,“你如今越发脸皮厚了,拿自己比上杨妃了?罢了,我倒说不过你,那便只好似玄宗宠杨妃那般,宠着你罢。也不能让你白担着虚名不是。”
我对她和煦的笑着,心中却一片茫然,实在不知她还能如何宠信和维护我。
天授十四年上巳节后,陛下召礼部‘侍’郎长‘女’袁太清,英国公孙‘女’范英,嘉定侯之‘女’沈敏等人入宫赏樱,这一次阖宫上下人尽皆知,此举意在正式为太子挑选太子妃。
上林苑中的樱‘花’经过数年的悉心栽培和内务府不断供奉新的品种,已几乎集齐了世间所有的名贵‘花’‘色’,虽然偶有几株‘花’期与众不同,但在漫天‘花’海一般盛放的樱‘花’树下,也让人无从察觉。
樱‘花’树下坐着几位‘花’朵般娇‘艳’的少‘女’,她们时而品茶闲谈,时而观‘花’赋诗,话题从京城最有名的胭脂铺子到时下最流行的珠宝式样,再到清明节踏青究竟是城北的十里坡好些,还是城西的高梁桥好,话题涉猎广泛,不一而足。
其间陛下只是含笑听着,偶尔会鼓励她们再多说些,尤其是宫外头那些最新鲜有趣的事儿。其实她心里也怀着好奇,未尝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然而她毕竟是做了母亲的人,在这些小姑娘面前还需装出一副端庄之态,也算难为她了。
我早前也问过她,究竟属意哪为小姐做太子妃,她的答案是礼部‘侍’郎之‘女’袁太清。三年前夏至宴时,她便已觉出袁氏大方稳重,容貌秀美,才思虽不算最出挑,但也对得起家学渊源,而她认为合适的未来国母,头等重要之事便是冷静睿智,不会因为些许小事而‘乱’了分寸。
少‘女’们说到因盛传鲁国公主喜欢吃东山枇杷,导致近日京城中的枇杷价格疯长,恨不得千金难求一两,随后纷纷笑个不停,陛下也感慨内宫贵人们的喜好传到外头当真是风靡一时,倒惹得百姓连寻常的枇杷都没的吃了。
说话间,她转顾一旁径自闷坐不语,神情有些落落寡欢的太子,笑道,“幸而蕴宪在吃的方面没流‘露’过特别的嗜好,不然只怕外头跟风起哄的更多些。”
“殿下虽说没有喜欢哪个吃食,可是好音律这事也是人尽皆知。陛下不知道,如今京城里差不多的人家,都赶着请最好的乐师养在府里,只等着教习出自家的‘女’孩,日后说不定还能因此得殿下青眼,从此后便平步青云了呢。”英国公的孙‘女’范英出身将‘门’,‘性’子格外爽快,说话直截了当。
众少‘女’皆一笑。太子面上无‘波’无澜,仿佛她们说的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又闲话了一会儿,陛下对我使了个眼‘色’,随即说道,“朕会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你们年轻人自有乐子,朕总是在这儿,你们也拘着。”又对太子叮嘱道,“蕴宪留下陪着罢,一会午饭就摆在承乾宫里,你代朕好好尽地主之谊就是了。”
众人闻言皆答应着并起身恭送。却在此时,太子亦起身说道,“我才过来时,已吩咐了他们把午饭摆在蕴宜的长‘春’宫,我今日身子实在不大舒服,请母亲和各位小姐见谅。母亲就许我也先行告退罢。”
少‘女’们有人沉不住气,已面‘露’惊异。陛下微微一怔,随后温和的问道,“蕴宪身子如何不适了?该传个太医来看看才是。”
“哦,不必麻烦了。母亲,我只是昨儿夜里稍微着了些风,这会儿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嗓子有些干,又有些肿,其他的都罢了,就是说不得什么话。”太子垂目,平静回答。
陛下当即蹙眉,面‘色’一沉。见状,我略微上前轻轻抚起她的手,轻声道,“昨天夜里的风是有些大,所以今日的‘春’寒也更胜些。陛下也快回去罢,小心着凉。”
她眉间一松,转顾我。须臾,她轻轻颌首,未再说什么,扶了我的手缓步离开上林苑。
自始至终,太子都神‘色’微郁。而那位陛下钟意的袁太清小姐也确实表现的娴淑稳重,从太子拒绝陪同到说出一个有些荒唐的理由来搪塞,她都没有流‘露’丝毫的惊讶或者不快,确实是一个不会被一些小事影响心情和大局的‘女’子。
然而,这般喜怒不行于‘色’的端庄,固然是因为好家教好涵养,却也是因为她并没有那么喜欢罢。
第九十九章 有情无思间
时近五月,‘花’发枝头,‘春’意正浓。我推开窗子,将一阵清晨的润泽之气迎入房中,空气里夹着甜淡的‘花’香,偶有一两只黄鹂欢快掠过,留下一串轻言笑语一般悦耳的鸣音。
