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教坊玉门遮》第30/81页


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眼洞后的眼睛都是不动的。

却奴怔怔地看着火苗在那双眼睛里面闪,看到那人没有脖子,面具下面就是肩,肩上围着好大一面斗蓬,他看到那斗蓬升了起来,火苗就被压熄下去。

不知怎么,那面具给人的感觉如此苍老,比任何他见过的人都要苍老。却奴直觉得自己像在梦里见到过它。

他还在想着这一切倒底是不是真的,后脖颈下忽然感觉到一支苍老的结满硬茧的手。

那面具的嘴唇不会动,可它可以发出声音。

那声音说:“李家的孩子,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却奴怔怔地望着它,却听它道:“凉武昭王的子孙,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凉武昭王——却奴还在脑中想着这陌生的词语,却觉得那一只长满硬茧的手顺着自己的脖领子,在自己身子底下,一直地向下摩娑,直摩娑到后脊梁,摩娑到尻骨那里。

那只手像是在数着自己的脊柱,只听那个声音说:“是这个骨架,就是这个骨架。她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号称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一个却有野草沙棘、驽马犟牛的脾气;还有一个,兼具虎豺之心;她知道他们必不能相容,所以早写了那个免死的牌子。看来她料定了,一切都料定了。纵使救不了她的儿子,也还可以救得了她的孙子。”

却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可那一只结满硬茧的手,让他觉得有一种刚强的气息传入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他刚才因为脆弱,脆弱得都不能睡去。可借了这一点刚强的镇定,他觉得自己要睡着了。

他挣扎了一下,他还不想睡,可眼皮越来越沉,那刚强的慈悲坠进他骨子里,竟坠得他真的沉沉的睡去。

其实他睡的时间并不长,可那是一场深度的安眠。黑甜之乡无比广大,足以慰贴掉他脑中所有的纷乱纠结与由此而来的低烧疲惫。

当他重新醒来时,发现自己手里的火摺子还在燃着。时间似乎只过了一霎。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低低地压向自己,巨大的斗蓬把自己包裹进去。他只剩一张小脸露出,他的小脸上刚好露出疑问,那个声音说:

“别问我是谁……”

“你最需要问的是。”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

“我?”

那人手里晃动着一个牌子。

那就是娘死前掷给左骠骑营侍卫的东西。

只听那个声音说:“没错,你不是张五郎与谈容娘的儿子,这想来你早已猜到。”

“至于你的出身,其实另有来历。”

那个声音很苍老,也很镇定,似在很乏味地说起一些沧桑旧事。

“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

“你的九世祖,就是凉武昭王。远在晋末,他就据有秦、凉二州,自立为王。到他的儿子那一代,你八世祖的名字叫做李歆,王国却为沮渠蒙逊所灭。可李歆有子,名为重耳,仕魏为弘农太守。此后重耳生李熙,做了金门镇将;李熙生天赐,是为幢主;天赐生李虎,在西魏时,你李家这一代,就被赐姓为大野氏。李虎官至太尉,佐周代魏有功,成为北周有名的八柱国之一,死后被追封为‘唐国公’。李虎生昞,袭‘唐国公’之爵。李昞为上柱国。李昞后来生了你爷爷。在你爷爷这一代,你家才又复姓为李姓。”

却奴怔怔地听着。

他从来觉得自己无根无绊,没想到,有一天,会听一个声音这么跟他说起自己祖先那些久远的事。那感觉,像是自己身后长长地排了一长排木头的牌主,上面刻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你和我……家……很熟?”

却奴怯弱地问。

那个声音干硬地笑了下:“不熟。”

“只是这个家谱,供于太庙,只怕天底下没有谁不知道的。”

说着那个声音略略温和了。

“我只是跟你奶奶很熟。”

“在她生前,我一直是她的侍女。”

直到这时,她的声音里才泄出一点女性的柔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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