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教坊玉门遮》第41/81页


这般场面寻常可难见到。所谓“宫悬四面,天子乐也”。这是郊庙歌辞中“享太庙乐章”的第一章《永和》。其下衔接《肃和》、《雍和》、《寿和》、《舒和》……最后又归结为《永和》。乐章之间又以大明、祟德、钧天、大基诸舞杂错其间,仪仗华丽、场面浩大。

所谓“宫悬四面”,是殿中每面用石磬及编钟各一架,架上安金铜仰阳,一块块铜饰擦得锃亮,金灿灿的,还用鹭鸶孔雀羽毛做为妆饰。架两面垂下流苏,都是彩翠丝绂制就。殿四角共安鼓四座,一名应鼓,二名腰鼓,三名警鼓,四名雷鼓,鼓面上皆有彩画。共动用乐器计有:箫、笙、埙、箎、琴、瑟、筑、将竽等。每类乐工十二人。乐工皆头戴平帻,身穿绯色大袖。此外,有登歌者十数人,舞者六十四人,杂错庭中。另有协律郎两人。那协律郎一在殿上一在殿下,手执翠竿,绿衣大袖,他们手中翠竿一倒,奏乐就开始了。

太庙本是皇帝专门用来供奉和祭祀祖先的地方,这祭祀之乐要求的也是清穆雍和,示天下以受于天命、垂拱而治的印象。

这里本是皇室禁地,寻常人等到不了这个地方。如果不是肩胛带着,却奴也到不了这里。

这时他们正隐身树杪,远远地看着太庙之内诸般舞乐。如果不是肩胛酷爱此道,也不会不惮劳烦地专门赶来这里看这雅乐部尽逞所能的大场面。他双眉微皱,神色间如有所得,却似乎这乐舞又不为他真正所喜。却奴也猜不出他的心意,只是见到这般场面,又有肩胛在侧,他那久被压抑的小孩儿脾气也释放了出来,吐了吐舌头,想:怪不得师傅宗令白一旦见黜,于教坊九部中倍受排挤,到不了这种地方,就会变得那样的伤心如许。

他低声问:“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场面?”

肩胛注目场内乐师齐奏的盛况,简略答道:“是当今的太上皇死了。臣子们给他上谥号为‘太武皇帝’,又奉廊号为高祖。今天,是他灵主入享太庙的日子。”

却奴先只是模模糊糊听着,那些谥号廊号在他幼小的心里如风过耳,全没在意。却忽地回过神,想起那日在太仆寺中,自己碰到的戴面具的女子。按那戴面具的女子的说法……

他的心中猛地一跳:那人,好像就是自己的爷爷!

他把手摸到颈下,用手握住颈下悬的那面免死令牌,心中只觉得一阵恍惚。那女子曾给他讲过他的家谱,从什么凉武昭王说起、他的九世祖……一直到李渊。

他努力回忆着,这时只听太庙中登歌者唱道:

睿哲维唐,长发其祥。

帝命斯祐,王业克昌。

配天载德,就日重光。

本支百代,申锡无疆。

只见场中几个舞者这时正周旋其身,引颈俯仰,把一头浓密的长发在那庙堂之间舞动起来。那太庙里满是高大的梁木,供奉的也是木主。那是些死去的木头,一切都是干枯谨涩的。可那长发却像人身体上的枝叶,森森密密,在那满地青石间舞起一片生命的丛林。

这舞大是好看,有一种别样的怀念之意。相传突厥人如逢丧亲,常会截发嫠面,以示哀痛。头发一直是人体生命的表征与荣枯所系。没想在这太庙祭歌中,竟还会有这样的长发之舞。

肩胛的表情略微一愕,不知这祭舞里为何会夹杂上这长发舞。

却奴恍有所悟。他本来还没什么感觉,这时忽想起那个蒙面具的女人说起过自己的奶奶来。她说:奶奶当时也是这样的一头长发啊!当时她站在床上,长发可直垂于地。那浓密的头发,带着浓重的女性生命体征,密沉沉地舞进在这空旷的太庙里。却奴忽然明白,他自小在教坊就听说过的太庙诸舞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段“长发舞”了。那舞中,还关涉着一段雀屏中选的传奇——当年那么金碧辉煌的屏风,孔雀尾上,斑纹如目;那密不透风的长发,那北周的王族骄女,那烽火中走过来的姻缘,一旦死去,入享太庙,在一个皇帝心中,原来对此也有眷恋。

——记得那面具女子说,一旦爷爷病好,就会接自己回去的。

——现在看来,他是再不会接自己回去了。

这么想着,却奴并不觉得伤心,只觉得一阵惘然。他不想再在树上看了,肩胛似乎也感到他的情绪,由着他慢慢爬下树来。

下得树来,却奴忽见遥遥的有一个人在冲自己招手。他好奇地望过去,那是太庙墙边的阴影,那阴影里有一个老妇人站着。她穿的那面斗蓬和戴的那张面具却奴认得,他不由慢慢地向那女子靠去。

※※※

那间宫殿像整个用云母石砌就的。

它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是凉,还是那样半明半透的凉。日光打进里面,也像给冰镇住了。哪怕阳光还是暧色的,也不过像一片洗旧的、薄薄的明黄的丝绒、覆在那广寒如水的云母石上。

厚实的木门高及一丈,两扇门洞开,从门口掠进去的光线被冷静出了纹路,一线一线的,像织机上来不及成幅的纱,千丝万缕地绷着。

除了柱子,门内什么都没有,只是空阔。一地都是云母石铺砌,光洁得水漫漫的,只是细看下会发觉那水是干的。那地上积的不是水,而是……流韶。

一个女子就那么折着腰俯在地上。她的整个上身折下来,扑在自己的膝盖上。松花色的罗衫轻委于地,只裙底的细细的阑边露出一点薄红。漆黑的头发沾在云母石的地上,像沾了水,头发和自己在云母石地上的影子相互胶住,胶得不可分开。

那女子自己盖住了自己的影子。那姿式,像沉溺在一片韶光之上。

这殿中的阳光也是凝定得不动的,仿佛时间在这里没了意义——深宫岁月长,这深长的岁月中,只耳畔的长发间,露出块羊脂玉般的颊。

却奴静静地站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

好久,他张了张嘴,吐出了一个字:

“娘。”

那女子一抬脸。四周的一切都光洁如水,一切都擦得锃亮。可她那张脸,在这一切净亮中透出一种只有人才会有的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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