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教坊玉门遮》第33/81页


他胸口忍不住的涨痛了起来:

――他是、他!

“是你一直在找我吗?”

那人分明一直没有回头,可为什么他的话声好像就响起在自己耳边?

“是不是还想看我跳一场舞?”

那人的声音略显低哑,似乎整个人一半还在沉沉地睡着,另一半却冷冷的醒。

那声音里有暗哑也有清冷,像被那拂晓的天际一线切开了似的。然后只听那声音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是我的知音。那好,我就跳一场你从没见过的,也从来无人见过的舞给你看。”

声音未落,那身影却已在树梢舞起。他的姿式,却只让远观的却奴觉得“不可能,不可能!”

只见他的腰不可思忆地折断下来,长发却不可思议地根根迎空。天地间黑沉沉的朦胧,那天际的一线仿佛正好做了他的背景。那一线天光银闪闪的如一根腰带,下面的大地深深的黑,上面的天空清亮的黑,他的身影在那清浊的两色黑暗间,却又另成一黑。那是一个剪影,剪出了天地所没有的人气。却奴只觉得那剪影奇异的舞动,在他的舞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身上沉沉坠落,可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升腾欲上。那里面的沉酣苦痛,挣扎凝华,仿佛被夜黑沉沉地湿了衣――这夜是冷的,湿重如冰;可就是冬天里冻成冰的衣,在寒冷极处,那些水汽竟还可以挥发得升腾而去!

那本不是他一个小孩子家所能理解的,他却觉得自己像看到了什么。

却见树梢那人忽缠绵的低啸起来,那歌吟中无字而有声。却奴身在教坊,听过的曲子多矣!却头一次听到一个人原来还可以这样的吟唱。

那是破晓的歌声。像是怀此悲凄,空睁望眼,却终晓难静。

却奴只觉得那一刻的感觉又是仰望又是钦慕。

多少年来,他活得像一个哑子!他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天,胸有所储,也可以挥为一舞,发做一声。

那人舞到后来,竟忍不住长啸之意,最后竟一啸穿空,夭矫不能止。

他的身影也沿着那林梢一线,飞腾而去。

却奴只觉得心都被他提空了,却知道这样的一舞,终究是挽不留,遮不住的。

那啸声越行越远,将要停了,却奴忽觉有一点气息,正温热残存的越来越近。

却奴只觉得一道影子疾扑过来,他方要惊叫,那影子已将自己一把抱住。

从小到大,却奴还从未被人抱过,更何况是这样深沉的拥抱。

那一抱,似乎有着太多的怀抱。却奴太小,也理会不清。他只是头一次,发觉一个人原来可以如此飘逸得疾发如狂,又可以如此跳脱的深情似海。

他把自己小小的胸膛都任由那人贴在他的怀抱上。只觉得自己的脖颈里感到一阵冰凉。那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涟涟而下?可那一刻,所有的常情都被他抛之脑后,因为他与那人共怀着那一场舞后的情怀。

――他是肩胛!

――那人是肩胛!

他把手轻轻向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上按去,仿佛寻求一个确认似的。按到了,也就安心了。心里才有空去想:他一个这样年纪的人,怎么可以如此纵情的哭?

可却奴又觉得,他就该是这样的哭的。

他觉得自己小小的悲苦融化进了那人深长如海的悲苦。不觉的,他把一双小手环抱住那人的后背。然后他才明白,那人并不是在哭,他只是在流泪。有一种人,任由自己心灵在荒日下晒着,晒到最干时,总会有一舞,总会有这样的泪。

那人的泪如长河,可声音里毫无梗咽。

只听他说:“小友,今夜你是我的小友。今夕共此一舞,他生交同刎颈。你即是我的知音,以后……”

说到“以后……”,他的声音忽极凛洌。

那凛洌带来一种刺激的安全。

然后,他忽然拉着却奴长奔而去。

那样不管不顾得突然奔跑,让却奴觉得一口长风突然冲进了自己喉咙里。

他还从不曾跑得这样快过。他只觉得自己的衣裳都猎猎得要破体而去了,那一跑,跑过家世,跑过死亡,跑过爹的怨恚无力与娘的放涎沉湎,跑过了生命,跑过从凉武昭王到自己生父“毗沙门”的木头牌主……因为那奔跑比生命流过得更快,跑得生命在此都像停顿了,跑得他是……如此快乐。

却奴平白得觉得开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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