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越来越幽默.com莫言》第9/13页


乱。他很同情他们,甚至想免了他们的房租,但想不到那个男人却出奇的大方,将一张百元大票扔在地
上,掉头就走。他追上去找零,却被那男人转回头来啤了一脸唾沫。那男人眉毛稀疏,眼窝深陷,面相凶
恶,对着他一瞪眼,吓得他诺诺而退。秋天到了,白杨的叶子首先凋落,松柏的针叶也颜色变暗。人工
湖里游泳的人越来越稀,他的客人也越来越少,但每天总是能接待几对,星期天或是节假日更多一些。
闲着也是闲着,小钱也是钱,大钱都是小钱积累而成。这期间他感冒过一次,但他带病坚持工作。感
冒了他也不舍得买药吃,只是让老妻熬了一锅姜汤咕嘟嘟连灌三碗,蒙住头发一身透汗,偏方治大病。
他想趁着还不算太老,应该把养老的钱挣出来,下岗补贴时发时停,没个准头,政府也很难,教师的工资
经常拖欠,干部工资依靠贷款,必须开展自救运动,就像水灾过后抢种小油菜一样。有时候他的心里也
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在造孽还是在积德。有一天夜里竟然梦到两个公安来抓人,吓得他浑身冷汗,
醒来后心脏狂跳。他把徒弟吕小胡请到一个安静的小酒馆里喝了一次酒,对他说出了自己心中的不安。
小胡说:
“师傅,您怎么又犯起糊涂来了?难道没有你的小屋他们就不干了吗?没有你的小屋他们也干,他
们在树棵子里干,在墓地里干,现在的年轻人提倡回归自然,时兴野合呢,当然咱也不能说人家不好,这
就是人。我早就说过,您就权当在风景地里修了个公共厕所,收点费,天经地义,理直气壮。师傅,您比
那些造假酒卖假药的高尚多了,千万别不好意思,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爹亲娘亲不如钱亲,没了钱爹
也不亲娘也不亲,老婆也不拿着当人。师傅您大胆地干吧,真出了事,徒弟保证帮你搞掂!”
他想想,徒弟说得似乎无懈可击,是啊,这样的事儿当然圣人不为,但天下有一个圣人就足够了,圣
人多了也麻烦,丁十口不想做圣人,想做也做不了。他想,丁十口,你这也是为政府分忧呢,当了林间小
屋的屋主算不上光彩事,但总比到政府大门前去要死狗强吧?想到此他不由地开颜而笑,吓了在一旁
剥花生的老妻一跳,她说:
“老东西,你怎么无缘无故地笑?你知道这样的笑法有多么吓人吗?”
“吓人吗?”
“吓人!”
为了防备万一,他把挣来的钱用假名存了银行,存折塞到一条墙缝里,外边糊上了两层白纸。
立冬之后,大风降温,连续三天没有客人。中午时他骑车去了林间小屋,满地的枯叶上沾着的白霜
还没融化。太阳黄黄的,基本上没有温暖。他在树下坐了一会,感到冻手冻脚。人工湖畔静寂无声,只
有一个脖子上糊着纱布的男人在围着湖不停地转圈子,那是一个正与癌症顽强斗争的病人,本市的抗癌
明星,电视台报道过的他的事迹。电视台到湖边来录像那天把他吓得够呛,为了安全他爬到了一棵大
树上,像鸟似的在树权上蹲了两个多小时。后来还来过一帮检查山林防火的人,也把他吓了个半死。
他趴在树棵子后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帮人一个跟着一个从森林小屋边经过,竟然全无反应,好像
小屋是天然就在这里的。只有一个胖子,转到小屋后边,撒了一泡焦黄的尿。他隔着老远就嗅到了尿
臊味。他心里想:领导上火了。胖子看起来也是一大把年龄了,但掀起尿来还是童趣盎然,他挺着肚
子,用尿液在铁皮小屋上画图,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第四个囵还没封口就断了水。胖子撒完了尿,用
手敲了敲糊窗的铁皮,让铁皮发出一声巨响,然后一边系着裤扣子一边摇摇摆摆地跑着去追赶同伙。除
此之外他再也没受到过别的惊吓。树下太冷,他挪到车壳里去坐了一会,抽了一支烟,小心地掐灭烟
蒂。然后他闭上眼睛粗算了一下半年来的收人,感到心满意足。他决定明天再来等待一天,如果还没
有客人,后天就停业,明年春暖花开后接着干。只要能让我干五年,就可以安度晚年了。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骑车来了。一夜阴风把更多的树叶子吹下来,白杨树几乎成了光秃秃的枝条,
几棵混生在松林中的橡树,满树金黄枯叶,但并不脱落,在阴风中哗哗作响,看起来好像满树蝴蝶。他带
