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义全集》第2/24页


  至上院衙,叫官人回禀。不多时,见先生出来,四爷就知五弟不好:“他若在,不能叫先生迎我。”连忙问:“先生,我五弟怎样?”先生道:“里面再说。”四爷知道更不好了。至里面先生屋中落坐,先生就将大人到任、丢印、拿盗贼、五爷走细说一遍。四爷道:“哎哟,五弟休矣!”四爷落泪,言道:“大人哩?”先生说:“大人滴水不下,非见五老爷不吃饭,要活活饿死。”蒋爷说:“我去,大人就吃饭了。”先生带领蒋四爷见大人,叫玉墨回明蒋护卫到。
  大人正在哭涕之时,一闻“护卫”二字,只道是五爷到来:“快请。”蒋爷见大人道:“大人在上,卑职蒋平行礼。”大人只想着五爷,忽道:“呀!我细看却是蒋护卫。”不觉泪下,叫蒋护卫:“你我的五弟死了!”蒋爷说:“大人何出此言。方才卑职遇见五弟,他说大人丢印,他上王府找印。他瞧冲霄楼实系利害,他不敢上去。他想今日乃是第四天了,他们必定将印抛弃逆水寒潭,他在逆水潭卧牛青石之上等候他们掷印,擘手夺来,岂不胜似在冲霄楼上涉险?他是个精细人,为什么办那样险事?大人疑他死咧,岂不是多虑?并且卑职还劝他,上院衙没人,你这一走,岂不教大人提心吊胆?它说你见了大人替我说明,教大人放心,我在此等印。我说我在此替你等印,你先见见大人为是。他说大人派我护印,将印信丢去,无脸面见大人,非得印不能见大人。故此卑职准知他的下落。”大人说:“既然知道他的下落,烦劳蒋护卫辛苦一遭,将他找来一见。”蒋爷连连点头,说:“这有何难,卑职替他等印,将他换回来。”蒋爷意欲要走,故装腹中饥饿,言道:“卑职由五鼓起身,至此时茶饭未进,在大人跟前讨顿饭吃,然后再去。”大人说:“使得,使得。”吩咐摆饭,叫先生作陪。饭已摆好,蒋爷叫给大人预备坐位。大人道:“不见我那五弟,立志滴水不进。四老爷不必让了。”四爷道:“大人赏饭,大人不用,卑职也就不敢吃了。我是立刻就去与大人办事,那怕就是饿死也不要紧。大人立志不吃,是不知道五弟的生死;如今五弟有了下落,大人何必一定不吃。就是这时不吃,片刻间五弟来了,难道大人不吃吗?”大人被蒋爷一套言语,说的倒觉难过。大人说:“我陪着就是了。”四爷叫给大人斟酒。大人说:“我几日未餐,酒可吞吃不下。”蒋爷说:“预备羹汤。”蒋爷苦劝,自己端起酒杯,大吃大喝,连说带笑。大人见这个景况,是见着五弟了;如其不然,他不能这样的欢喜,招惹的自己也就吃了点东西。蒋爷暗喜,吃毕道:“谢谢大人赏饭。”大人说:“务必将我五弟早早找来。”蒋爷回答:“今天不到,明天也就来到了。”大人知道蒋爷说话无准,受了他的骗了。
  蒋爷告辞,同先生出来。先生也信以为实,说:“你遇见五老爷了?”蒋爷说:“谁遇见咧?不是这样,大人焉肯吃饭?”先生说:“你吃的通快,好像真遇见了。”蒋爷说:“我吃的都打脊梁骨下去了。今已四天,我去捞印要紧。”先生说:“莫走。你若一走,有刺客前来,什么人保护大人?”蒋爷道:“哎哟!保大人也要紧,捞印也要紧,除非我会分身法才成哩。也罢,先生快写告病的禀帖,开封府求救。”
  正要写信,官人报道:“现有开封府展护卫老爷、卢老爷、韩老爷、徐老爷到,外边求见。”若问几位来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穿山鼠小店摔酒盏 蒋泽长捞印奔寒泉

  且说展、卢、韩、徐,在开封府自从拿获了栾肖、水路的吴泽,两个人口供一样,共招作反之事,将他们收监,待拿了王爷对辞。就将他们的口供奏闻万岁,天子降旨,着开封府派点护卫上襄阳帮大人办事。几位爷各带从人,乘跨坐骑,赶奔襄阳。
  晓行夜宿,饥餐渴饮。那日离襄阳不远,忽然天气不好,前边又不是个镇店,紧紧催马到了一个所在,没有大店,就是一个小店,嘱咐下马进店。徐三爷嚷道:“店小子,打脸水烹茶。”店小二说:“不成,不成,我们是小店,那些事不管。”徐庆骂道:“小子,不要脑袋了!”展爷一拦:“三哥使不得,此处比不得大店。伙计莫听他的。”店小二说:“你们众位老爷们,要吃什么,须先拿出钱来。是你们自己做,是我们做可做不好。”展爷随即拿银子,连喂马带酒肉,一齐预备。饭熟放桌子,端酒茶。徐庆喝道:“小子没长着眼睛么?”小二说:“怎么了?”三爷说:“四位老爷,为何三个酒盏子?”小二说:“还是现借来的,再多没有了。”三爷说:“没有,将脑袋拧下来。”要打,小二跑了。不多时,双手捧定一个大酒杯,言道:“错过你们老爷们,我们掌柜的也不给使,这是我们掌柜的至爱的物件,我借来要是摔了,我这命就得跟了他去。”卢大爷说:“怎么这么好?”小二说:“我们这里的隔房都知道,这玩艺小名叫白玉堂。”卢爷骂道:“小辈还要说些什么!”小二说:“我说白玉堂。”展爷拦道:“莫说了,重了老爷的名字了。”小二道:“这个酒盏子是粉锭的地儿,一点别的花样没有,底儿上有五个蓝字,是‘玉堂金富贵’,故此人称叫白白白白……”三爷一瞪,他就不敢往下说了。三爷接来一看,果有几个字,“展爷念念。”展爷说:“不错,不错,是玉堂金富贵。”三爷说:“人物同名,实在少有。”小二说:“黑爷爷,你可莫给摔了。”大家饮酒,三爷随喝随瞧,忽然一滑,摔了个粉碎。店小二哭嚷道:“毁了白玉堂了!做了白玉堂了!”三爷抓住要打。展爷解劝,方才罢手。小二哭泣。展爷说:“我赔你们就是。”小二说:“一则,买不出来;二则,掌柜的要、要我的命。”展爷说:“我见你们掌柜的,没有你的事就是了。”回头一看,卢爷一傍落泪。饭也就不吃了。展爷亲身见店东说明。人家也不教赔钱,言道:“人有生死,物有毁坏。”卢爷更哭起来了。店钱连摔酒杯,共给了二十两银子。
