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33/48页
“进来!”
“帝辇已经备好,贤妃娘娘那儿方才来问过两回,您还过去么?”黄门侍郎试探着轻声发问。原来,他只是回来更衣的。
黄门侍郎害怕他恼怒,站在殿门前提心吊胆地等他开口。可刘崇明却没有言语。我没忍住,抬起头去看他,却发现他立在相隔离我一尺的地方,已经目不转睛地盯了我许久。我抬眸望回他,与他冰冷地僵持着,整个殿中只剩下我和他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像是夜里的潮汐。
他沉吟了良久后,开口打破了沉寂,用低沉的嗓音对我道:“若是你留朕,朕哪儿也不去。”他敛着目,言语中稍带威胁,蹙眉望着我。
留他?我心里不禁冷笑。他竟然要我去求他留下?求一个杀父仇人日夜睡在身侧?求他去糟践我?
刘崇明,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我低过头置若罔闻,双手不禁紧握成拳,指甲陷入手心,却一点也不觉得痛。
我听得出,他的呼吸声越发急促,他朝我走来,与我擦肩之时,他的手臂与我肩膀轻撞,他没有停步,只听得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问我,“有这么难么?”
我依旧低着头,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殿外风雨潇潇,我一夜未眠。我睁着眼睛直到望见天光,却又在清晨因为疲乏睡去。待我再醒来时,已是晌午。桃红给我梳妆的,皱着眉头告诉我一个“好消息”,“皇上已命人收拾长乐殿,许是要册封娘子了。”
☆、第61章 长乐殿
册封?我心里不禁冷笑。刘崇明和沁儿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不过,只要想着以后不用被他拘在这清霜殿里,日日与他共处一室,何尝不是一种解脱。长乐殿,如果我没有记错,应是在西宫一隅,挨着掖庭的偏僻之所。
我在这清霜殿中本就是孑然一身,随身也没有什么多的物件,从一处殿宇移到另一处,着实不是一件麻烦事。
我那天没有见着刘崇明,正午的时候,便有黄门入清霜殿来通传我,我出殿一看,原来肩舆已经备好,是送我去长乐殿的。他下了逐客令,而我也不想留,甚好!
雨后初霁,久违的艳阳天。春日的骄阳从繁茂的大槐树上投下,留下一地斑驳的碎影。
肩舆从清霜殿出,过承祎门,从永巷的尽头出,便是长乐殿。只是好巧不巧,才入永巷,迎面便遇上了三乘肩舆。有心中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果真待那肩舆抬近,我一眼辨认出,那最前的辇上抬着的便是淑妃。
从那肩舆边上快步走过来几个黄门,将我的肩舆拦住,然后让黄门落辇。
“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么?那不是清霜殿里供着的那尊菩萨么?怎么倏地坠入凡尘,灰头土脸地到这永巷中来了。”淑妃睨了我一眼,冷嘲热讽道。
“无名无分的,在清霜殿里沾了几滴雨露,还真把主子的架子端上了?哎哟,有些人不知道,那新鲜劲一过去,几天便玩腻了。”另一乘肩舆上的妃嫔附和道。
“你还别说,她可是福泽深厚,盛宠不息,说不准麻雀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册封了后位也未可知呀。”
“呵,若是册封的皇后,那便是往霜华殿去了,还会撵她去那冷清偏僻的长乐殿?”
宫中的消息走得快,看来她们是都知道了。我垂着眸子,忍着她们的羞辱。
我不愿与她们纠缠,从辇上走下,恭恭敬敬地福身,“奴婢见过诸位娘娘。”我虽是这样说着,可却不由对她们生了一丝怜悯。一生囿于朱墙之中,还要处心积虑地为了刘崇明争风吃醋,像刘崇明一样薄情的人,又有多少真情可言呢?可她们非但不自知,却仍为争得的恩宠沾沾自喜,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么?我从心底里可怜她们。
“算你识相。”淑妃似笑非笑地望了我一眼,高高仰起头,坐在肩舆之上从我身侧经过。
长乐殿不仅偏僻,而且久未修葺,破败荒凉。殿前的柱上,红漆已斑驳脱落,挨着地面的潮湿处还结着几块暗绿色的青苔。也算是半个冷宫了。
年少时,我耐不住寂寞,素来喜欢热闹。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我倒爱上了冷清。这宫殿虽然破败,殿内布陈也不甚考究,却比清霜殿更让我心安。
这长乐殿中有十来个宫人,不过都是些生面孔。晌午过后,我在殿中闭目假寐,可却不能入眠。只听得殿外人声细碎,我稍稍留了些神听个究竟。
“你说咱们伺候的这主子究竟是什么身份?”