来了一条蛇皮袋子,还有一根顶端带铁尖的木棍。他把林间小屋周围很大范围内的垃圾捡了一遍。他
捡垃圾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报德。他感到社会对自己太好了。他捡了结结实实一袋子垃圾,封好
口,搬到自行车后货架上。然后他就进了小屋,准备把屋子里的东西收拾一下。一只乌鸦在小屋外大叫
一声,使他的心神一颤,他抬头看到,有一对男女,沿着那条灰白的小路,从农机厂背后那个馒头状的小
山包上,对着他的林间小屋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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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对中年男女出现在小屋门前时,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男子个头很高,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双
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风把他的黑色的裤子吹得往前飘,显出了他的腿肚子的形状。女人的个头也不矮,
他用下了几十年铁料的眼力,估计出她的高度在一米七十左右,上下浮动不会超过两厘米。她上穿着
一件紫红色的羽绒服,下穿着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用着一双白色的羊皮鞋。两个人都没戴帽子,
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女人不时地抬起一只手,将遮住脸面的头发招到脑后去。他们在临近
小屋时,下意识地拉开了的距离反而泄露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知道这是一对情人,而且多半是历史
悠久的情人。当他看清了那男人冷漠痛苦的脸和那女人怨妇般的眼神时,就像刚刚阅读完毕了他们的
感情档案一样,对他们的事儿已经了如指掌。
他准备做这笔关门前的买卖,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出于对他们深深的同情。
那男人站在小屋前,与他搭着话儿,女人背对小门站着,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用一只脚踢着地上
的枯叶。
“天气真冷,”男人说,“天气说冷突然就冷了,这很不正常。”
“电视说是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寒流。”他说着,想起了自家那台早该淘汰的黑白电视机。
“这就是那间著名的情侣小屋吗?”男人说,“听说是公安局长的岳父开的?”
他笑着,含意模糊地摇摇头。
‘其实,”男人说,“我们只想找个地方聊聊天
他会意地笑笑,提着马扎子,头也不回地向那丛紫穗槐走去。
一线阳光从灰云中射出来,照耀得树林一片辉煌,白杨树干上像挂上了一层锡箔,闪烁着神奇的光
彩。他背靠着紫穗槐柔软的枝条,感到遭劲的东北风吹得脊背冰凉如铁。男人弯着腰钻进了小屋,女
人站在铁门一侧,低垂着头,仿佛在想什么心事。男人从小屋里钻出来,站在女人背后,低声说着什么。
女人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不变。男人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拽拽女人的衣角,女人身体扭动着,动作幼稚,
好像一个发脾气的小女孩。男人的一只手按在女人的肩膀上,女人继续扭动身体,但并没有把男人的手
从肩上摆开。男人的手扳着女人的肩,将她的身体扭转过来,女人做出不驯服的样子,但到底还是与男
人面对着面了。男人双手按着女人的肩,对着女人的头顶说话。最后,男人将女人拥进了小屋。他躲
在紫穗槐丛后无声地笑了。铁门轻轻地关上了,他听到了轻悄悄的锁门声。然后铁壳小屋就成了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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