  天已二鼓,大家睡觉,惟有大爷净是想念老五。直到三鼓,忽觉灯光一暗,五弟从外进来,叫道:“大哥,你们到襄阳,多多拜上大人,小弟回去了。单等拿了王爷,回都之时多多照应你那弟妇侄男。你我弟兄不能一处长聚了。”卢爷一惊:“你死了不成?你是怎样死的?快些说来!”五爷说:“小弟仇人就是他。”从外进来了一个大马猴,前爪往五爷身上一抓,再看五爷浑身血人一样。卢爷意欲向前,马猴早被徐三爷揪住,探一双手,把马猴的双睛挖将出来,鲜血淋淋。大爷把五爷一抱,哭叫道:“五弟呀,五弟!”焉知晓把展护卫抱住了。展爷说:“大哥,是我!”卢爷这才睁眼一看,却是南柯一梦,放声大哭,把二爷惊醒,言讲梦里之事,大家凄惨。展爷劝说:“大丈夫梦寐之事,何可为论,无非大哥想念五弟而已。”
  次日起身,出店上马,奔襄阳而来。到了襄阳入城,上院衙外下马,叫官人进去回禀。卢大爷目不转睛,净看着五弟出来。四爷出来行礼,并未看见。四爷叫:“大哥。”卢爷抬头看见,言道:“五弟死了罢?”四爷言:“丧不丧,好好的人,因何说他死了?”大爷说:“因何不出来见我?”四爷说:“出差去了。有话里面说去。”大家入衙,至先生屋内。大爷要见大人,蒋爷使眼色。先生说:“大人歇了觉了。”展爷就知不好。四爷叫着酒,说:“三哥喜大杯饮酒,看大杯。”三爷与大家吃酒。四爷问大众的来历。展爷将奉旨的事细说一遍。三爷大醉,说:“我醉了,如何见大人?”四爷说:“你先睡觉,回头再见。”三爷点头,真就睡了。不多时,呼声振振。大爷便问:“五弟倒是如何?”四爷言:“先把三哥灌醉,就好说了。”大爷言:“快说。”四爷就提大人丢印事,五爷追印未回。大爷哭道:“五弟死了。”四爷问:“何出此言?”大爷将摔盏、梦中事细言。四爷心惨,又把哄大人的话哄了大爷。大爷半信。四爷说:“好了,你们来得巧,我将要上寒潭,无人保大人,众位一来,有看家的了。二哥同我去,与我巡风。”大爷也要去。四爷道:“逆水潭在君山之后,你老人家爱哭,倘若被君山喽兵看见,岂不是祸患不小?”大爷说:“我不哭,我可得去。”四爷说:“你看家罢,家里头也要紧。”大爷说:“不去,我就寻死。”四爷说:“你说话就不吉利。”二爷说:“去就叫大哥去。”三爷怪叫了一声,由梦中起来,说:“我也去。”蒋爷说:“又醒了一位。三哥要那里去?”三爷说:“那里去,我就上那里去。可是你们上那里去呢?”蒋爷说:“三哥,我告诉你,你可莫着急。大人到任,把印丢了,让襄阳王府的人盗去。”三爷说:“我走。”蒋爷说:“三哥上那里去?”三爷说:“我找襄阳王要印去。”蒋爷说:“咳,没在王府,他们撂在逆水寒潭了。又不是在山上,水里头是我去,山上才该你去呢。”徐庆说:“对,你是翻江鼠,我是穿山鼠,我给你巡风去,还不行么?”四爷说:“大哥、二哥都给我巡风,何用全去,看家要紧。”三爷说:“看家有展护卫。”蒋爷说:“不行,展爷的本领不如你。”三爷说:“怎么我比展护卫的本领还大?是我比你的本领还大么?”展爷说:“大多咧。”蒋爷说:“你那个本领有考校呀。要是此刻前来,慢说动手拿贼,就是大喊一声‘穿山鼠徐三老爷在此’,就能够诸神退位。”三爷大笑:“那不成了姜太公了吗?既然如此,我就看家。我睡觉可死啊,要是刺客前来,你可叫醒了我,我好嚷诸神退位。”可见得蒋平一辈子不能长肉,自己哥们他还阴他呢。
  四爷带上水湿衣靠,大爷、二爷各带夜行衣的包袱。四爷嘱咐展爷:“保大人全在你一人,别指望我们三哥。”说罢,三人起身,出上院衙,走襄阳西门。一路无话。
  日已垂西,遇一樵夫,打听寒潭所在。樵夫说:“过北边一段山梁,过山梁平坦之地,有一村,名叫晨起望,东西穿村而过,出东村口,有个涧,叫鹰愁涧;有个崖,叫锦绣崖。往东北有个小山口,千万可别进去。小山口通君山后身,如若进山口,教喽兵看见,立刻就绑押见大寨主,问你的来历。虽不至于死,可不吓一大跳。过了小山口,往北路东有个岭,叫蟠龙岭,上有五棵大松树,密密的,枝叶接连,年深日远,其名叫五接松。树下有新坟地。由蟠龙岭前往北,有个大三神山;再往北,有小三神山。大三神山有山,小三神山无山有庙。由庙东山墙往北,地名叫上天梯。先前下不去,如今有钟寨主找石匠镌出一蹬一蹬的台阶来,其名就叫上天梯。站在上天梯的上头往下一看,在东北有一个大水池子,方圆够三里地,此水寒则透骨,鹅毛沉底,一味的乱传,其名就叫逆水寒潭,听见说是当初禹王治水的一个海眼。公然就是一个大水池子,有什么看头。遇见喽兵就要涉险,我可是多说。”蒋爷陪笑说:“借光,借光。”樵夫担柴扬长而去。
