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祥刺马案》第2/17页



第三回 值佳节借宿入丛林 度中秋赏月逢冤鬼

话说不一会,陆小青绕到了山门前面,定眼细看山门上的匾额,幸依稀辨认得出,果是“红莲寺”三个大金字。上面两边角上,还有两个小些儿的,就形式猜去,大约是“敕建”二字。山门大开着不曾关闭,望见里面佛殿上灯烛辉煌,无数的和尚都身披袈裟,手持法器,念经的念经,拜佛的拜佛。那种又华丽又庄严的气象,使人在远远的望着,就油然生敬重三宝之心,不敢冒昧闯进去,扰乱他们的佛事。只得缓缓走进山门,拱立在佛殿下等候。虽隔几年没见知圆和尚了,然此时还认得出他正领率着众和尚拜佛。众和尚己有看见了陆小青的,但是都在一心拜佛,没一个肯作理会,只当不曾看见的一样。约莫经过了一顿饭久的工夫,功德才做完了。知圆和尚自走进佛殿里面去了,其余的和尚也都各归各的素房,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陆小青暗想:这才真是整齐严肃,怪不得远近的人,同声称赞红莲寺的法规好。不过他们都各自散了,我若再不上殿去,随便拉住一个:说出借宿的话头,一会儿都走散了,教我去那一间寮房里找谁呢?一这们着想,便提步往佛殿上走。

就在这时候,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和尚,从众和尚中走出佛殿,迎面向陆小青合掌念了一声佛,现出极谦和的神气问道:“居士从哪里来?有何贵干?”陆小青连忙打拱,答道:“请恕冒昧,我是打从此地过路的,因贪着多走几里路,错过宿头,天色己晚,前面山路不易行走,只好来宝刹借宿一夜,当随缘奉纳香金。”老和尚就佛殿上灯烛之光,略略打量了陆小青几眼,说道:“原来是错了宿头来借歇的。这很容易,只是没好款待。”陆小青连声答谢。知客老和尚即引陆小青走下佛殿,到东边一所连三间的房内。陆小青看这房中陈设的桌椅,虽很粗劣很破旧,然打扫得洁净无尘。房中悬了一盏玻璃灯,灯光仅能看清房中的陈设,左顺两间的房门都开着,知客老和尚让陆小青坐下,问道:“居士既是错过了宿头,想必此时还不曾吃晚饭。敝寺的斋供,若不适口,只能充充饥肠,不嫌粗恶么?”陆小青忙谢道:“承赐地方歇宿,已觉心里不安,若再打扰,不大过分了么?”知客老和尚谦逊了一句,转身出去了。不一会,托出一个木盘来,盘里一小桶饭,两样素菜,就桌上摆好碗筷,让陆小青吃。陆小青正觉腹中饥饿了,看饭菜果不精美,知道红莲寺的和尚素来是饭食粗恶的,在势不能为招待俗客另办精美的饮食。有两样素菜,还是款客的排场。寺中和尚每餐都只有一样素菜。陆小青腹中正在饥饿的时候,虽是这般粗恶的饭菜,也一顿狼吞虎咽的吃了。知客老和尚点了一枝寸多长的小蜡烛,送他到左边房间里,四围靠壁都架了床,好像是特地预备给俗客睡的。知客老和尚道了安置,自将小蜡烛插在壁缝中去了。陆小青独自坐着太没有趣咪,只得倒在床上睡起来。

睡了一会睡不着,烛光一灭,忽见房中有月光射进。不由得暗自好笑道:“我这番出门,连走了五天路,前四天都落在饭店里,虽不及在家时的饮食起居方便,然大致也还过得去。今日因是中秋节,不愿意辜负了良宵,在上午就打算今夜要拣一处风景好些的饭店落下,准备弄些酒菜赏月,也可借此以消客中寂寞。谁知在黄昏以前走过一处饭店,便直走到天黑,也再遇不着饭店了。幸亏有这红莲寺,素来喜与人方便,我才得了歇息之处。若不然,休说弄酒菜赏月,再走几里路,落店太迟了,各饭店都住满了旅客,还不见得能留一个安身的地方给我呢?即此可见是万事皆由前定,合该我今年应在这红莲寺里,过这种人世第一的寂寞中秋节,才会转那拣好饭店赏月的念头。若没有那样念头,前四日都是黄昏以前落店的,今日何独不然呢?”陆小青自拜罗春霖为师后,几年来都是每到夜间睡觉,头一落枕,便万念俱寂,合眼就悠然睡着了。前四夜在饭店里歇宿,也是如此。独这夜看见从窗格里射进来的月光无端的思潮起伏不定。辗转了几次,又忽然转念笑道:“中秋的明月,难道定要在有风景的饭店里,弄得酒菜来吃喝着才能赏的吗?这也未免太俗了,这庙里清高绝俗,正能替中秋的月光生色不少,只看从窗格里射进房来的这一点儿月光,有多明亮?我既睡不着,何不起来去外面欣赏一回?”一想到这里,雅兴顿增,一翻身就坐了起来。

