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全集Zei8.net》第75/85页


  一日晚膳后,我陪陛下在南书房翻看宣和画谱,耳听得窗外传来今岁第一声春雷轰鸣,转瞬间风烟漫卷,廊下一片雨声涟涟。
  我起身为她取衣架上的云水纹披风,陡一站起,突然觉得膝盖处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我猝不及防,直直跌落回椅子中。
  她立即放下书,急问,“怎么?是腿痛的厉害么?”
  我感受着持续从骨缝里发散出来的痛,对她扯出一个微笑,“没有,只是一下而已。”我用力撑着扶手让自己从容站起,拿了披风为她披好。
  “太医也没什么好法子,都说这是一辈子的毛病,往后赶上阴天下雨,你便带个暖炉嘘着些寒气罢。”她握着我的手,幽幽叹道。
  我对她点着头,“没那么娇贵,忍忍就过去了。京里气候干燥,少有下雨的时候,不必担心。”
  她低眉轻轻笑着,“你偏这么不拿自己当回事,我只盼夏天快些到,咱们去承明殿住着,离水又远。今年我不置那么多冰了,总归让你觉得暖和些才好。”
  我含笑听着,待外头雨声小了,便建议她早些回寝殿休息。她十分不情愿,大约又想到我的腿不舒服,有些不忍只好答应了。
  我提了琉璃宫灯一壁挽着她,将她送至寝殿前,她又转顾我,定定的看着,“再陪我说会儿话罢。”
  自那日以后,我已决定不拒绝她提出的任何亲密独处的要求,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屏退所有人,点燃一小块香炭,置于鎏金香炉中,细细的填好了香灰,在上面搁了云母片,才放上一小方蜜香香篆,炉烟碧袅,云霏数千,随着香气弥散,殿中开始浮现一段旖旎的情致。
  她抬手将云髻中的步摇和金钗一一拔掉,宽大的云袖滑落至肘间,露出一段线条美好莹白似玉的手臂,随着她拔掉最后一根发钗,一头如缎般的青丝逶迤倾泻了下来。
  她转身看着我,眸心深处闪耀着点点星光,然后一步步走向我,伸出双臂环绕着我的脖颈,温热的身体与我相触的一瞬,我不可抑制的发出一阵颤栗。
  云香缭绕里,我不由自主的揽过她纤细的腰肢,她仰首看着我,眼神中流露着期待的神情,娇柔的唇扬起一个美好的弧度,似等待着我亲吻下去。
  神思渐渐朦胧,我的胸膛里似有一团烈火,身体里分明流动着某种陌生的欲望,那是暗涌的情愫,令我的身心再度颤抖不已。
  她就在眼前,我只需要俯首下去,便可以拥抱这温香旖旎,还有那生命里从未体验过的快乐。然而我给她的回应却是长久的犹豫。
  “唯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身。”她踮起脚,在我耳畔低低的说着。
  一句温婉的絮语似一道惊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我脑中一片晕眩,这像魔咒一般的诗句刻在我心底最柔软隐秘处,我呼吸急促,仿佛置身于一片雨雾中,而目力所及惟有那娇艳欲滴的唇,那是万丈红尘中开出的最极致艳丽的花,散发着致命的甜香。
  我用力挽过她不盈一握的腰,低下头吻上了那瓣为我而绽放的花卉。
  我紧紧的拥吻她,维持着侵略的姿势,不知道身在何方亦不知岁月光阴,直到我们都开始站立不稳,摇摇欲坠,最终双双跌落在软榻里。
  香篆已燃尽,云雾缓缓散去,思绪开始逐渐清晰,我侧身避过她温柔流觞的眼波,轻轻调整呼吸。良久之后,我转向她,迎着她含着笑意的目光。
  那是一个不再充溢着情欲的笑容,而是含着深深的理解和悠长爱意的笑颜。我微一垂首,旋即应以她感激的一笑,再度低头在她的额上留下一个轻柔的吻,以结束这段,我只能给予至此的欢愉。