  三位爷过山梁,穿晨起望,走鹰愁涧,过锦绣崖,远远看见小山口,往里一瞧:山连山,山套山,也不知道套出多远去。往北奔大三神山,正东蟠龙岭上有五棵大松树,树下新起的一个大坟头儿,前面有石头祭桌,上有石头五供。傍边有石碑子一个,上头刻着字,字是“皇宋京都御前带刀三品护卫大将军讳玉堂白公之墓”。卢爷看见哭道:“原来五弟死去,坟墓却在此处,待我向前哭奠他一番。”二爷哭道:“正是。”四爷一见说:“不好!坟前一哭,被喽兵看见,即是杀身之祸。”不知三位的生死,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逆水潭中不见大人印 山神庙内巧遇恶喽兵

  且说卢爷、韩二义要奔坟前痛哭,被蒋四爷揪住,言道:“二位哥哥,你们是看见坟,以为是五弟的坟,要过去哭去,是也不是?”大爷哭哭涕涕的言道:“见着五弟的坟墓,焉有不恸之理?”蒋爷说:“要真是五弟的坟,哭死也应当。无奈五弟没死,我实对二位哥哥说罢,五弟追印让王爷拿住了,王爷爱他,劝他降王爷,他焉肯降?君山钟雄因是王爷的一党,他文中过进士,武中过探花,有些个韬略。他出的主意,把老五幽囚起来,假作坟墓,立上石碑,以作打鱼的香饵。他知道五弟交的都是侠义的朋友,知晓坟墓在此,必要前来祭墓,岂不是来一个拿一个?”卢爷问:“怎见得?”四爷说:“你看前面明堂那里,明显著埋伏,不是战壑,就是陷坑。”大爷问:“怎么看见?”四爷说:“你瞧祭桌前亮亮的一块黄土地,山上那里有平平的黄土地,下面必有埋伏。过去被捉,死倒不怕,幽囚起来全归降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得,那还了得。”卢爷一看,果然山上各处皆是石头,惟有坟前一块土地,可见得是有假,只可半情半疑,被蒋爷拉住。
  往北走小三神山、山神庙、东山墙,至上天梯,就听见水声大作,类如牛吼。再瞧上天梯,一蹬一蹬的石阶,直上直下,如梯子一样。果然东北有一个大水潭,水势乱转,“哗喇哗喇”的声如鼎沸。卢爷说:“此潭利害。”四爷道:“固然是利害。我看过天下的水图,真是个水眼,寒则透骨。”大爷道:“不好就别下去。”四爷说:“谁教印信在潭中,就是开水锅,我也得下去。”卢爷大哭:“下去就够活的。”四爷说:“多么丧气。你别下去了,在此巡风,遇喽兵辨别辨别。你可也别哭,教人看见,全走不了。”卢爷无奈点头,只瞧着二爷、四爷下去。
  至寒潭,四爷换了水湿衣靠,下潭工夫甚大,不见上来。又知道四爷身体软,若水又凉,工夫又大,准死。大爷叫:“四爷阴魂在前,少等片刻,愚兄在五爷坟上哭他一场。”就也不管巡风了。转头至山神庙前,在一旁有块卧牛青石上一坐,把夜行衣包袱一丢,就听见庙内呼救说:“救人哪!救人!”大爷生来是侠肝义胆,专爱管人间不平之事,听妇女呼救,站起来到庙门口。门隔扇半掩,由缝内一看,有一男子喽兵的打扮,面向西北,有一妇女,年近三旬,面向东南。虽是乡间妇女,倒也素净。眼含痛泪,口中嚷道:“救人哪!杀了人了!”正被卢爷看见。那喽兵笑嘻嘻的言道:“嫂嫂不用嚷,左右无人,天气已晚,你要喊了我们伙计来,更不好了。不如就是你我二人在此,倒也无人知晓。”卢爷连瞧带听,喽兵说了好些不是人行的话,把肺都气炸了。一抬腿,“嗑(口叉)”的一声,那隔扇上纂踹折,恰巧的往下一拍,正把喽兵压在底下,闹了个嘴扎地。卢爷蹿进来,用足一踢,将隔扇踢开,解喽兵的腰带,将二臂捆起。再看妇人,由那边半开隔扇斜身跑出去了,并未给卢爷道谢。大爷也不嗔怪。
  喽兵被隔扇压了一下,又将二臂捆起,只当是一块的伙伴,说:“别玩笑,有这么着玩的么?”抬头一瞧卢大爷,吓了一跳,只见他头上戴紫缎子六瓣壮帽,绢帕拧头,斜拉茨菇叶,紫缎子箭袖袍,鹅黄丝鸾带,墨灰色的衬衫,青缎压云根薄底鹰脑窄腰快靴。肋下佩带一口轧把峭尖雁翎势钢刀,绿沙鱼皮鞘子,金什件,金吞口,紫挽手绒绳飘摆,悬于左肋之下。幌荡荡身高九尺,紫巍巍一张脸面,类如紫玉一般。两道箭眉斜入天仓,一双虎目圆翻,皂白分明。面形丰满,大耳垂轮。五绺长髯很根见肉,故此未做官人,称为美髯员外。这位爷秉性刚直诚笃,仁人君子之风,排难解忿,济困扶危,有求必应,喜忠正,憎奸佞,爱的孝子贤孙,义夫节妇;恨的贪官污吏,土豪恶棍,到处专管不平之事。可巧遇见他老人家,喽兵吓的真魂出壳,连连往上叩头,说道:“爷爷你打那里来?”卢爷“哼”了一声,把刀拉出约有三寸有馀,言道:“你与那妇方才讲些什么?作此伤天害理之事,当在刀下作鬼。”喽兵说:“爷爷慢着,方才那是我盟嫂,嫂子、叔有个离戏,我合他闹着玩,他就急了,可巧让爷爷瞧见。你别生气,叔嫂玩笑,古之常理。”卢爷唾了他一口:“呸!呸!什么东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里的喽兵?”“爷爷要问,我是君山旱八寨头一寨,是巡捕寨的喽兵,姓毛,叫毛嘎嘎。”大爷说:“听你这个名,就不是好人。我且问你,前边五接松这坟地是什么人的?”毛嘎嘎道:“这个人提起来,英名贯宇宙。