‘春’风令人沉醉,然而我的眉心忽然无端的快速跳动了几下,不知是何寓意。
上午的时光照例在南书房度过,我一直在思量要将新旧两部唐书做一番比对,于是便静气安心的令自己沉浸在卷帙浩繁的史书里。
西暖阁的内‘侍’汪成步履慌‘乱’匆忙的跑入书房,脸上带着莫可名状的焦虑无措,匆匆一揖后,他说道,“请掌印快去西暖阁,陛下散朝后召来了太子殿下,起初还说得好好的,里头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笑语,后来不知怎么,陛下就动了气,吵了起来,好像在骂太子忤逆不孝。”
我微一惊,随即起身快速赶往西暖阁。一路上猜测内中原由隐约也能想到,大约还是因为选立太子妃一事。
西暖阁中静默无声,陛下与太子一坐一立,皆沉默不语。地上摊着一本秘奏的折子,我上前拾起来,目光接触到那些文字的瞬间,心中狂跳不已,陡然间已明白,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般简单。
奏折是应天府府尹唐桦奉命调查治下一韦姓参将,于十三年前收养了一个从教坊司买来的‘女’孩之事,那‘女’孩原籍京城,家中获罪没入教坊司,韦参将上下打点‘花’费了一千两银子为其赎身,彼时那‘女’孩不过才三岁。
最触目惊心处是‘女’孩的身世,父亲是乾嘉朝的大理寺丞柴冲,这个名字像一道炫目的闪电,劈开了我尘封的久远记忆,仿佛回到了十四年前重华宫的书房中,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陛下,不要因杨湛等人的国本之争而对长公主起杀意,她答应了我,随后将杨湛为首的一群人革职下狱。时任大理寺丞的柴冲便是那群人中的一个。
这个韦参将收养的柴冲之‘女’已更名换姓,并在天授七年被选入宫中充为‘女’使,其后所用的名字令人过目难忘----绛雪。
我将奏折合上端正放于书案,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个僵局。陛下瞥了我一眼,问,“你看见了,柴冲这种大逆之人的后代都流入内廷了,还起了心思勾引储君。这些人倒是十年磨一剑的报复朕啊。”
“母亲!绛雪没有勾引我,请您不要这般‘欲’加之罪。何况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
陛下赫然打断他,问道,“那么你呢?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我……”太子垂目,半晌似下了万般决心,仰首道,“是,我是知道。可我就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别说绛雪不清楚这些陈年往事和恩怨,就是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家难道还能处心积虑的报复不成,又能掀起多大风‘浪’,母亲,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糊涂!”陛下气结,指着太子怒道,“韦氏收养她,又把她放入宫中,这内中必有缘故,你不疑有他还为其辩解,已是‘色’‘迷’心窍,昏聩已极。你说她不会处心积虑复仇?那么她又为何一意的勾引你,将你‘迷’‘惑’成这般不顾皇室尊严,不顾母亲心意,定要娶她为正妻的忤逆样子?你当真蠢到不明白这些人的用心么?他们当年反对你的母亲!时隔多年仍然贼心不死,他们是要借着你翻案,倘若你中了计,遂了他们心愿,你就是不忠不孝之人,试问那时你又把我置于何地?”
太子听着她的话,呆立当下,他显然没有考虑过这么多,更没有将一段单纯美好的爱情想象成为背后暗藏复杂‘阴’谋的政治诡计。
陛下略微舒缓了一口气之后,沉声再问,“你现在知晓其中利害了,我问你,你执意要娶这个罪臣之‘女’,若是日后她利用你的感情,‘逼’你为柴冲翻案,你会怎么做?”
太子凝眉,仿佛在想象那个画面一般,良久之后他再度扬首回道,“母亲当年杀柴冲确是‘操’之过急了些,他不过是因大礼仪才起了意气之争,算不得什么重罪。儿子日后若是为他平反,昭告天下也可以显示母亲继承皇位名正言顺,彰显皇室大度。于母亲来说并非坏事,何况人已死了多年,母亲终是胜利者,难道就不能给予失败者一点点怜悯和抚慰么?”
