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全集Zei8.net》第69/85页
“你就真的那么想出宫去?你说你最亲的人是母亲,五年前她过世之后,你父亲再也没和你有过任何联系,除了要你寄回去的银票,竟是一点都不关心你。既如此,又为何一意要出去呢?难道,和我在这宫里就……不行么?”阿升急问着,语气里满含了委屈。
想来他问话之人一定是樊依了,只听她沉吟一阵,徐徐道,“你别误会。我决意要出去,并不是不想和你待在一起。这些年,你怎么对我,我都清楚。况且你又和我这般投契,咱们也算是难得……可是,若要我一直在这宫里待着,我委实不乐意!”
她停顿片刻,继续道,“我和你们这些内臣不同,只是个服侍皇室的婢女,左不过是做些针线上的活儿,又熬不出头。自然我也不盼着能有什么升迁,可是……我也想要些自由。那种想做什么都可以由着自己的心,哪怕是做件衣裳,也不用按照规矩和吩咐来执行的自由。阿升,你明白么?倘若你也有过这样的向往的话,你一定会懂的,对么?”
阿升许久无语,过了好一会,竟有些哽咽的说,“我懂……我何尝不想自由……这道宫墙里的生活我也是过够了,可是我没有法子……罢了,我应该成全你的。只是,有一句话,我一直都想问你,你若是出去了,是不是,就再也不理我了……当然,你若是想过……正常女子的生活,我绝不会阻拦你的。我不过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樊依没有回答,我在外面等的都有几分焦急,替阿升着急。可想而知,阿升此时的心情,更是心提到嗓子眼儿一般的急切罢。
“什么是正常女子的生活?难道非得嫁个男人就幸福圆满了么?”樊依轻轻笑了出来,柔声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甭担心!我不是不识好歹之人,你对我是什么心意,我对你,也就是一样的。总之你放心。我总归是,等你的。”
她说的坦诚,无丝毫的扭捏。我大感欣慰,阿升眼力不错,终于找到一个可心的红颜知己。
第二日阿升果然找到我,说请我务必准许樊依这次能被放出宫去。我自然答应,因为听到他们的对话,不免侧面问他,是否以后还要和樊依保持联系,日后打算如何安置她。阿升想了想,对我坦言,他决定买一处房子,让樊依在京城能有个落脚处,等他闲时出宫再去看望她。
我略一思忖,对他建议道,“不必麻烦了,且让她去和白玉一道做伴罢,这样平常两个人还能说说话。我也不常回去,你每次出宫去看樊姑娘,顺道也就把白玉一起探望了。你觉得可好?”
他自然觉得好,喜笑颜开一连声的多谢我。我摆手笑道,“什么事值当这么客气,你不是我弟弟么,跟哥哥还用说谢谢?回头帮我告诉孙泽淳,这批放出去的宫女名单我都看了,没什么意见,让他按规矩办就是了。”
他点头答应着,忽然撇撇嘴,道,“您有些日子没去过长春宫了罢,不知道这位孙秉笔新进多得公主宠。早前快把个武英殿的珍宝都搬到长春宫去了,这些日子更了不得,什么外头的时兴玩意儿,还有那些个诗词话本故事,流水似的往长春宫里送。乐得公主是一个劲儿的夸他机灵,会办事。”
公主年纪尚小,日常她所读的书皆是司礼监审查过的,绝无一点违背礼仪规范的内容,虽然不免无趣,可也是怕她看了那些闲书移了性情之故。孙泽淳这般无原则的讨好公主,令我有些惊讶,但面上并未太流露,和阿升闲话了两句便略过没再提。
我还是对这事上了心,借着给公主送冬日的炭火之际,去了许久未踏足过了长春宫。
孙泽淳恰好也在,他正拎着个紫竹做的鸟笼子,里头配了食罐,水罐,做工十分精巧,内中有一只通体纯白的芙蓉鸟,此鸟体态娇小,鸣叫声音清脆动听,是京城富贵人家赏玩鸟时的首选,其中又以毛色纯白,双目为红色者最是珍贵。待那鸟跳着转过身子正对着我,我看到它的眼睛正是赤红色的。