你横竖也听见说过,是金华府人氏,后在陷空岛五人结拜,人称五义,号曰五鼠。有个锦毛鼠白玉堂,身居护卫之职,闹过东京,龙图阁和诗,万岁一喜封官。如今跟随颜按院大人,至襄阳查办事件。不料王爷派人去将按院大人的印盗来。此人一怒,追至王府,进八卦连环堡,上冲霄楼拿印,一旦失脚,由天宫网坠落下去,教十八扇网罩住。更道地沟内有一百弓弩手,围住铜网乱弩齐发。”卢大爷说:“可射在致命处没有?你、你、你、你、你、快些说来!”毛嘎嘎说:“岂止射在致命处,射成大刺猖一般。弩箭上全有毒药,毒气归心,可怜老爷子一命呜呼!称的起是为国尽忠。死后还拉了个垫背的,把个张华拿刀扎死。依王爷埋在盆底坑,封他个镇楼将军,与王爷镇楼。有个魏先生出的主意,送往君山交给我们寨主爷,平地起坟,前头挖下战壑,招侠义前来祭墓,好拿人。我们寨主接着这个古瓷坛,念起他是个英雄,常言说的是‘好汉爱好汉,惺惺喜惺惺’,找了一块风水所在,可着我们君山的人,一晚晌的工夫修得了一块坟地。每天派我们祭奠一次,烧钱挂纸,还得真哭,不哭回去还是挨打。皆因我带着小童,一个叫三多,一个叫九如,担着食盒,可巧我遇见路大嫂子,挤在庙中,二人说笑两句,被爷爷看见,这就是已往从前。”
  毛嘎嘎跪在那里,低着头说了半天,一抬脸,看卢爷靠着那扇隔扇,按着刀,瞪着眼,一语不发。“呀!爷爷睡着了。”那知道卢爷听在射成大刺猖那句话时,心里一疼,就昏死过去了,耳边听见“唿噜唿噜”的,就不知说些什么。你道为何不倒?有那扇隔扇靠住身子。嘎嘎看大爷不言语,就起身跑出去了。卢爷被一阵风一飕,醒过来了,叫嘎嘎,再找不见。出庙随叫随找。那边有人在五接松松树之下,两个小童儿将盒打开,摆上祭礼,烧钱纸,叩头大哭:“五爷呀!”大爷一见,心中一疼,“咕咚”一声,躺于地上昏死过去了。若问卢大爷的生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卢方自缢蟠龙岭 路彬指告鹅头峰

  且说两个小童儿奉寨主令,跟嘎嘎前来上祭,半路一晃,不知嘎嘎那里去了。天气不早,只可两人去祭奠。摆祭礼,奠茶酒,烧钱纸,叩头。诸所完毕,将家伙撤下来,抬在食盒之内,抬将起来,由坟后头土山子过去,不等嘎嘎,回寨交令去了。
  却说卢爷瞧着小童儿哭的甚恸,自己就把这口气挽住了。冷风一飓,悠悠气转,抬头一看,童儿等踪迹不见,自思:“五弟准是死咧,四弟也活不了。我们当初有言在先,不能同生,情愿同死,到而今我可就等不的三弟、二弟了。”一瞧对面有棵大树,正对着五爷之坟。自己奔到树下,将刀解将下来,放在地下。将丝鸾带解下来,可巧此树正有一个斜曲股叉,一纵身将带子搭好,挽了一个死扣。跪祷神祇,向着都京地面拜谢万岁爵禄之恩,谢过包相提拔之恩;向着逆水潭叫了两声四弟;向着坟前叫了两声五弟;向着陷空岛又叫了两声夫人,又叫道:“娇儿啊!卢方今生今世不能相见了。”用手将带子一分,两泪汪汪说道:“苍天哪,苍天!我命休矣!”大义士把膊颈一套,身子往下一沉,耳内生风,心似油烹,眼一发黑,手足乱动乱踹,渺渺茫茫。
  忽然耳内有人呼唤,微睁二眸,看见两个人在面前蹲着:一个是蓝布裤袄腰紧,蓝布钞包靸鞋;一个是青布裤袄,青布钞包靸鞋。一个是白脸面,细条身材;一个是黑脸面,粗眉大眼。全都未戴头巾,高挽发结。黑脸面的手中一条木棍,眼前又放着一个包袱。卢爷自思:“方才上吊,怎么这时节我坐在这里?必是两个人将我救下。”连忙问道:“二位,方才我在此树上自缢,可是二位将我救下?”二人说:“是。你若大年纪,又不是穷苦之状,因何行此拙志?”大爷说:“哎哟!二位若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奈因阳世间没有我脚踏之地,是生不如死。”黑脸的说:“你瞧,这个不是他吗?”白脸面的说:“对对,是罢,老人家方才山神庙可救了妇人吗?”卢爷道:“不错,也是出其不意。听见庙里有人呼救,是吾将毛嘎嘎捆上。那位大嫂跑了,是二位的什么人?”两个人说:“这个包袱可是你的吗?”卢爷说:“是我的。”卢爷在石头上坐着,进庙救人,追出毛嘎嘎,见小童儿上祭,然后上吊,那里还顾包袱?被二位拾来。
  你道二位是谁?居住晨起望,打柴为生。一位姓路叫路彬,一位姓鲁叫鲁英,是姐夫郎舅。皆因路鲁氏险些被毛嘎嘎污染,遇卢爷解围,逃回家去,正遇路、鲁卖柴回家。一闻路鲁氏之言,——路彬是个聪明人,伶牙俐齿;舅爷是粗莽庸愚。——鲁英提了一条木棍,同路彬至山神庙找寻了一回,并没遇见毛大。石头旁边撂着个包袱,拾将起来,正要回家,遇卢爷上吊。鲁爷过去,将卢爷解将下来,盘腿耳边呼唤,卢爷悠悠气转。鲁爷听姐姐所言,救他之人,与卢爷面貌无差,连包袱都不错。两人与卢爷行礼,称卢爷为恩公。卢爷问:“二位贵姓?”一人说:“我叫路彬。”一人说:“我叫鲁英。”卢爷问:“那位大嫂是你们什么人?”路爷说:“是我贱内。”鲁爷说:“是我的姐姐。”二人问卢爷说:“恩公贵姓?”大爷不肯说。路爷明白,言道:“恩公有话请说,我们虽与君山甚近,可是大宋的子民,有什么请说,绝无妨碍。到底恩公贵姓?”