热天起睡,不须穿脱衣服,更觉便利。下床开了房门,步出这一座三开间的房屋,走廊底下出来,就是大佛殿下面的一个大坪。坪地都用四方石块铺着,平坦坦的,受那极清明的月光照着,就和结了一层厚冰的水面一般。坪的两边。安放了两只高有一丈的铁香炉,此外别无一物。陆小青反操着两手,仰面在月光中走了几转,觉得万物都静悄悄的,连风动林叶的声音都没有。心想:这寺里住了一百多个和尚,此时还不过二更时分,便各处全听不出一些儿声息,仿佛是一座无人的空庙,这种清规,确是旁的庙定中和尚所万万不能遵守的。认真说起来,出家人实在应该如此,方足使人钦敬,若出家人的起居饮食及一切举动,都和在家的俗人一样,就只剃光了头发,穿上圆领大袖的衣,便算是和尚,受十方供养,那简直是天地间的罪人,懒惰无业的游民,都不妨借着做和尚骗衣食了。只是可惜守清规守戒律的和尚,远处的寺院如何,我不知道。这方圆数百里以内,就仅有这红莲寺。怪不得这寺里的寺产丰富,原来寺里的和尚,待自己都极刻苦,待人却处处行方便,实行佛菩萨慈悲度人的志愿。有钱的人不想积功德则已,想积功德,不拿钱捐助在这种寺里,待捐助甚么地方呢?我父亲给我的那些遗产,我一个人哪里用得着那们多,我凭着胸中学问,手上的能为,也不愁一生谋不着衣食,何不将遗产提一半出来,捐在这寺里,替我父母做些功德呢?陆小青想到这一层,心里异常高兴,觉得这功德非做不可。

此时的月光己渐偏西了,照得东边廊庑下安放了一口五、六尺高的大铜钟。随意走近前看那钟,是云白铜铸的,上面镌了制造的年月,计算已有百多年了。贡献的人,是一个做湖南按察使的。细看那钟并没有破坏,钟上打扫得干净,一点儿灰尘没有,好像是才安放在这里不久的样子。正待伸手摩挲,猛觉得佛殿上有一阵很怪异的风,吹得殿上悬挂的东西,都瑟瑟作响。陆小青不觉回头向佛殿上望去,那般庄严宏伟的佛殿上,只佛座前面,点了一盏悬挂的琉璃灯,以外别无灯火。琉璃灯的光线,四围都还明亮,只灯的底下是照例有一块篮盘大小的黑暗圆圈。陆小青朝佛殿上看时,那琉璃灯的寸长火焰,正在摇摇不定,因此灯底下的黑圆圈里面,有好几个妇人,集聚在那一块地方,齐向佛像叩头礼拜。陆小青不禁吃了一惊,暗想:这时分怎得有这们多妇人来拜佛呢?并且寺门关着,妇人从何处进来?不是奇了吗?一面心里这们想,一面再定睛看那灯下,却是一个也不见了,只依稀隐约的看见一群黑影,同时向佛座下藏躲的模样。陆小青随即吐了一口唾沫,低声呸了几下,说道:“这才是活见鬼了。我这两眼睛,自遇恩师之后,一日光明一日。近年来寻常人看不清晰的东西,我都能一望了然,昏花的毛病,一点儿没有了,若在五年前看了这情形,还可以疑是两眼昏花误认。于今我自信不至如此,不是活见鬼了吗?”当下举眼向殿上四周看去。

陆小青初进红莲寺的时候,一因寺内的和尚都整齐严肃的念经拜佛。不知不觉的发生了一种敬畏之心,不敢随便抬头乱看。二因此来目的是在借宿,在未得和尚许可以前,无心浏览景物。因此虽在佛殿下拱立了多时,然佛殿上的情形,并不曾看明在眼里,此时才看出这佛殿从殿基到屋脊。那莲花座有一丈二三尺高,朱漆的莲花前,一片一片张开来,每片和门板一般大小,莲座前面的香案,也硕大无朋。佛像的两旁,排列着许多金漆辉煌的木龛,龛里约莫是五百尊罗汉的像。因离琉璃灯太远,只借着佛殿下明月反射的光,陆小青又立的地方太远,所以看不大明白。心里又转念道:“我为甚么只管站在这廊庑下,朝佛殿上呆看呢?这时又没有和尚往殿上做道场,索性上去瞻仰瞻仰不好么?”

遂举步向佛殿上走去。才走了几步,偶一抬头,又分明看见那琉璃灯底下,拥挤着一大堆的妇人,向佛像中叩头礼拜。这次所见,比前次更多更清晰,前次大约只有十来个,这次就有二三十个了,陆小青既发见了这种怪异情形,只得立住不动,目不转睛的望着灯底下,仔细看怎生变化。说起来奇怪极了,陆小青一仔细定睛,便看出那一大堆妇人,并不是陡然出现的,明明白白的一个个从莲座下走了出来,向灯底下一挤,就掉转身叩头礼拜起来。每出一个都是如此。好像只有那灯底下的黑圆圈可以容身似的,渐出渐多,约计已有七八十个了。猛听得“喳嘈”一声,佛殿上的瓦,好像被猫儿踏碎了一片,这响声一出,灯底下的妇人,登时惊慌得往莲座下一闪,睁眼便一无所见了,陆小青如痴似呆的望着,也被那响声惊得清醒转来了。连连说:“怪事,怪事!”三步作二步真走上佛殿。心里自寻思道:“佛殿之上,是何等清净庄严的地方,如何会有这些女鬼,齐集在此呢?并且看这些女鬼拜佛神情,好像是伸诉冤苦,哀求佛祖超度的一般。这是甚么道理?我两次都看得明明白白,向这莲座下一晃就没看见了。刚才更看得清楚,一个一个从莲座下走了出来,莫不是这莲座下有甚么蹊跷?”