  “元承,”她凝视着我,目光穿过我的身体,直抵灵魂,“这样很好,也足够了。”
  初夏夜凉如水,承明殿中熏着一段鹅梨沉香,我搁下笔细看刚刚完成的画作,画中白云渺渺,烟锁秋江,云深处有一处庭户,院门深深。
  这是我心中理想的家园模样,只是画面和脑海中的还是有些出入,落在纸上的并没有院落中的主人。而我思绪里的女主人正倚在我身旁,凝目端详着这幅画。
  “这是你心之向往的居处,对不对?”她一语中的,点明了我的心思。
  我微笑颌首,她再看,又道,“于山水间寻一处桃花源,安身立命。这是元承的理想,只是不知,我何日才能为你实现。”
  我亦茫然,可实现不了也无妨罢,至少眼下她便是我的桃花源。
  “这幅画起个什么名字呢?”她仰着脸笑问我。
  我沉吟片刻,拿起笔蘸取墨,递给她,“我只负责画,题目交给你。”
  她接过笔,蹙眉深思着,一时又轻咬嘴唇,好似煞费思量的样子,我看她这般认真,似要想很久,便去香炉处燃了一段小宗香,以清幽宁静的味道替换鹅梨香的甜腻。
  待我回到案前,却见她已写好了两句词:白云深处蓬山杳,寒轻雾重银蟾小。她笑着将笔递给我,示意我接下去。
  蓬山,海外仙山中的蓬莱,那是遥不可及的缥缈之地,李义山曾有诗云: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我心头一跳,起首这句似乎预示着希望亦如蓬山那般难觅踪迹,我摇摇头尽量不去想任何寓意,专注于如何续完第二句。
  望着她枕边的画屏和一室的香云,我写道:枕上挹余香,春风归路长。
  写罢我将笔递给她,她一壁看一壁转首望向床边,笑了一阵,接下去写:雁至书不到,人静重门悄。
  我下意识的想去接她手中的笔,一拿之下刚巧碰到她的手,两厢里对视,一笑之后,我索性一手执笔,一手握紧她,然后落笔:一阵落花过,云山千万重。
  最后我们一人一笔,在画上题了:云山小隐。题好后,她颇为满意的点着头,道,“这个就送给我罢。”
  “怎么我的画那么好么,总有人抢着要,我之前送你那副芙蕖图,倒也不见你拿出来看。”我故意逗她道。
  她想了想,摆首笑道,“那不一样,那个是你依我的要求画的,是送给皇帝的,这个是送给徽赢的。”
  我无话可说,只有含笑看着她。她又一指画中的庭院,掩口笑道,“你不把它送我,回头我怎么照着这房样子,让人去盖你心中的宅子啊?”
  笑过一阵,渐渐有一层淡淡的红晕漫上了她的脸,我看着她态生两黡之娇,眼底尽是灵动的惬意,只觉得岁月安稳,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此生当真是了无遗憾。
  西风吹过,太液池波光浩渺,水光山色里,莲子已成荷叶老。秋天将至,陛下却仍对西苑的消夏时光怀着眷恋。
  搬回宫中前的一日,碧空如洗,白露似玉,她忽然起了兴致,要去万岁山上观景,并叫人备马,预备给她在山下的百果园策马之用。
  她今日穿了窄袖盘金五色绣龙短袄,秋香色缎裙,腰间束着一条长穗五色宫绦,脚下是一双鹿皮小靴。穿戴好了,她问我,“好看么?”
  十六年前,她试大婚礼服时便这样问过我,我以当日所答再度回答她,“当然,你在我心目中一直都很好看。”
  行至百果园,她令随侍所有人等远远跟着,无事不许近前,随后和我上马缓缓骑行于园中。
  我控制着座下之骑,在她身后保持了一步的距离。她回首看着远处的侍卫们,笑道,“离得那么远,看不真的。你不必那么谨慎。”
  我摆首应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想要一个肯心甘情愿站在你身后的男人,是我当日听错了么?还是如今,你想要的是一个可以和你并肩同行之人了?”