大爷说:“我姓卢,单名一个方字。”路爷说:“莫非是陷空岛的卢大老爷么?”大爷说:“正是。”路爷说:“到此何事?”卢爷说:“方才你们说是大宋的子民,我方敢告诉你们。皆因按院大人丢失印信,让贼人抛弃逆水潭中,我特前来捞印。”鲁英说:“什么?是你捞!”卢爷说:“不是。我们来了三个人呢,有我二弟、四弟捞印,是我四弟下去。”鲁爷说:“下去了没有?”大爷说:“下去了。”鲁爷说:“淹死了。”卢爷说:“哎哟!”只听“磅(口叉)”一声,路爷打了鲁爷一掌,说:“你胡说!”鲁爷说:“下去就死。上回六月间,我们十几个人,就是我水性好,拿绳子把我腰系上,他们几个人揪着绳子,我往水里一扎,教浪头一打,我就喝了两口水。幸亏他们拉的快,不然我就淹死了。”路爷说:“四老爷那个水性像你吗?御河里头捎过蟾,高家晏治过水,拿过吴泽。江海湖河沟壑池淀溪坑涧,无论多大水,不足为虑,何况此潭。”问卢爷从那方下去的。卢爷说:“从正西。”路爷说:“不行。活该凑巧,今天早晨,他们将印抛将下去,正是我们在上天梯下打柴,瞧他们在鹅头峰抛下一样东西。恰是日色将出的时候,黄蹬蹬系着一块红绸子,抛将下去。我们只是纳闷。你老人家说出,我才省悟是印。你老人家收拾,一路前往,我指告四老爷的方位。”卢爷点头,由树上将带子解下来,系在腰中,将刀跨将起来,包袱拿起来,奔小神山。
  一边走着,路爷、鲁爷问卢爷,因为何故在此自尽。卢爷又问路爷、鲁爷说:“方才这个坟,可是我五弟坟吗?”鲁爷刚要答言,路爷怕他说出来,言道:“这个坟不是五老爷的坟。我听说五老爷被捉,劝降君山,五老爷不降,假作一个坟,暗地里有人。若有人前去祭墓,那是准被他们拿住。五老爷不降,被捉的人若降了,那就像五老爷降的一样。这是钟雄用意,你老可莫认真。”会撒谎人真说的圆全。蒋爷说的,卢爷还不深信;路爷的谎,卢爷信以为真。你道路彬何故撒谎?是聪明人一见而明。他想卢爷上吊,必是为他五弟之事。鲁爷在旁发怔,他也不知他姐丈是什么意见,又不教他说话。走到上天梯上,鲁英说:“小猴,小猴。”卢爷说:“不是小猴,是我们老四。”路爷又打了鲁爷一下。路爷叫卢爷嚷“莫下去”。
  焉知晓四爷头次下水,自己穿上鱼皮靫,摘去头巾,拿尿胞皮儿罩住脑袋,藤子箍儿上有活螺丝,拧上两把牛耳尖刀,把自己的衣服包袱盖好,叫二爷给巡风。四爷扎入水中,被浪头一打,自觉着昏头转向,不能随水乱转,逆着水力往下坐水,寒则透骨,霎时间筋疲力竭。前文说逆水潭鹅毛沉底,难道说蒋平比这鹅毛还轻么?不然,有个情理:这水是乱转,不是鹅毛到水就沉下去,是转来转去,转在当中,往下一旋,即旋入海眼去了,故此鹅毛沉底。蒋爷下水,是活人,讲究下水,就得知道水性,凭他怎么的转,也不顺着他去;若要顺他到当中,也就旋入海眼去了。只是一件,寒则透骨,蒋爷禁受不得,坐了五六气水,在水中看大人印信影色皆无。大略着再坐两气水,冷就冷死了。往上一翻上岸来,浑身乱抖。叫二哥拉出刀来,砍些柴薪,拿来火筒,捏火出,点起柴薪。四爷前后的乱烘,方觉着身体发暖,说道:“利害呀!利害!”二爷问:“可见着印没有?”四爷说:“没有,没有。再看这回。”二爷说:“不好,莫下去了。”四爷说:“不下去,焉能行的了。”听大爷嚷道:“莫下去!”四爷说:“大哥一来,又该絮絮叨叨的呀。”一跃身,扎入水中去了。大爷又嚷:“不行了,四爷又入水中去了。”
  三人下上天梯,至逆水潭涯,叫道:“二弟!我与你荐两个朋友。”二爷猛回头,倒吓了一跳,问:“此二位是谁?”卢爷将自己事说了一遍,也把路、鲁二位的事学说了一回。二爷反倒与路、鲁二位道劳。卢爷问二爷四弟捞印之事,二爷也把四弟捞印毫无影色说了一回。等够多时,四爷上来,仍去烤火,暖了半天。卢爷与路、鲁见四弟,说鹅头峰抛印之事,说了一回。蒋爷一听,说:“这可是天假其便。”要奔鹅头峰捞印。捞得上来,捞不上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樵夫巧言哄寨主 大人见印哭宾朋

  且说蒋爷一听路、鲁之言,今日早晨看见把印系着一块红绸,由鹅头峰抛下。四爷听说,就要前去下水。路爷一把拉住,说:“且慢,我有个主意。水性太凉,如何禁得住?叫我们鲁爷取些酒来,我再打下点柴薪,四老爷外面烤透了,腹中有酒,准保在水中半个时辰不冷。”就叫鲁英去家中取酒。路爷自己借韩二爷的刀,砍了些柴薪搁在火上,叫蒋爷过来烘烤。不多时,鲁爷到来,拿着个大皮酒葫芦,拔去了塞儿,蒋爷“噜噜噜噜”的喝了一气。又喝又烤,顿时间浑身发热,内里发烧,酒也不喝了,火也不烤了,直奔东南到鹅头峰下。卢爷嚷:“到了。”蒋爷高声嚷道说:“大哥、二哥听着,多蒙路、鲁二位指告我的所在,托赖天子之福,大人的造化,才能捞将上来。再若见不着印信,我可就不上来了。”大家一闻此言,惊魂失色。卢爷就要大哭,被大家劝住。