看香案上有点不完的蜡烛,便拔了一枝,跳上香案,就琉璃灯火上点着,细细的照看莲座前面的莲花瓣。一片片都看了几眼,摇了几下,看不出一点儿可疑的痕迹,也摇撼不动。照到后面,毕竟被他看出一些破绽来了。原来其中有一片莲瓣,边上有数寸远的所在,特别的光滑,可以看得出是时常在这地方捏手的。就那光滑的所在,用手捏住一摇,不摇这下没要紧。只这们一摇,摇得那莲瓣往旁边一歪,里面跟着一股阴冷之气冲出来,只冲得陆小青皮肤起栗。古人说的好:艺高人胆大。虽则发现了这种可怕的情形,然陆小青仗着一身出色超群的本领。并不知道害怕。换左手捏住莲瓣,右手拿烛向冲出阴冷之气的所在一照。只见这莲瓣原是一扇洞门。莲瓣让开了,即时现出了一个洞口来。洞口里面,漆也似的黑暗,就有烛也照不见洞有若干洞,洞里有甚么东西。只觉得一股臭气冲入鼻孔,比无论甚么臭气都难当。使陆小青闻了,禁不住要呕。心里己猜着必是尸臭,正要想方法进洞里探看一个究竟,陡听得有脚步的声音,吓得陆小青忙噗的一口将烛吹灭,随手仍将莲瓣扶正。跳下来,将烛插在原处。打算回房再作计较,免得被和尚出来看见了,知道识破了他寺里的机关,不是当耍的事。再听脚步声音倒没有了,然在佛殿上徘徊也没用处。仍由东廊庑下,走进那三开间的房。脚才跨迸睡房,就见那个知客老和尚坐在床上,笑容满面的立起身迎着说道:“居士适从何来?”陆小青这时真是怀着鬼胎的人,忽看见老和尚坐房里,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不知他怎生支吾应付?且待第七十四回再说。

第四回 遇出家为窥秘密事 思探险因陷虎狼居

话说陆小青忽一眼看见知客老和尚坐在房里,真是一惊不小,见他问话,只得竭力装出行所无事的样子答道:“因为今日是中秋佳节,我在白天行路的时候,便打算拣一处地方风景好的饭店落下,准备弄些酒菜赏月,免得虚度良宵。谁知所经过的饭店,我都觉得不好。原想多赶一程路,以求能满我这心愿的。无奈山路难行,刚近宝刹,天色已昏黑不能行走了,因此只得来宝刹借宿。方才正上床睡了,忽见从窗格里射进来的月光,清明如昼。偶然想起这样皎洁光明的月色,照着这样清净庄严的佛地,应该比一切的地方都好看。在饭店里赏月,怎赶得上在这地方赏月呢?我何幸于无意中遇了这种良宵美景,若就这们糊里糊涂的睡了,辜负了这样好时光,岂不太可惜。虽说一时间取办出酒菜,然我以为在这种清净庄严的地方赏月,饮酒食肉,尽觉太俗。于是就翻身起来,在外面廊庑下及石坪中徘徊欣赏了好一会。我生平所历的境遇,实以刚才这一刹那为最高洁。”

陆小青有意是这们接连不断的说了一大篇,好掩饰他偷窥秘密的痕迹。知客老和尚也不打断他的话头,只管笑嘻嘻的望着他说。他见知客老和尚不像有恶意的样子,以为知客老和尚另育事故到这房里来,偶然凑巧在这时候,并不是为知道他有偷窥秘密的举动而来的。自己疑心生暗鬼,无端吃了那们一大惊。说完了这一大套话,看知客老和尚不住的点头笑道:“居士真是雅人,才有这般清兴,贫僧钦佩之至!”陆小青这时心里已安定了,问道:“老和尚怎的这时分还不去安睡?来此有何见教,知客老和尚只是不转眼的望着陆小青的脸,笑道:“并没有甚么事,只因贫僧心里异常钦佩居士,想来这里与居士多谈一回。”陆小青道:“我生平一无所能,怎敢当老和尚钦佩两个字,”陆小青口里这们说,心里却疑惑这和尚必是从甚么地方,看出他是一个有本领的人来,所以回答说生平一无所能。