“听说是掖庭里的罪婢。”那声音放轻,神秘兮兮道:“不过人家手段高明,戴罪之身硬是怕上了龙床。”
“那她现在是什么位份?”
“你倒是白在这宫里头待了,消息怎么这么不灵通。这不还没册封么,不过既然都已赐了殿,应该就是这几日了。”她稍一停顿,小声道:“今早晨我在夹道上遇着昭阳殿的小六子了,他跟我说了一个大新闻,不过你可先别与旁人讲。”
“怎么?”
“小六子说咱们伺候的这位呀,八成是封作采女了。昨日贤妃娘娘还特地去翻查了宫中后妃的名册,如今四妃九嫔已是满的,三十二命妇的位子也没剩下几个,贤妃娘娘就与皇上提议,封这位作采女。”
沁儿倒是一刻不曾消停。采女,好阴毒的心思!
刘崇明的生母便是先帝的虢采女,她让刘崇明封我做才女,一来是折辱我,二来更是时刻提醒着刘崇明从前的仇与恨。
“四妃九嫔满了,皇后的位子不也空着么?”
“你倒是敢说!”说着,阶下坐着的两个少女嬉笑打闹起来。
黄昏的时候,我正在用晚膳,刘崇明身边的黄门侍郎庆德忽然过来宣旨。满殿的宫人和我有些疑惑,这究竟是道怎样的旨意?按理说,册封后妃事先都是通传了的,皆是先梳洗装扮好,然后穿上吉服到乾明殿外接旨。而如今,却连一点风声都没有,旨意就这样来了。
我微微蹙眉,漫不经心地随一众宫人跪下接旨。这究竟会是一道怎样的旨意呢?封我作采女,还是直接要了我的命?刘崇明性情阴鸷暴戾,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的呢?
“魏氏接旨!”庆德抬眸扫了我一眼,用他的尖声细嗓宣念圣旨,“朕惟治本齐家、茂衍六宫之庆。现咨信陵魏氏,秉德柔嘉,持躬淑慎,兹仰承太皇太后慈谕,进封尔为辰妃。”
辰妃?自开朝以来,北汉的妃位便只有贤淑庄德这四位,我从未听过还有什么辰妃。周遭的宫人也面面相觑,辰妃?虽是妃位?看那究竟该是怎样的位份呢?和贤淑庄德那四位怎么排?没有人知道。
只是这四位之外的“辰妃”册封得太过匆忙,礼部连金册和金印都未制好,给我的仅仅只有那一道圣旨。
“恭贺辰妃娘娘!”殿中的宫人满心欢喜地排在我跟前行礼,我知道他们的心思,主子位分越高,他们也跟着沾光,在宫里头的日子也要好过些。他们谁没有想到刘崇明会别出心裁地增立妃位,一个个都喜出望外!
这个殿中唯一高兴不起来的怕只有我了,魏良娣好不容易才死,又成了他的妃子。只怨命运使然,他是我逃不开的劫数。
待庆德走后,我将那圣旨展开细阅,待我看到太皇太后那四个字时,再也移不开眼,想必皇祖母是知道了,她该怎么想呢?我如今成了刘崇明的妃子,她会认为我背叛了魏家,不忠不孝么?
说起皇祖母,刘崇明之前还许诺我去看娘亲的,如今却已毫无音信,我好想见一见皇祖母与娘亲,却被拘在这长乐殿,哪儿也去不了。
我宫里头那个叫作小喜的宫婢消息素来灵通,听她说,刘崇明册封我为辰妃的消息传出后,满朝文武皆哗然,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我就是魏雪阳。百官们愤慨的是,他们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才扳倒的魏家,竟然又出了皇妃?朝臣们纷纷请跪恳求刘崇明收回成命,听说后来是刘崇明摔折子翻脸,百官惧甚,才不了了之。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听到过有关他的消息。他也不曾来过长乐殿,除了久困于殿中,我有些担心娘亲她们外,这两不相犯的日子我过得倒舒心。我恨不得他这一辈子都不会记起我。
只是这样的安生日子并没有过上几天,宫里头便开始骚动起来,小喜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刘崇明欲率兵亲征南疆。
他去哪我并不关系,我本以为这桩事与我无关的,可没过两天,小喜她们便接到上头的吩咐,帮我收拾细软,原来刘崇明不止亲征南疆,还指明了要我陪同!
