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教坊玉门遮》第8/81页
因为师傅的白衣,却奴忽注意起与之全然相反的一切来。
他不由自主地向那个卧着的人望去。满街的人都立着,面对那场热闹,翘着首、踮着脚、还唯恐不及地望着。
——可他为什么……
却奴忽很感兴趣地观察起那个委身于地的人。
其实他先前已看到过那个人,却没怎么注意。
今日所有的人都像洗净了才出来的,只有他挟着一身的风尘。
那像是平日冷漠的娘偶尔高兴时给他说起的一些故事和那些故事里的人:那些人的风尘之味已锈进了骨里,他们走过所有的苦难与纷扰的世事,抹不去眼底的烽烟,烤不干身上的风雨,抖不落过往的尘埃。却常常、在人所怯缩人所苟安处不肯怯缩苟安着,在尽可放松的时日里不可放松着……
……那个人尽管姿式疲惫,却意态舒徐。
这时那人忽抬了下眼,却奴就见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师傅一眼。
相离这么远,他不可能看清那人的眼神。可这一眼还是让他觉得,那一瞟、让那人的身姿泄出了一种不同于俗的寂寞和一点苍凉已极的讥诮来。
就是这一眼,跟一把细火似的把却奴的整个心都点燃了。
他曾努力幻想过真的见到那个人时会是什么样子,可无论怎样的设想在此时看来都已荒唐,反而他这时的姿态让却奴觉得无比的真实。
头顶上贺昆仑的琵琶已弹入佳处,那流宕的快乐似一根无形的线把街上所有的人都串在了一起。
——可他、不在其中。
——仿佛一只鸟……早已钻出了自己羽翅的牢笼。
街上人影幢幢的,琵琶在响,阳光在人脸上噼叭地打着,到处扬溢着尘土的腥味。
可这一切,似乎都从那个人身上透体而过。
却奴在心底忽像听到了“滴”的一声。
——这一声滴在了贺昆仑那繁音骤响的琵琶声上,仿佛从遥远的世界里传来,在遥远的山洞里,那儿有石钟乳滴下,石笋在时间里静静地长,可这一声突然“滴”过,像这繁华世界里划过了一声与之全不相容的……
——万载空青。
木楼底下忽然一阵骚动。
却奴位置高,原较众人看得清。
只见天门街的人群忽然乱了,十几个健汉正从街西涌出,他们人人肩上都顶了个高数丈寻的巨橦。
所谓巨橦,也就是杂耍人专用的木杆,其粗细轻重视杂耍人的功夫而定。
那十几人顶着的巨橦上还缠丝绘彩,如同十几根炫目的彩柱。露出木头的地方就露出雕刻,没有雕刻的地方都用彩绸缠住。他们一路走来,却全不消停,只见那十几个人个个全不靠手,那粗达碗许、重逾百斤的橦柱就被他们不停地由肩传到头顶,再由头顶传到背上,甚或额上、下巴上都可做为那巨橦的生根之地,再左右肩交换着……岌岌可危,却又稳如磐石。
每当他们一动,旁边人就会爆出一片惊吓,那是怕被砸着、不由发出的一片惊呼。
那声音即害怕又饱含着一种刺激的快乐。乱叫声中,人群已被这十几个健汉劈得分开。旁观者脚步个个步履趑趄,慌不迭地避让。可那十数根橦杆、却只是笔直朝上地竖立着,纹风不动。
长安人本已见多杂耍,却少见过如此多的好手聚在一起,而且动作还如此整齐划一着。
人人避闪间,只见他们已走到距东市贺昆仑那木楼百余步处。
他们忽停下身,顶着橦的额头用力一抖,十几根粗壮的脖子青筋一暴,汗水甩下,那些橦柱就稳稳地落在了他们的肩头。
这批人一共十二个,立在那里,有十一个围成了一个圆圈,圆圈中心还站着一人,这人顶的橦却又较其它人为粗。
那些巨橦根根笔直朝上,高两丈许。众人一时还没弄明白他们在耍什么花样,就见有一个小儿已走到圆圈中心,背着一张网。他忽从中心那大汉的腿上直攀到他肩顶,然后双手一合,就抱着那橦杆飞窜而上,转眼之间,已达杆顶。
众人才叫了一声好,就见那小童捏着一根亮闪闪的羊肠线,又自背上掣出那张网,那网也是羊肠线织就的,银光闪闪,孔若鱼鳞。然后只见他将那张网结在橦顶上,然后双腿蜷屈,倒挂在竿上,竟向另一根橦杆上跃去。
人群一声惊呼,他却已稳稳地抱住,在那竿顶上又结住网的一角,接着就在那十余根橦间跳跃,姿式惊险,还牵着那面网,却分毫不乱。
没一会儿,那小孩儿就在那十二根橦柱顶上结好了那张银亮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