想不到知客老和尚听了,伸手竖起大拇指,说道:“居士的能为很多,贫僧久已知道,不过贫僧钦佩的,不是钦佩居士的能为,是钦佩居士独一无二的胆量。”陆小青觉这话很诧异,随口问道:“老和尚和我初次相逢,何以知道我有独一无二的胆量。”知客老和尚大笑道:“居土可明白贫僧的职务,是干甚么事的?如何会不知道居士的胆量呢?”陆小青虽明知话里有因,然仍猜不透是甚么用意,只好说道:“我生性太愚笨了,老和尚的话带着禅机,我仍是不能领悟。请老和尚明白说出来罢!”知客老和尚道:“居士故意装呆也罢了,教贫僧明说,贫僧也只得明说了。世间上的人,不论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怕鬼的,虽也有些自负胆壮的人,青天白日说大话欺人,他不怕鬼,究其实,何尝不怕?明知青天白日是不会有鬼的,才敢说这种大话,若在深夜无人的时候,真个有鬼出来,给那些说大话的看见了,看他到底怕也不怕,我看谁也不能有居士那般大的胆量。居士说生平的境遇,以刚才一刹那为最高洁,贫僧很相信居士说的话确不虚假,像刚才那一刹那的境界,人生原不容易遇着。但是贫僧要请教居士刚才所遇的,究竟是如何的情形?”

陆小青听了这番话,已经安定了的一颗心,不由得又冲跳起来了。暗想:我若承诺是看见了许多女鬼,便不能不承诺偷窥了莲座上的黑洞。这寺里和尚表面装做得个个是罗汉,个个是菩萨,暗中却造下弥天罪孽。如果被我识破了揭穿出来,这寺里百多个和尚,不待说都没有活命,就是这座堂皇壮丽的红莲寺,也必付之一炬。这样关系重大的秘密,被我识破了,可知他们决不肯与我甘休,我还是一口咬定不曾见鬼的好。陆小青当时心里早这们细细的思量,然面上并不敢露出一点几踌躇的神气,听完知客老和尚的话,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说道:“老和尚,这些话从哪里说起,我听了完全莫明其妙。我生平没见过鬼,并不相信世间上果有鬼,也没有很壮的胆量。老实对老和尚说,我刚才起来赏月,固然是因中秋月色好,然大半也因平日不曾独睡得惯。就是前昨几日在饭店里歇宿,也是四五个客商同歇一房,独自睡一间房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免不了有些胆怯,不如索性起来,到月光下赏玩一会。老和尚倒来钦佩我的胆量,这简直是有心挖苦我的一般。”

知客老和尚至此,忽然改换了一副严厉的脸色,伸手在桌角上拍了一巴掌,怒道:“你这人太不识好,敢在真菩萨跟前烧假香!我的话已向你说明了,你还敢是这们瞎扯谈,你以为不承诺这回事,便可以支吾过去么?你也不想想:我这红莲寺里一百多个和尚,不都是死的,你在佛殿上的行为,岂能瞒得过我们的耳目?我劝你自己知趣点儿罢。”知客老和尚此时的神情声口,与初见面的时候,前后截然两人。初见面时春风满面,开口必合掌躬身,无论如何会巴结的小老爷,见上司也没有这般殷勤恭敬。此刻一翻转脸来,那种横眉竖目的凶恶样子,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也没有这般厉害,陆小青初次经历这样险境,又早已自觉心虚,此时见了知客老和尚这般凶像,更不由得胆怯起来。

那些无礼的话听到耳里虽不免有些冒火,然不敢发怒,恐怕闹得决裂了,单身一个人,纵有绝高的本领,身入虎穴,也断乎讨不着便宜。只得竭力按纳住火性,平心静气的说道:“老和尚这些话实在来得太奇怪了。我来宝刹借宿,是老和尚允许了我的,我并没有偷进宝刹来。实心实意的与老和尚说话,为甚么无端责骂我是瞎扯谈?我睡不着出房外赏月,本除赏月光而外,甚么东西也没看见,老和尚却硬栽在我身上,说我看见鬼。我便退让一步,就算是我看见鬼了,也不干朝廷的国法,不犯宝刹的法规,老和尚何必这般恼怒?我不知道‘知趣’两个字怎么讲?只是我乃过路的人,明早天光一亮,就要动身赶路的,因此我也毋庸请教是怎生解说。既承情许我借宿,于今时候也不早了,请老和尚进去安歇,让我安睡一觉,明日好趁早登程。”说罢,拱了拱手,做出准备送客的样子。

知客老和尚哪里作理会呢?虎也似的哼了一声,指点着陆小青的脸,说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你借宿便借宿,谁教你多管闲事,你既没看见鬼,好好的佛座莲台,要你点着烛东寻西觅些甚么?你要知道,嘴巴硬是不中用的。我因怜念你年纪轻,不知世事,佛殿上那些举动,或者是出于无意,我才不辞烦琐,用好言来开导你。谁知你是狗咬吕洞宾,颠倒不识好人,反想在我跟前卖弄你的口才,以为说得近情理,便可以支吾过去。试问你此刻还能有话支吾么?”陆小青见点烛照莲台的事已被老和尚看见了,知道再掩饰也不中用,越是胆怯害怕,越想不出对付的主意。