  她一笑,并未回答,又骑了一会儿,她下马,道,“陪我去山上看看罢。”
  山顶惟有一处凉亭,此时一阵秋风起,她的衣袂被吹得飘然欲飞,她俯瞰着脚下巍峨的皇城和富饶的京畿,远处连绵起伏的西山在晴空下,显得分外清晰,那横亘绵延的峰峦被日光笼罩着,晕染出淡淡金边。
  她一挥手中的马鞭,指向这一片锦绣河山,“青山妩媚,山河娇艳,这才是真正的倾国倾城!为了这壮阔美丽的江山,将军百战死,书生酬壮志,帝王挥手起风雷。元承,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惟有眼前这片锦绣画卷所能激发出的,一代代人的雄心,豪情,胆识,勇气,谋略……才是亘古不变的。”
  她回首,眸中闪烁的光芒如同旭日般夺目生辉,“人心是不足的,我从前想要的是一个肯安心在我身后守护的人,可是现在我已变了,我要有人和我分享这盛世繁华,并肩和我站立在苍穹下,共浴灿烂霞光。”
  她的眼里有渴望,有浓烈的执着,看得我心头发热,胸中确有一股冲动想要揽过她,对她点头,然而恪守多年的理智,道德,礼仪……这些都在提醒我,她的愿望我无法成就,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那个和她并肩沐浴盛世荣光的人。
  她缓步走到我身旁,握紧我的手,“元承,我知道你心中的渴望,我说过一定会帮你实现。在此之前,你再来帮帮我罢,以你的才学,心智,品行都不该就此埋没掉。等我完成了此间事,等到这江山下一代的主人能够胜任之时,我一定和你踏遍万里河山,以另一个方式来做一回这江山的主人。那时,我一定会给你想要的恬淡生活,还有自由。”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将相兼容谁敢比

  感受到她话里的豪情,憧憬还有几许无奈,我终于还是没能拒绝她的要求。
  天授十七年秋,我再度回归前朝,涉朝堂事,每日代陛下面见内阁阁臣商讨政事,晚间则与她一起批阅决策内阁票拟,举凡她身体稍有不适,批红之权便由我一人行使。至此,我成为了天授一朝名副其实的内相。
  天授十八年冬,彗见天田,犯紫微星。时朝中开始有传言,此天象是寓君臣不相亲,中有小人否隔。内阁大学士刘瑀等人一再求恳要面见陛下议事。我遂向陛下请旨,得到她同意后,令司礼监内臣将刘瑀等人召来西暖阁中面圣。
  此时除大朝会,陛下已不再单独见辅臣以外的臣工,所有这类事情皆交由我处理。因此,司礼监内臣在带他们前来的路上便再三交代,“你们中的一些人,平日里也有少见陛下,陛下和你们不相熟也正常,既不算熟,自然感情也谈不上融洽,所以今日事还是少说话,多听听陛下的意思。”自然,这话是内廷中人猜测着我对此事的态度才这般说,我其时却不知晓。
  彼时我在养心殿中陪陛下等候刘瑀等人,我的座位便设在她的御座下首处,刘瑀等人进来时,看到我坐在她旁边,便有不虞之色。我随即起身,向他们拱手欠身致礼。
  刘瑀叩首道,“启禀陛下,天象之变实乃非常可畏之事,近日朝中流言纷纷,京中亦有人心浮动。臣等以为君臣不相亲而有隔阂这等传闻,是诽谤君主,罪责确在臣工。故臣顿首恳请陛下,每日亲自召见臣等商议政事,不再假他人之手议政。”
  如今我权倾朝野,圣恩正隆,他敢当着我的面如此劝谏,倒是一个有骨气有胆识之人。我佩服他。
  陛下与我对视,道,“朕知道了,但元承是朕一手培养起来的,自朕即位以来,他都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朕从前,现在和将来都信任他,你们见了他自当如同见了朕一般,有任何事都可以告诉他,元承绝不会对朕隐瞒你们的话。你们也当尽心为朕效力,天象一说,自会不攻自破。”
  刘瑀无奈,只得叩首称是,旋即说道,“近日彭御史上疏,请求裁减京官俸银数目。陛下留中了他的折子未发,臣以为如今国库丰足,内帑充裕,实不该过于苛减臣工薪俸。文臣犹可,而武将们驻防京畿,时有戍边外放之需,为国尽忠效力而不能安顿其内眷,若再行减免俸银,恐会引起不满,故臣恳请陛下驳回彭御史上疏,俸禄依照原先规制发放。”
  陛下微微一笑,看向我,示意我附耳过去。我亦从命,她遂轻声笑道,“说的好听,把责任都推给武将,好像他乐得可以减俸似的。你留中未发是个什么意思?减还不是减?”
  我低声答她,“御史彭安一向不满陛下任用内臣征税,对于我更是厌恶已极,他上这道折子本就是要我为难,成与不成,自己都留个主动为朝廷分忧的好名声。刘瑀说的不错,国库充裕,不缺这笔钱,实在没必要减免这一项。”
  她听了狭促的一笑,“这些人隔三差五就找点不让你省心的事儿,你倒也能一直心平气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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