  单说蒋四爷扎入水中,坐了两三气水,觉着不似先前那般冷法,总是腹中有酒的好处。又坐了几气水,睁眼一看,前边红赤赤的一溜红绸子,“唰喇喇喇”的被浪头打的乱摆。蒋爷就知道是印,迎着水力往前一扑,探手一揪红绸,一丝也不动。蒋爷吃一大惊。你道印信拿不过来是什么缘故?这个印要扔在潭中,不用打算上来。前文说过,此潭水势乱转,鹅毛转在当中都要沉了海底,何况是印?总有个巧机会,又道是不巧不成书。一者大宋洪福齐天,二则大人造化不小,三来蒋爷的水性无比,四来又是路、鲁二位的指告。活该蒋四爷作脸,这印被山石缝儿夹住,若不是这个石头缝儿夹住,也就被水旋入当中海眼去了。蒋爷尽力往上一提,提出石缝。蒋爷往上一翻,钻出水来。
  路、鲁、卢、韩四人在鹅头峰下,眼巴巴的看着,听水中“呼”一声,四爷上身露出,手捧金印,举了个过顶。卢爷过去要拉,被二爷揪住,说:“失脚下去,性命休矣。”蒋爷上来,路、鲁二位与大众道喜。四爷将印交与大爷,仍奔正西前去烤火。路、鲁二人催道:“天晚了,换衣裳快走罢。不然,君山撒下巡山喽兵,可不是当耍的。”蒋爷点头,又喝了些酒,拔了刀子,去了尿胞皮,摘了藤箍,脱了鱼皮靫,换了白昼的服,包起鱼皮靫。大爷解了印上的红绸子,收了印信。鲁爷提携着酒葫芦。路爷紧催道:“不早了,快走,快走。”
  大家上天梯,走到山神庙。卢爷一指说:“我就在这遇见路大嫂。”蒋爷道:“若不遇见路大嫂,你也就早死多时了。”说毕,大家反倒笑了一回。
  忽然间,听见前边铜锣振振,“呛啷啷”声音乱响,满山遍野灯笼火把、亮子油松,照彻前来。喽兵嚷道:“拿奸细呀!”“(口叉)啷啷”叉盘乱响,大喊一声说:“拿奸细!”此人乃是君山巡山大都督,外号人称亚都鬼,名叫闻华。蒋爷一看,此人身高九尺,蓬头勒金额子二龙斗宝,两朵红绒桃顶门上秃秃的乱颤。紫缎子绑身小袄,寸排骨头钮,紫钞包大红中衣,薄底靴子,虎皮的披肩,虎皮的战裙。黑挖挖的脸面,粗眉大眼,半部刚髯。蒋爷叫:“大爷,把印给我罢,你们迎上前去。”路爷低声说:“不可。我二人迎上去,不行你们再出。”蒋爷点头,暗道:“两个人本领还不错呢!”蒋爷三人暗暗隐避身去。路、鲁迎到上面。喽兵嚷道:“什么人?”路爷言道:“是我们两个。”喽兵报道:“前面有卖柴的路彬、鲁英挡住去路,禀寨主爷的侍下。”闻华道:“列开旗门。”喽兵一字儿排开。路、鲁二人施礼道:“寨主爷意欲何往?”闻华说:“方才喽兵报道,上天梯下逆水潭旁火光大作,怕有奸细,是我看看虚实。”路彬说:“没有。我二人方才在上天梯下边打柴,天气太晚,潭中寒气逼人,点了些柴薪烤了一烤,刚打下边上来,并无别人。若有面生之人,我们还不急急的报与寨主知道?寨主若不凭信,就自己去看。”闻华一听此言,说:“火是二人点的,我就不必去看了。”说罢,将手中三股叉一摆,众喽兵尾作头,头作尾,别处巡山去了。
  蒋四爷暗地听明,说:“好一个路彬!此人大大的有用,乃吾之膀臂也。”待喽兵等去后,与路、鲁会在一处,走小路,穿山道,至路爷门首,要告辞。路爷问:“上那里去?”四爷说:“回上院衙。”路爷说:“走不的。此时巡山人多多了,若遇上可不好办了,明日起身,我有万全之计。今日且在我的家中住下,朗日再走。”四爷点头。至路爷家,到里面上房屋中坐下。有路鲁氏过来见卢大爷叩头行礼。卢爷言:“不敢当。”行礼毕,入后去了。大家用饭。
  次日,路爷与大众换了樵夫的衣巾,担着几担柴,连路、鲁二人共五个樵夫,有像的,有不像的。二爷就像;大爷不很像,长髯的樵夫很少;四爷更不像了,痨病鬼的樵夫那里有?过南山梁,幸而没遇见一名喽兵。到树林内换衣服,仍是本来的面目。大爷拿印,施礼作别。四爷说:“我们见了大人,必说二位的好处。印可是我捞的,功劳实是二位的。你们从此也不必打柴了,大人正在用人之时,保二位大小总可以有个官职就是了。”路爷连说:“不行,我们焉有那样造化。”四爷说:“还有用二位之处。”那五担柴改作两担,又挑回去了。
  再说大爷三位走旧路而回。进襄阳城,四爷叫大爷、二爷揣印由后门而入,自己由前门而进。到了上院门首,官人见四爷归回,个个垂手侍立。到里边,见公孙先生满脸愁容,四爷说:“何故如此不高兴么?”先生说:“可了不得,你早回来也好,王府人来,一个个如狼似虎一般,衙前乱嚷乱闹,拿着文书,请定了大人的印了,怎么说也不行。好容易天晚了,把他们央及走了。今日虽走了,明日还来呢。要定了用印的日子,我焉敢应承多暂用呢。”蒋爷言:“你说明天用。”先生道:“无印,明日拿什么用?”蒋爷笑说:“得回来了。”先生说:“得回来了?嗳呀!万幸!万幸!现在那里?”四爷说:“我大哥拿着呢。”随说随往后走,见着大爷、二爷、展爷正讲论印信之事。四爷问:“我三哥呢?”展老爷说:“早就吃醉了。”蒋爷说:“好,趁着他睡觉,咱们先见大人。”卢大爷将印交与蒋平。先生回话,连玉墨也是欢喜。
  不多时,里面传话,说有请众位。大家进去,蒋爷见大人行礼道喜。大人泪汪汪的说道:“众位见着五弟了么?”蒋爷回禀大人道:“未曾见着五弟,将大人的印信由逆水潭中捞将出来,岂不是一喜?”四爷将印往上一献。大人不看印还倒罢了,一见印信,睹物思人,想起五弟就为此印至今未见,大概早死多时。大人哭道:“不见我那苦命的五弟,要此印信何用!我五弟为我无印而死,我还若坦然做官,居心不安。你们大众外面歇息去罢。”含泪道:“五弟呀,五弟!”