到了这种时候,明知就是哀求苦告,也不见得便能免祸,倒不如索性和他硬来,看他把我怎生办法,我若命中注定了要死在这寺里,任如何也逃不脱。恩师传授我的本领,不在这时候应用,有何用处?凡事只在一转念,陆小青赖有此一转念,胆气登时豪壮了,也陡然在桌上拍一巴掌,叱道:“你不要欺我太甚!我是从此地过路的人,第一次到这寺里来,谁知道你这寺里有不能见人的机关?佛座莲台安放在大殿上,原是常人礼拜的,我就拿烛照看一会,算得了甚么?”知客老和尚见陆小青生气,面色倒和缓了说道:“在你自然算不了甚么,然你知道我们也算不了甚么吗?”陆小青道:“我鬼是见了,莲台也是照了,你既怪我不应该看,只看你打算将我怎样?你有甚么手段,尽管使用出来。”知客老和尚点头道:“你既肯承认见了鬼,照了莲台,以下的话就好说了。你依得我的话,我并没有甚么手段使用,我这寺里的机关,万不能给寺外的人看破,谁看破了,便取谁的性命,不问是有意无意,善人恶人。你今夜识破了寺里的机关,照例本没有闲工夫来和你说话,一炷闷香将你薰翻过去,随便派一个小沙弥来,可以了你的帐。只因我们当家师说,你是个有些来历的人,不忍拿对待平常人的法子对待你。佛眼相看,开你一条生路,你只立刻皈依当家师,剃度出家,从此你也成了这寺里的和尚,不但不追究你偷窥的罪,凡是寺里一切秘而不宣的事,你都能预闻,比真个成佛成仙的,还要快乐多少倍,这是你有大造化。有几多大富大贵的人,勘破红尘,要求皈依我当家师的,当家师哪里把那些人看在眼里,多是连瞅也不瞅一眼。又有几多大丛林里的大和尚,要求在当家师眼前参学的,没一个不被当家师一口回绝。你是前生修积了,今生才有这样好机缘,你的意思以为怎样?”陆小青问道:“你这话是教我出家做和尚么?”

知客老和尚道:“不错!除了立刻出家做和尚,没有第二条生路给你走。”陆小青冷笑道:“出家做和尚,我知道是再好没有的事,我父母都已去世,没有兄弟叔伯,没有妻室儿女,出家也正相宜。不过,我不能被你们逼迫出家,我到了愿意出家的时候,自会皈依三宝,此时不是我出家的时候,”知客老和尚笑道:“亏你说得好太平话,你在这里做梦啊,若由得你此时不出家,也不说没有第二条生路给你走了,你趁早打定主意罢。你存心要走死路,就是活佛临凡,也不能度你。”一面说,一面突然从衣底拔出一把雪亮的单刀来。只是看那单刀的形式,和寻常的单刀不同。刀背不过半分厚薄,刀长约二尺四五寸,宽才一寸五六分,刀把也比寻常单刀把短些,仅够握一手的地位,刀叶十分绵软,好象是卷起来系在腰间的。拔出来时,弯曲得与一条皮带相似,随手举向桌上一拍,登时挺直与寻常的单刀无异。知客老和尚即用刀尖指着陆小青道:“你不立刻皈依三宝,就请试试我这缅刀的滋味!”

陆小青虽不曾见过这种又软又薄的单刀,然一听试试缅刀滋味的话,心里却想起他师傅罗春霖曾对他说过,缅刀是缅甸出产的,极锋利无比。缅甸的风俗尚武,无论何等人家生了男孩子,亲戚六眷送三朝周岁礼物的都少不得要送些毛铁,至少也得送三五斤,多则数十斤百数十斤不等。这生男孩子的人家,将各处送来的铁集合起来,用炼钢的方法,终年不断的炼起来,直炼到行冠礼的这一日,才打成一把刀。这把刀就归这个男孩子终身使用。这种钢炼得纯熟到了绝顶,能和盘皮带一般的,卷成一个圆圈,系在腰间,从表面一点儿看不出。这种刀虽是锋利无比,然使用刀极不容易。因为刀叶太软,若使劲略偏斜了些儿,每每将刀口劈翻转过来了。缅甸人从小操练,然能使用如意的,一百个之中,也还不过几个人。中国人少有用这种刀的,能用这种刀。必有惊人的本领。罗春霖曾拿这些话向陆小青谈过。此时想起来,知道这老和尚必有些了不得的本领,但是陆小青是个好强的性质,又是年纪很轻的人,正想凭着一身本领做些事业,如何肯出家做和尚呢?当下也顾不得自己的本领是不是知客老和尚的对手,他是练童子功的,周身能不避刀剑,所以虽明知道缅刀厉害,并不畏惧。反掉转脸望着旁边笑道:“你这类东西,毋庸拿出来吓我。莫说我这时候宁死也不出家,就是要出家也不得在你这万恶的红莲寺出家,你休得妄想。你有手段杀我,尽管杀来。”陆小青说完这话,以为知客老和尚必真个动手杀过来,倒很留神他的举动。

谁知他又自行转过脸来,从容说道:“古人说的:蝼蚁尚且贪生。岂有一个少年人,无端自愿走上死路的道理?你此刻这般桀骜,难道疑惑我不敢杀你么?你这个念头就错了。你代替我们想想:你既识破了我们的机关,又不皈依我当家师,我们敢留你一条性命,放你出去么?你自问能有多大的本领,自问能打出这红莲寺么?”陆小青道:“我既说了宁死也不在这时候出家,还有甚么话说。”知客老和尚趁陆小青在昂头说话的时分,冷不防举刀扑杀过来,口中随着骂道:“好不识抬举的东西!其实陆小青早已处处提防着了,见一刀努下,有意伸出左膀迎上去,一则存心卖弄他自己的工夫,二则想借这下试验这缅刀究竟怎样锋利,想不到老和尚一刀未曾劈下,忽然“哎呀”一声,自行将刀掣了回去。一低身窜出了房门,回头向陆小青说道:“好,看你有本领,能插翅飞出红莲寺去!”说时,房门“劈拍”响了一下关了。这们一来,倒把陆小青怔住子,猜不透老和尚是一种甚么举动?不知究竟是一种甚么举动?且等下回再说。