太子话音未落,陛下已怒极,拂袖将书案上的茶盏,纸张,奏疏尽数挥于地下,西暖阁的白‘玉’地砖上再度泼洒上了浓郁的赤‘色’茶汤。
“好好,真是太妙了。”她怒极而笑,拍手道,“想不到我养了好儿子,竟有唐中宗李显的风范!‘欲’以天下养韦氏一族,即便将江山拱手让给妻族亦不会有犹豫。”
我俯身拾取地上被茶汤浸染的奏疏,一面想着她的话。唐中宗李显宠爱皇后韦氏,破例封韦后之父韦玄贞为‘侍’中,中书令裴炎极力反对,中宗负气言道,“我意让国与玄贞,岂不可?何惜‘侍’中邪?”此话传入武后耳中,武后大怒,旋即下诏废中宗,降其为庐陵王,贬黜出京。
我将奏疏置于案上,再去看陛下,她双手抚额,肩膀犹自抖动着。我已许久未见过她表‘露’如此‘激’动的情绪了。
我冲着僵立无措的太子无声示意,请他先行告退,他略一点首,声音充满疲惫和无奈,“儿子绝没有让天下与旁人的意思,请母亲息怒,务必珍重身体要紧。儿子先行告退了。”
“你此刻还是要坚持娶韦氏‘女’么?”陛下的声音泛着寒意,冷冷问。
我向太子摆首,可他却不打算欺瞒,稍作犹豫后坦言,“是,儿子此生得一知己,可以琴瑟和鸣,已觉得找到人生至乐,绝不会放弃绛雪。请母亲能成全。”言罢,他深深一揖。
他说的每一句都令陛下颤抖,她猛然挥袖指向太子,喝道,“出去!滚回承乾宫,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太子仓促告退,离去时的背影似乎都满含委屈。我转顾陛下,她依然抚额,之后以手掩面,良久之后,我听到了一声低低的‘抽’泣。
那声音让我心中一片惨伤,我走到她身畔,单膝点地,轻缓的抚着她瘦弱的背脊。
“元承……”她转过身子,脸上的泪痕勾起我心中一阵疼痛,我伸开手臂将她轻轻揽在怀中,让她埋首在我‘胸’前。
她温热的泪迅速打湿了我的衣衫,又迅速的冷却,凝结成湿冷一片,像秋季微凉的夜雨,萧索悲切,与我此刻灼热的‘胸’口形成鲜明的对比。
“元承。”她再度哽咽着唤我。
我将她搂得更紧些,轻声应着,“是,元承在这里,陪着陛下。”
她缓缓抬首,看着我,已停止哭泣,只是脸上泪痕犹在,我找不到她的绢帕,只能用手为她轻柔拭泪。
“为什么我的母亲,丈夫,儿子都要和我作对呢,蕴宪已经不小了,怎么尚且还不明白我的忧虑?为了旁人,他们一个个的背弃我……元承,我真是孤家寡人了。”她冷静的说着,淡淡的笑意,悠远苍凉。
我黯然,极力扯出一丝安抚的笑容,“太子殿下也许只是逞一时意气,他还年轻,很多事情并没想清楚。臣再去劝解。陛下也不必太过伤心。太子一贯宅心仁厚,对旁人都能充满善意,对自己的母亲更不会有意忤逆的。”
“我知道,否则我也容他不得。”她神情恢复如常,眼中再度泛起寒光,“可是你不会不懂。我当年有多恨那些,仅仅因为我是次‘女’而反对我的人。这个柴冲之‘女’不能留。”
我眉头一阵跳动,试探问道,“陛下决定了么?臣以为可以再缓缓,太子如今刚尝到两情相悦的滋味。陛下此刻强行分开他们,只会让太子悲痛之余对您产生怨恨,徒伤母子情分。”
“母子情分?”她挑眉冷笑,好似这是个天大的笑话一般,“你从乾嘉朝看到现在,看到李家有什么亲情可言么?我早说过母‘女’姐妹,这些都是骗人的,我不在意。”
她目视我,思忖片刻,又道,“你去劝他罢,他若能悔改,也许我还会留那绛雪一命。但他别指望能娶她,就是纳她为嫔御都不可能!皇帝身边不能有这样一个祸患。”
我颌首遵命,‘欲’起身告退。她忽然拉住我,凝视良久,缓缓道,“幸而我身边,还有你。”
承乾宫里格外安静,空气中流动着极力压抑的惊慌和恐惧,宫人们在看到我时,眼神中隐约流‘露’出一线希望,这样寄托众人希冀的感觉,让我双肩一沉,步伐也随之凝重起来。
我完全没有把握能劝说太子,何况陛下提出的要求,是我内心深处并不赞同的。
尤其是当我看到了这样一副画面。寝殿中,太子垂首坐在榻边,身旁站着一袭绛红‘色’衣衫的俏丽少‘女’,她伸着双臂将太子环抱住,以手轻抚着他的发髻,一下一下的,极尽温柔怜惜,似一个母亲疼惜自己的孩子那般,给予他无尽绵长宽广的爱意。
他们专注于彼此的悲伤情绪,浑然未察觉我的到来。我只好轻轻咳嗽,出声示意。
这只是一声轻缓而不带有任何威胁‘性’的提示,却令这对相拥的情侣为之一颤,然后我看到太子抬起眼,惊惧的看着我,迅速将绛雪揽在身后,颤声道,“元承,你是,是来带走绛雪的么?”
他对我何时有过这等防范!我苦笑,摆首回答,“不是。殿下请放心,臣只是来看看您。”
他神情一松,略微放开绛雪,却还是将其掩在身后,“你是来替母亲劝说我放弃绛雪的么?如果是这样,那便不用说了。我决计不会另娶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