  大众出来。蒋爷说:“可好!自己舍死忘生,费了多大的事,在逆水潭中三次才把印信捞出,指望着见大人望上一呈,大人必是欢喜,那知反倒落了个无趣。”蒋爷可也不嗔怪大人,大人与五弟义气太重,这也难嗔怪于他。蒋爷与展大侠道:“我可不敢派你差使。这个护印专责,非你不可。”展大侠点头道:“小弟情甘意愿。可有一件,我可一人不当二差,我只管护印,外面什么事我都不管。”蒋爷说:“就是。”只顾交付展爷印信。不大要紧,外边一阵大乱,喝喊的声音甚众。不知什么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王官仗势催用印 蒋平定计哄贼人

  诗曰:
  开卷闲将历代评,褒忠贬佞最分明。
  稗官也秉春秋笔,野史犹知好恶情。
  忠佞各异,褒贬不同,史笔昭然若揭。有褒于一时,而即褒于万世者;亦有贬于一时,而不贬于万世者。这套书褒忠贬佞,往往引古来证据。
  西汉时,高帝既定天下,置酒宴群臣于洛阳之南宫,因问群臣说:“尔通侯、诸侯、诸将等,试说我所以得天下者何故?项羽所以失天下者何故?”高起、王陵二人齐对说:“陛下使人攻打城池,略取土地,既得地就封那有功之人,与天下同其利,因此人人尽力战争,以图功赏。此陛下之所以得天下也。项羽则不然,妒贤嫉能,虽战胜而不录人之功,虽得地而不与人同利,因此人人怨望,不肯替他出力。此项羽所以失天下也。”高帝说:“公等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夫运筹策、定计谋于帷幄之中,而决胜于千里之外,这事我不如张良。镇定国家,抚安百姓,供给军饷,不至乏绝,这事我不如萧何。统百万之兵,以战则必胜,以攻则必取,这事我不如韩信。张良、萧何、韩信都是人中的豪杰,我能一一信用他。得此三人之助,此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只有一个谋臣范增,而每事疑猜不能信用,是无一人之助矣,此所以终被我擒获也。”群臣闻高帝之说,无不欣悦敬服。夫用人者恒有馀,自用者恒不足。汉高之在当时,若用勇猛善战,地广兵强,不及项羽远甚,而终能胜之者,但以其能用人故耳。故智者为之谋,勇者尽其力,而天下归功焉。汉高自谓不如其臣,所以能驭驾一时之雄杰也。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且说蒋爷把印交给展爷,展爷实心任事,叫公孙先生装了印匣,包在包袱,交了展爷。将印所打扫干净,将印放在桌上,展爷在旁一坐,佩定宝剑,目不转睛,净看着印匣。似此护印,万无一失。
  外面一乱,蒋四爷出去一瞧,原来是两个王官,带定王府兵丁二十馀人。这两个王官全都是六瓣甜瓜巾,青铜的磨额,箭袖袍,丝鸾带,薄底靴,跨马服,肋下佩刀。一个是黄脸面,一个是白银面,全都是粗眉大眼,半部刚髯,托着个黄包袱。兵丁给他拉着马匹,直是喊叫,要请大人用印。蒋爷到面前与他们道了个辛苦,冲着两个王官一龇牙。两个王官一瞧蒋爷这长短,戴一顶枣红的六瓣壮帽,枣红的箭袖袍,丝鸾带,薄底靴子。身不满五尺,四尺多高,形同鸡肋,瘦小枯干,软弱弱病夫一般,骨瘦如柴,青白面目,两道眉远瞧是两道高岗,近瞧稀稀的几根眉毛。尖鼻子,尖峰棱头骨。薄片的嘴,芝麻牙,圆眼睛,单眼皮,黄眼珠。窄脑门,小下巴颏。两腮无肉,瘪太阳,高颧骨。细膊脡,小脚吧鸦。正像是走着跳着是活,倒卧能吃能喝的骷髅骨。紧七慢八,痨病够了月分了,小名叫“对付着活着”。一阵风来了,迎风而倒,附风而僵。里头没有骨头架子支着,还能往里瘦;外头没有人皮包着,能把人散了。王官如何瞧的起蒋爷这个样儿,对着蒋爷拿着小架子。蒋爷抱拳笑嘻嘻的问道:“二位老爷贵姓?”王官说:“我叫金枪将王善,他是我兄弟,叫银枪将王保。奉王驾之旨,特来请印。昨日有位先生告诉我们,说大人病了,不能用印。可也倒是的,人吃五谷杂粮,能不生病吗?到底给我们个准信,是几时用印,我们也好回复王爷。”蒋爷说:“明天二位再辛苦一次。”王官说:“慢说明天,就是下月明天,也不要紧。倒是有个准日子,别像昨日那个先生,说完了不能用印就跑了。明天用印,你作的了主吗?”四爷说:“我作不了主,是我们大人的吩咐。”王官说:“你贵姓?”四爷说:“我姓蒋。”王官回头叫带马,连兵丁俱回王府去了。蒋爷入内求见大人。
  见大人,提说王府差官请印之事:“明天正午,大人必要亲身升堂用印,使奸王他们就死了心了。”大人无奈点头。蒋爷出来见先生说:“明日王府请印,你把用印差使让与我罢。”先生连连点头说:“使得,使得,等明日用印。”一夜无话。
  到第二天巳牌时候,外边一阵喧哗,王府的差官前来请印。蒋爷吩咐:“将官人传到,大人正午升堂用印。”王府众人纳闷,一个个交头接耳。兵丁暗禀差官说:“上院衙能人甚多,可莫教他们拿在里头,用上个假印。老爷们用印时,必须要亲身瞧看才好。”王官说:“那是自然的。”