第五回 破屋瓦救星来月下 探莲台冤鬼泣神前

话说陆小青见房门已是关闭,连忙回身一脚踢去。谁知这一脚用力过猛,门板动也不动,倒把脚尖震得麻了,不禁大惊失色,暗想:这房门开着的时候,我进房就看见的,好像是一扇半寸多厚的木板门,和寻常的单片房门并没有不同之处。不知究竟是甚么东西做的,竟有这们牢实?可恨房里的灯早已熄了,不能仔细照看,只得用手去摸,触手便能分别得出不是木板门,摇着不动丝毫,有极密的铁丁钉在上面,可知是用多厚的铁皮包裹的边。

边摸索边心里诧异道:这又奇了呢,我迸房的时候,若看见是这般用铁皮包钉的一房房门,岂有不留心看看的道理,并且知客老和尚道了安置,退出去之后,房门是我自己关闭的,只轻轻一拨就关了,也没有刚才这们大的响声。难道有两层房门吗?随即摸到门框上,所猜的一点几不错:果然这关闭的,又是一扇房门,这门是从墙壁里面推出来的,不关闭时一点也看不出。陆小青将通身气力,都提到两只手上,自信没有一千斤,至少也有八百斤的宝力,连推了几下,就和生了根的一般,料知是打不破推不开的。心里计算:这门既不能开,就只有看窗格怎样,即走近窗前。偏巧这时的月光,已不射在窗格上了,摸窗柱虽知道是木做的,然因窗孔太小,所有的窗柱,都是很粗大的杂木,没有刀锯,谁也不能用手捏断。再看看屋瓦,离地足有两丈多高。陆小青到了这时候,一想到是自己的生死关头,便不由得不努力寻出路。一面默祝他师傅罗春霖英灵保佑,一面运用气功。运到了那时分,忽发一声吼,两脚朝下一蹬,身体直向瓦屋冲去。原打算用一头两手,将屋瓦冲破一个窟窿,身体就可以冲出屋顶去的。

论陆小青的能耐,休说这房屋只有两丈多高,便再高一二丈,也能冲得出去,无奈这房的悬皮屋梁,都用铁皮包钉在靠瓦的那一面。从下面抬头看去,与平常人家房屋的悬皮屋梁一样,看不见有铁皮包钉的痕迹。陆小青这一头冲上去,只冲得“哗喳”一声响,屋瓦冲碎了一大块,纷纷往房里掉下,悬皮屋梁一条也不曾冲断。悬皮屋梁既不曾冲断,身体便不能冲到屋顶上去,凌空没有立脚之处,也跟着碎瓦掉落房中,反冲得头顶生痛。只好揉擦着头皮,叹道:做梦也想不到我一条性命,会断送在这红莲寺里。这红莲寺既是这般一个万恶的地方,而外面的声名,平江、浏阳、长沙数县几百里的人,莫不异口同声的称赞,二十多年来不曾败露过。不见得这二十多年中,直到今夜才被我看出了破绽。听那老贼秃刚才对我是佛眼相看的话,可知平日对于识破寺里机关的人,也不知用闷香迷翻杀了多少。知圆和尚在我家“放焰口”,台塌没将他跌伤的时候,我就疑惑他不是个寻常的老和尚,无如那时称赞他是活菩萨的人太多,使我不敢疑心他来历不正,大家又都说他是读书人出家,我因此才没拿着当一回事。于今方知道这寺里和尚其所以敢于作恶,毫无忌惮,就是仗着各有一身武艺。那老贼秃已动手杀我,却无缘无故的,忽然叫了声“哎呀”,将劈下来的刀掣回去不杀了,并即时窜了出去把房门关闭。这种离奇的举动,虽猜不出是甚么用意,然听他出门的时候所说的那几句话,可见他不是好意。不待说就要再来对付的。

那当家的知圆和尚,能不提防在几丈高的台下跌下来,面不失色。那种本领,便不是我赶得上的,若是他亲自来和我动手,我赤手空拳的,拿甚么东西抵挡他呢?于今逃既无望,终不能坐以待毙,总得找一件可以拿在手中当兵器的东西,人多动起手来,方不至因短手上当。