公主看到新鲜的玩物,一时间好似把对我的厌烦都抛到脑后了,只拿着那喂食的小银勺逗弄着芙蓉鸟,一面笑对孙泽淳道,“本公主那日不过提了一句,难为你竟这么快就给我寻来,内廷有你这般效率的人才,我很是满意。前儿高姐姐带着她小儿子进宫请安,说起来,外头宅门里的爷们儿如今流行玩鹰呢,还说起高姐夫熬鹰的一套本事,可有趣儿了。回头你吩咐御马监的人也找几只好的来,训好了表演给我瞧。”
孙泽淳脸上堆着笑,一叠声的答应,躬身道,“公主放心,您交代的事儿,奴才一准不敢耽搁,出了长春宫就去传您的旨。奴才必不让您等长了时候,早晚催着他们。年前争取就让公主瞧见训好的鹰,回头郡主再来您面前说嘴,您也能痛快的给她两句了。”
听着孙泽淳这一席话,我不由得转而打量他,他低声下气的谄媚态度令我吃惊,而他自称的谦辞更令我惊诧,内臣一向自称为臣,从未有称奴才者,如此奴颜婢膝亦让我心生不满。
我侧目的样子没有逃过公主的眼睛,她不无得意的看着我道,“周掌印好像很惊讶?没听过他们这么说话?这是我新改的规矩,邓妥,给周掌印说说,本公主的规矩。”
一旁侍立的邓妥立刻躬身道是,面无表情的略一欠身,说道,“公主殿下钧旨,内臣本是皇家奴仆,是卑贱之人,身份低微,怎可随朝臣一道自称臣,本就属逾矩,故责令内臣在公主面前一律自称奴才,以示天家尊严,警醒内臣恪守本分。”
不等他说完,殿中人包括孙泽淳在内都已悄悄地觑着我的脸色,见我平静如常,都松了一口气。然而我只是面上平静,心里既气愤,亦不免难过。公主这样恨内臣,也是因为恨我之故,却对内臣这个群体折辱至斯,也算是开国朝先例了。
公主笑意森冷,扬眉问道,“怎么样,你觉得这个称呼如何?当然了,本公主不会这般对你,你可是母亲面前得意的人,母亲曾亲口说过,你是她的臣子。”
她徐徐移步靠近我,压低声音说着,“不过,你早晚得是我的奴才,到时候,我一定会让你说出这两个字,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要你亲口说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日月如磨蚁
“公主年纪还小,对很多事物难免好奇,她心高气傲又存了攀比的念头,你不该用这些玩物来引诱她,而且那些外头的话本内容良莠不齐,不加筛选的就拿给她看,更是不妥。”出了长春宫,我对孙泽淳正言表述,对于他无节制的讨好公主行为的不赞同。
他不以为然的笑笑,反劝我道,“公主已是太女,日后要继承大统,若是连治下的京城时兴什么都不知道,那还成话么?我这不也是为了她能了解民情嘛。再者说了,宫规本来就是死的,成日家把个小姑娘拘的那么紧有什么趣儿,她若是一直不知道也罢了,偏外头那些勋贵们来问安,时常的告诉她些好玩的,她听了岂有不心痒的?你且放心罢,咱们这位殿下心里有数着呢,可不比前头她那位憨哥哥。”
我对他的回答很不满,并未接话。他于是更加随意轻佻的笑道,“你是陛下抬举出来的,得了宠,便忘了旁人不成?我如今搭上公主这个未来的主子,也不过是为了日后好过些而已,你很不必急成这个样儿罢。莫非是看我得了公主夸奖喜欢,你便吃味了?宽心些罢,日后我得了新皇疼爱,也少不了接济你就是了。”
我站定,冷冷注视他,“慎言。陛下春秋正盛,你这话传出去,该是什么后果,你心里清楚。我只劝你别得意的太过。”我未理会他错愕愣怔的目光,言罢转身离去。
我不想和他过多争辩,也明白公主一定不会听从我的劝告。只好让阿升多留意长春宫的动静,之后我将此事轻描淡写的在陛下面前稍加提起,建议她抽出些时间多关怀公主,引导她读书和欣赏玩器的情趣。对于公主要求内臣自称奴才一事,我并没有向陛下提及。
但很快,她去探望公主时,便亲耳听到了这个新鲜的称谓。当邓妥口称奴才回公主话时,陛下开始深深的蹙眉,当即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改的规矩,邓妥是你宫里的总管,大小也是四品职位,怎么这般自称?”
公主手里正摆弄着一颗龙眼大的琉璃珠子,听见陛下问话,伶俐的一笑,道,“是女儿这样吩咐他们的,内侍本就是皇家的奴才呀。莫非母亲觉得女儿这么做不对么?”