  天色正午,大人升堂,传话出来,教差官报门而入。王善、王保至堂前报名行礼,将文书呈上。先生接过文书,展开放在公案。大人看了看,是行兵马钱粮的文书。大人吩咐用印。蒋爷打开了包袱,请钥匙开锁,从印匣请出宝印,冲着王府二位差官,特意显显,叫他们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王善、王保二人一看宝印,把舌一伸,浑身是汗,暗说:“怪道呀,怪道!”将印用完,交与王府二位差官。
  出得衙外,将文书包好,吩咐带马。兵丁过来听见,说:“印文没用上罢?”王官正在气恼之间,喝道:“少说话!”催马回王府去了。[517z小说网·www.517z.com]
  再说上院衙大人办理些公事退堂。先生将印信包好收拾起来,仍交与展侠护印。先生同着蒋四爷说:“哎呀!这可就没有事了。”蒋爷道:“哎呀!这可就有了事了。”先生说:“这可有什么事?”蒋爷说:“这事更多。不用印,王爷还不想害人;这一用印,他必是害怕,今日晚间必遣人来行刺。”先生说:“遣人前来行刺,还是没我的事,用你们武将拿人。”蒋爷说:“虽是我们武夫拿人,还得用先生。什么缘故呢?今日晚间,把大人安附后楼睡觉。你同着主管玉墨,你假扮大人坐在前庭,等候着刺客前来。”先生说:“哎呀!哎呀!我可不能,不能!”蒋爷说:“你不能也不行。你愿意把大人杀了吗?”先生说:“哎呀!你愿意把我杀了?”蒋爷说:“有我呀。”先生说:“有你可就没了我了。”四爷说:“无妨。要是你有好歹,我们该当何罪?连管家玉墨还得辛苦呢。大人平安,大家全好。”先生道:“你同管家说去罢,他点头就行。”
  四爷到后面见大人,叫大人晚间在后楼睡觉。大人道:“不用,我情愿早早的死了,方遂吾意。”四爷说:“卑职等身该何罪?”大人道:“既然这样,玉墨同四老爷去前面听差。”玉墨吓了一身冷汗,说:“四老爷,我那炷香儿没烧到,怎么找在我身上来了?别的可以,当刺客囮子,准是热决。”四爷笑道:“不怕,有我呢。”玉墨说:“有你准没我。”四爷说:“你要死了,我们剐罪。”
  童儿无法,出来见先生。先生说:“你愿意么?”玉墨说:“愿意?也是命该如此。”蒋爷说:“不怕。二位不放心,先充样充样。”先生说:“好。”四爷说:“我当刺客,拿着个小棍当刀。先生坐在当中,叫玉墨看茶来。”管家答应。四爷说:“我进来一砍,只要跑的快,就行了。”二人点头。四爷出去,二人将门对上,玉墨在旁,先生当中。四爷往里一看,二人直勾勾的四只眼睛,直瞪着外面。蒋爷笑道:“那如何行的了?你们二位直看着外头,那里行得了?”玉墨说:“闭着眼睛等死?”四爷说:“贼看见,不下来了。”玉墨说:“下来,你有什么便宜?”四爷说:“下来好拿,不下来难拿。”二人又低头不看,听门一响,玉墨站着,回身跑的快;先生坐着,衣服又长,一下踩住,往前一扑,倒于地上。先生说:“我不行,我不行,贼来准死。”四爷把衣服撩起,用手一拢,自然下身就利便了,要跑就快了。蒋爷出去,仍把隔扇带上,往里一瞧,先生受了蒋爷的指教,将衣服撩起,用手一拢,先把一条腿迈出半步,蒋爷再进来,一蹿,两个人早跑在东西屋中去了。蒋爷说:“行了,行了。”又演习了几次,大家放心。
  可巧正遇穿山鼠睡醒,打听蒋爷什么事情。蒋爷说:“三哥来得甚巧,今日晚间必有刺客前来。”三爷说:“你怎么猜着?”蒋爷说:“不是我猜着,是我逆料着来。安排着让先生假扮大人,你我大家分前后夜,好好保护着先生。若伤着先生,你我吃罪不起。”徐庆说:“是。我可就是爱困。”随手将韩二义、卢爷全都请到了,谁前夜,谁后夜。卢爷说:“不管前后夜,我不合三爷在一处。”四爷说:“我同大哥在一处。”大爷点头说:“好。”二爷说:“必是我同三爷在一处了。”三爷说:“二哥,咱们在一处倒好。”二爷百依百顺,三爷占了前夜。四爷说:“四更天换更。前夜有事,前夜人承当。”三爷说:“那是自然。”
  吃毕晚饭,掌灯后,韩二爷、徐三爷带着刀,在里间屋住,二爷把隔扇戳出梅花孔,搬了一张椅子一坐,一语不发。徐庆是性如烈火的人,声音宏亮,说:“少时刺客前来,二哥莫动,我出去嚷:‘徐三老爷在此,诸神退位!’”二爷说:“你休胡说!那是四弟冤你呢,莫嚷了,等刺客罢。”天交二鼓,三爷性急,恨不的一时刺客来才好,说:“怎么还不来?不来我要困了。”玉墨说:“你可莫睡觉。”焉知三爷的性情与侠义不同,睡觉总脱了大睡。这还算好,不肯全脱光,把袜子脱了,一歪身躺在床上,不多时打起呼来了,鼾声如雷。玉墨说:“可好,睡着了一位了。二老爷可莫睡。”二爷说:“莫说话咧,要来可是时候了。先生叫管家罢。”玉墨把隔扇对上,把腿叉开,手扶着桌子。先生把衣裳撩好,叫玉墨看茶来。
  正打三更,忽然间“唿喇”一声,隔扇一开,闯进一人,摆刀就砍。不知二人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神手圣奋勇行刺 沈中元弃暗投明

  且说上院衙防备刺客,果不出蒋爷之料。打用印后,王府的王官回去,王爷等正在银安殿与大家议论:王善、王保是白跑一番,再去一次还不用印,专折本人都奏闻万岁,就说他半路途中,将国家印信丢失,赃官必要罢职。趁此行兵,杀奔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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