陆小青心里想着,两眼向房中搜索,虽没有灯光,看不大明白,但是窗外的月色光明,反射进些儿光亮来,可以看得见靠窗一张方桌,是很坚牢的木料做的,四条桌脚,更是粗壮。心里很欢喜:折两条桌脚下来,可以马马虎虎的当兵器使用。刚待扳翻桌子将脚卸下,只是还没动手,陡听得有许多脚步声,在外面石坪中走得响。因是十分寂静的深夜,万物都和沉沉的睡着了一样,甚么声息也没有,所以虽相隔不近,响声都能听得进耳。那响声一步近似一步,且来得非常急骤,不待思索,就料定是知客老和尚叫来的帮手。那里再敢怠慢,一手将桌子掀翻,“喳喇、喳喇”两声响亮,两条桌脚也在陆小青双手中握着了,打算当门立着等候,只要外面和尚一开铁门,就用毒龙出洞的身法,出其不意冲杀出去。才一霎眼,便听得脚声已到了房外,好像有几个走进了中间吃饭的房里,有几个走到了窗户外边。两处都卿卿哝哝的说话,只不见推开铁门。陆小青异常着急,恐怕那些和尚从窗眼里放闷香进来。心想:守在这房里,横竖免不了是一死,与其落到这些贼秃手里,不如拼命再向屋瓦上冲他一回。冲出去了是我的造化,冲不出去,就冲得脑浆迸裂而死,也强于死在贼秃手中。遂仰面朝屋瓦上一看,不看时几乎急煞,这一看却又几乎喜煞。屋瓦上有甚么可喜的事呢?原来刚才冲了一下,不曾冲成窟窿的所在,此时不知怎的,已成了一个很大的透明窟窿。悬皮屋梁都断了,已经在生机绝望的时候,忽然看见了这一条生路,教他如何能不喜煞呢?既有这现成的透明突出窿,要冲出去,便是很容易的事了。陆小青抖擞精神,双脚一垫,身体就从窟窿里窜到了瓦面。

脚才立住,猛听得背后有人说道:“不肯在这里出家,倒是一条好汉。”陆小青惊魂初定,听得背后有人,又是一惊不小。急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身材不大的人,神气很安闲的立在瓦上。此时月已落山,这人又背立着,猝然看不清面貌。但是顶上有发,知道不是和尚。然而陆小青自忖:没有好武艺的朋友前来相救,并且也没有知道他在红莲寺借宿的事,逆料这说话的,必是与寺里和尚一类的人。觉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即折转身来,打算向这人一脚踢去。这人从容避开一步,笑道:“我是救你的恩人,你反认做害你的仇人,怪道那老贼秃骂你狗咬吕洞宾,颠倒不识好人。你瞧罢,追赶你的来了!”说时,手向对面屋上一指,陆小青看时,果见有三个大袖光头的人影,从对面屋上飞也似的向这边风上扑来,手中都操着明晃晃的单刀。陆小青道:“我们从这边走罢!”这人道:“不行!你不见吗?这边屋上也有人来了。”这人没说的时候,陆小青眼睛虽望着这边,只因这边是背月光的地方,甚是黑暗,并不曾看出有人上来。经这人一说破,即见四个光头,正冒上房檐,东张西望的寻觅,一眼看见在这屋上,便也扑奔过来。陆小青刚要朝有月光的地方跑,免得有入黑暗处杀出,难得提防,这人已伸手牵住陆小青的衣袖道:“那边也去不得,随我来罢!”陆小青不知不觉的被这人牵得倒向黑暗处飞跑,两脚似不曾点着屋瓦。耳里分明听得背后有人追赶上来,起初还觉得很近,后来越听越远,知道追赶的脚慢,已跑的落后了。这人还牵住前袖,跑个不止,陆小青是练童子功的人,轻身的本领,自信也不弱人。只是看这人的本领,却又自愧不如。一口气约莫跑了三四十里中,那怕是极陡峻的高山,就如走平地一样,一转眼就翻过山那边去了。

直跑到东方渐次发白,这人才停步松手,向陆小青说道:“我们就在这里等候着罢。”说着,就路旁石上坐下来。陆小青这才对这人作揖称谢道:“请问老兄尊姓大名?何以知道我被困在红莲寺,深夜前来相救?”这人道:“我姓柳,名迟。并不是特地前来救你,是奉师傅之命,前来搭救一个很要紧的人,想不到一到红莲寺,就看见你从床上起来,走到石坪中赏月。我当时跟了你出来,就伏在东边廊庑的屋瓦上,看你正仰面对着冰轮也似的明月,好象有甚么心事的样子。忽然佛殿上一阵阴风吹起,登时琉璃灯下,现出几个女鬼的阴魂来,朝着佛像礼拜,我只当你不曾看见。回头看你也正在望着殿上露出惊疑的样子,才知道你已看见了。等我再回头看殿上时,不知怎的阴魂都没有了。因你渐渐的走到东边廊底下去,我在瓦上伏着,看不见你,只得到檐边伸出头来看。那时还在上半夜,月亮不曾偏西,我才一伸头,就见我自己的影子照在地下,恐怕被你看出,连忙缩转身伏着。看殿上的鬼影又出现了,正待仔细定睛。因见你已从廊下走出来,我疑心你是看见了照在地上的人影,出来向屋瓦上寻觅的,逆料你不抬头朝我看则已,若朝我一看,我必无处藏形。那时也顾不得再看殿上的鬼影了,慌忙从屋脊背后,飞上正殿。不留神一脚下重了些,碎了一片瓦,随即看你听了瓦声,有甚么举动?只见你并不抬头,两眼呆呆的望着佛殿上,似乎看了可惊的事,怔住了的一般,随即就见你向殿上走去。