☆、第62章 征南疆
我实在不明白刘崇明为何忽然要亲征南疆,如今西越与南楚战事焦灼,北汉此时便应该以不变应万变,隔岸观火,坐收翁利。他此刻亲征究竟是何意?为何还要带上我?而南楚、西越两方,他又会帮谁呢?
刘崇明的心思实在太难猜测。
我有一种预感,前往南疆我会见着霍时徽,我有些想见他,却又怕见着他。我想见他,他对我而言是个难忘的故人,不论是围场上的断弦相让,还是在酒楼中与他对酌到烂醉,这一幕幕我时常还会不经意想起。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到无论我说什么,我感觉他都是懂的。可我又怕见到他,他不动声色,十年磨一剑,在南楚王朝毫无防备的时候,出人意料地血洗皇城,这般果决、残忍令我对他有些畏惧。或许我从前认识的那个豁达爽朗的他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心结,那便是淳懿公主。他曾那么信任我,将妹妹托付于我,我也信誓旦旦地承诺了下来。虽然淳懿公主的死,她自己也有原因。可局外人不这么看,坊间都传言魏良娣是个妒妇,不仅将有孕的太子妃推入水中,纵使被处死后也阴魂不散。霍时徽听到这些传言又会怎么想我呢?后悔当初识人不明么?遗憾我死得太容易,没有手刃了我替他妹妹报仇?
他从前以为我死了,而如今我这个已死之人又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虽然我的容貌与从前比,有了些改变。可又怎能瞒得过霍时徽那双敏锐的眼睛呢?淳懿公主的的确确死了,而我却还活着,他怎么能不恨我?何况他近些日子并不顺心,想必也有些怨气郁结于胸。
自开春以来,南楚便遭了一场百年难遇的春旱,主产粮食的南楚江南道尤为严重。连月的干旱意味着秋日的颗粒无收,更意味着骇人的饥荒!百姓们害怕饥荒,提前储备秋天的粮食,却导致南楚的粮价一路飙升,而这又让更多贫寒的百姓无钱卖粮,最终无米做炊、食不果腹。因此南楚前段的偷盗、□□之案频发。霍时徽虽然强令镇压,却也抵不过难违的天意。霍时徽曾凭着血腥残忍的雷霆手段从他皇兄手中夺得皇位,南楚上下本是政局不稳、人心惶惶,而这场春旱带来的□□无异于雪上加霜。
西越国对南楚已是积怨已久,先前只是一直没有寻着时机。如今这百年难遇的春旱倒是给了他难得的机会。西越国乘人之危,西越王举全国之力,亲征南楚,望一举攻破南楚王城,将飘摇不稳的南楚王朝彻底毁灭。
若是南楚的皇帝还是霍时徽那昏聩无为的皇兄,南楚这回许是真的亡国了。西越国养精蓄锐多年,倾全国之力率兵压境。南楚已是焦头烂额,最初猝不及防接连失了几座城池。霍时徽见状当即挂帅亲征。这是曾经那个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登基之后第一次出征。他熟读兵书,精于排兵布阵,用兵诡谲,是生来的将兵之才。不过几日,霍时徽便率着他二十万精兵竟将西越王那数百万雄狮逼得节节败退。
只是西越是有备而来,南楚前不久才历经了南楚、北汉的战事与内乱,这次是匆忙应战,实力相差悬殊,着实难占上风。霍时徽曾经率五千精兵打散过爹爹带领的三十万大军,不过那是突袭,可这次西越是铁了心要与南楚一决雌雄,这持久战打起来,兵力的强弱便显露出来了。还好有霍时徽勉力周旋着,也不至于太狼狈。
南楚、西越这样两相僵持着,这是北汉的态度便尤为关键。只是刘崇明到现在除了宣布御驾出征南疆外,便不动声色,怕是只有那身边那几个亲信武将才知道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刘崇明还是一贯的独断专行。他先是莫名其妙地忽然册封我为妃,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他,再相见,便已是我被宫人领着登上前往南疆的革辂。
辂车停在乾明殿的石阶之下,殿下乌泱泱的立着文武百官。宫人扶着我杌凳登车,有朝臣四下环顾时正好看到了我,只见他连忙扯了扯一旁同僚的衣袖,使了一个眼色。不一会儿,好几个鬓角花白的大臣,通通转过头来看我,他们望着我无奈的摇了摇头,眼神中尽是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