“自然不对,”陛下否定道,“皇家也得讲究个体恤下臣,这些宫人,尤其是内侍,为皇家辛苦劳累,操持半生,且为了服侍我们,连基本的欲望都已被泯灭和禁止,我们应该给予他们一定程度的尊重,方能体现皇室高贵的情操和对仆从的怜惜。一味的苛待仆人并不能体现天威,要懂得该惩罚时不犹豫的惩罚,该施恩的时候也不吝啬施恩,才能让内侍们更加理解恩威并施,敬畏尊重,绝对忠诚于皇室的道理。”
公主甜甜一笑,点着头说,“这个道理女儿懂得。只不过都行在头里了嘛。恩威并施,也得有威不是?况且也不是每个内臣都需要在女儿面前自称奴才的,譬如说,元承就不用啊。他是母亲的臣子,女儿一向尊重他的。在这宫里头,谁敢驳他的面子啊,母亲说,是么?”
听她提到我的名字,我忙欠身致礼。陛下颌首,淡淡说道,“这个自然,元承曾做过你的老师,也算是你的长辈,你须尊重他才是。往后也当如此。”
公主含笑答应,面上未露丝毫不悦,只是看向我的目光里仍旧有森冷的寒意。
“蕴宜的性子越来越怪了,她这喜欢整治人的脾气不知道像了谁?元承,我有些担心,以后她不会是个宽厚的君主,反倒是睚眦必报,喜怒无常。”陛下沉重的叹气道。
我以为一个人的性情并不容易改变,她的担忧日后很可能会成真。然而终究不欲让她思虑过多,我温言劝道,“所以陛下更应多关注公主的成长和日常生活。您让臣编选的历代帝王的作为和事迹,臣已编的差不多了。陛下近日空闲时,臣呈上来请您先审阅。另外,臣想将其命名为帝鉴图册。”
她含笑沉吟,颌首道,“好名字,就这么定了罢。你编的东西,我还信不过么?”她轻轻一叹,凝目看着我道,“我是怕,她以后会对你不好。”
她蹙着眉,眸中充满忧色和怅意,那已是不加掩饰的关怀,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时常会显露对我未来处境的忧虑。
我对她笑道,“公主是臣的主子,臣只有尽心服侍。若真的不得公主的意,那么臣还可以请辞致仕。何况,陛下百年之后,臣确是打算告老离宫。倘若,臣那时还在人世的话。”
她神色一恸,忽然伸手捂住了我的嘴,摇头道,“别这么说,你一定能活得长长久久,安享晚年。”
天授十六年春,宁王满十六岁,奉旨于四月初十与韦氏大婚。
当日,宁王李蕴宪大装,戴亲王皮弁,上缀四色玉珠七颗,南珠三颗,中间贯以玉簪,两侧悬有朱纮、朱缨;身着绛纱袍,腰间系素表朱里大带,并佩玉,分别由金钩、珩、瑀、琚、玉花、玉滴、璜、冲牙及玉珠组成,饰以描金云龙纹,玉佩下幅配小绶一对。
宁王妃韦氏戴九翟冠,冠身覆以黑绉纱,前后饰珠牡丹花,两侧饰珠翠穰花鬓二朵,承以小连云六片,冠上有翠顶云一座,缀金珠宝钿花,冠顶插金凤一对,另有金簪一对;身着红色大衫,深青色霞帔,饰织金云霞凤纹,用金坠子,钑凤纹,前后饰金绣云凤纹。
行完册封礼并祭告太庙之后,宁王夫妇至乾清宫向陛下行五拜三叩首礼。公主亦着太女服制端坐下首,受宁王妃拜礼。
此后便是陛下所赐家宴,因宁王大婚之后便要前往吴地,陛下近日为此已有些郁结,此时的情景更加重了她的不舍之意,原本喜庆的气氛竟变得有几分伤感。
宁王妃在盛装之下显得明艳俏丽,多了端庄贤淑之态,却也有些拘谨,不似往日活泼灵动之姿,讷讷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嫂嫂今日好漂亮,看得我都有些羡慕了呢。想来哥哥把好的东西都留给你了,我也没什么旁的可送,便送上一个分心头面,不过取个好意头,盼着哥哥嫂子多子多福。”公主瞥着宁王妃道,一面令侍女奉上一支施金累丝嵌珠镶白玉送子观音满池娇分心。
宁王妃欠身双手接过,含笑道了谢,转身将分心交给了侍女。公主遂打量着王妃轻笑道,“怎么嫂嫂不戴戴看么?别在你今儿这髻上不是正合适么?”
王妃一愣,有些尴尬的看着公主,又看了看宁王,一时呆立在当下,不知是否该回身取过分心戴在头上。
这般不知所措落在公主眼里,更添了她的轻视之心,只觉得王妃十分上不得台面。公主越发蔑视的看着王妃,唇边挂着一丝冷笑。
宁王温润一笑,转头从侍女手中取了分心,在王妃头上略比了比,随后轻巧娴熟的将分心别入她发中,他做这番动作闲适中透着温柔,仿佛日常做惯了一般,而他望向王妃的目光里亦有着湛湛喜悦和融融春意。
公主见他如此为王妃解围,轻嗤了一声,不悦的扭过头去。陛下恍若不察公主态度有异,含笑对宁王道,“原择定的是十日后出发,我后来想想确是有些赶了。你们刚成婚,宫里才因此热闹了些,不如多住些日子陪陪我,可好?”
宁王闻言似有些动容,然而一顾公主,发觉她神色不耐,眉头深锁的盯着他。
宁王当即轻叹,面带惭色回道,“母亲这么说,是怪责儿子不孝了。儿子也想多留在您身边些日子,可是祖宗规矩如此,礼部和钦天监又早就择定了启程的日子,若是儿子推迟就藩,恐怕难以和朝中大臣们交代,就是外头人听着也不好,只当皇室自己都不守规矩。所以还请母亲准许儿子按既定日子出发,往后逢年过节和母亲寿辰之时,儿子都回京来给您请安。”
陛下微笑的听着宁王这番话,之后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再多坚持。此后的宴席上,她越发沉郁,懒懒的听着公主与宁王之间的谈话,只是眼中偶尔会有一闪而过的哀伤,那是她凝视宁王时自然流露出的神情。
此后的几日,我常去承乾宫探望宁王,并看看他上路之时所带之物是否都已齐备。
他正在整理一些过去常用之物,榻上和书案上都堆满了衣物和书籍。见我来了,他笑着让我陪他一道挑选,里面有不少是他童年和少年时代喜欢玩的物件,随后他从几件常服里抽出一件花花绿绿的婴儿衣服,笑着递给我看。
我接过来,见那衣服正是他出生时我送他的百家衣,不禁有些惊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一直保留着。
“这个是我要带走的,回头留给我儿子穿。”他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举止亲昵,“元承,多谢你,当日送我这个。我一直记得。还有很多事,我都没有忘记,你替父亲说话,教我如何劝母亲宽恕他,让我能有更多机会享有父亲的照拂。虽然终究还是未成罢,可是并不能怪你。我知道你心地好,从来都不是挑拨生事的人,所以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知己看待,也许,我早就视你为一个可以亲近的长辈了罢。”
我忙欠身道不敢,“殿下不怪臣,臣很感激。何况当年殿下撇开父子之情,为臣说话,这其中的恩情,臣一直觉得无以为报,亦不是一句感谢所能言尽的。”
他摆首,轻轻笑道,“当年之事,实是父母之间的误解,你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我又怎么会怪你呢。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不提也罢了。”
他注视着我,目光真挚,一壁擎着我的手道,“等我走了,母亲便交给你了。你是她最信的人,也是我相信的人,你一定会好好照顾她,陪着她。元承,你知道的,她有多寂寞,而且,她比从前还是,老了……”
是么,她老了,这令我有些茫然。也许因为我每日都见到她,所以并没有察觉她容貌上的变化,其实又怎么可能不变呢,十六年光阴了,年华最是留不住,镜里朱颜,毕竟消磨去。岁月是如何不经意的改变一个人,我想我心里亦很清楚。
我郑重的对宁王躬身行礼,答允了他对我的嘱托。
宁王启程那日,我送他至通州渡口,目送他们夫妇的行船顺流南下。
之后我缓缓策马返回禁城,又是一年春风十里繁华,这座孤城却在寒日烟笼下等候着夕阳西下。
眼前慢慢浮现出宁王还是婴儿时的面庞,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长成一个聪慧的少年,鲜衣怒马,抚琴吟唱。
而今相送故人千里,心头不禁浮上那些古老的感慨,原来日月如磨蚁,人生最易是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