我这时在佛殿的屋脊上,又不能看见你到殿上的举动,知道你毫不疑心屋上有我,正在见鬼的时候,只要我不再踏着瓦响,你是不会回头寻觅的,因大胆飞到佛殿对面的屋上,看你果然全不觉得屋上有人,一心一意的在殿上张望,料知你是寻觅那些阴魂的去向。你点烛照莲台的时候,我虽离那莲台很远,然那莲台是多少莲瓣合成的,我一望便知道,大小共一百零八瓣。这是我从小练就的这种眼力。你照到莲台后去了,我在对面又看不见,明知那莲台内必有机关,不亲眼察看一番,我是奉命特为这事来的,怎能放心得下?虽不认识你是何等人,然见你的胆量很大,处那种可怕的境遇,并不惊慌失措,反能从容点起烛来,从莲台上寻觅破绽,可知你也是一个有心人,我便存心想结识你。

正在打算也到佛殿上来,忽一眼看到佛像顶上,仿佛有一个黑东西动了一动,接着就见那个老贼秃从佛殿正梁旁边,钻到了屋上。原来佛像极高,头抵着正梁,佛像里面大约是空的,老贼秃在里面,必已看见你用烛照看莲台。我伏的地方,因比佛殿低了许多,恐怕被老贼秃看见,惟有紧紧伏着不敢动。再看你已慌里慌张的将烛吹灭了,仍插在原处,径回睡的那房里去。老贼秃的身法很快,他在屋上,你在地下,同时向那房里走。他却先到,在你床缘上坐着。我也跟着在屋上细听,你两人所说的话,我句句都听明白的。只不知道你的能为毕竟怎样,及见他举刀劈你,你居然伸膀膊迎上去,正想因此看看你的能力,不知那老贼秃陡然想起了甚么事,无端叫一声哎呀,掣缅刀便往外跑。我不敢耽误,紧跟着出来,只见他跑到佛殿的莲台前面,一霎眼就不知去向了。我也到莲台背后,揭开一片摇得动的莲瓣,向里看了一看,只觉有一股尸臭味冲出来,里面黑漆也似的看不见甚么。我奉命要救的人,终不知在甚么地方,但是尚又惦记着你,被困得不能出来,回到你睡房的屋上,你正冲那一下没有冲出来。我将悬皮梁弄断后,想向你打个招呼,因见老贼统率十来个和尚其势汹汹的奔来,恐怕开口被他们听见,有碍我的大事。心想瓦上有那么大的一个窟窿,料你不至看不出,所以只在窟窿旁边静等,不一会,你就冲出来了。我的眼睛比你的明亮,他们从那边追来,我很远就看见了。若不向无人之处夺逃。被他们堵住了,也很危险。你手无寸铁,我也是赤手空拳。”陆小青听了这些话,才恍然大悟,正待问柳迟奉命来救的是谁?在这里等候那个?猛听得有人说着说来了。柳迟即起身笑道:“来了,来了!”不知来了甚么人?且等下回再说。

第六回 坐渡船妖僧治恶病 下毒药逆子受天刑

话说陆小青看见柳迟起身说:“来了,来了!”即抬头看前面,只见一行来了九个人。一个武官装束,年约四十多岁,生得眉浓巨眼,膀阔腰圆,面上很带着忧愁的样子。无论甚么人一望,便可以看得出他有很重大的心事。同行的八个人,一色身穿得胜马褂,头戴卷边大草帽,背上斜插一把单刀,刀柄红绸飘拂,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好像就要去冲锋陷阵的一般。那武穷装束的人在前面走着,并不注意柳、陆二人。渐渐走近跟前,将要走过了,柳迟才挡住去路,问道;“你们是从湖南巡抚部院来的么?”那武官低头见柳、陆二人年纪又小,衣服又平常,说话更率直没有礼貌,官场中的势利眼睛,哪里瞧得起这们两个人物。随将那副卷帘式的面孔往下一沉,两只富贵眼向上一翻,说道:“你管我们是哪里来的干甚么?”八个带刀的兵士,以为柳、陆二人不是善类,当即一字儿排着包围上来,来势都很凶恶。柳迟一看这情形,连忙拉着陆小青往旁边让开,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怪我不该多管闲事,请快去送死罢。明年今日,我准来扰你们的抓周酒!”湖南的风俗,小儿满周岁的这一日,照例用一个木盘,里面陈列士农工商所用的小器具,以及吃的糖果,当着亲戚六眷,给这个周岁小儿伸手到盘里去抓。看抓着甚么,便说这小儿将来必是这一途的人物。那时风俗重读书人,小几抓着笔墨书本的最好。这种办法,谓之“抓周”。抓周的这日,是要办酒席款待亲戚六眷的,吃这种酒席,叫做吃“抓周酒”。柳迟一时气不过,对那武官说出这话来,只把那武官和八个兵士都气得顿时横眉竖目,怒气如雷。

那武官忽然指挥着八个兵士,喝道:“且把这两个混帐忘八蛋捆起来,回头送到长沙县衙里去,每一个的狗腿上,控他两个大窟窿。这时候没有闲工夫和他们多说。”八个兵士真个如奉了将军令,一齐张手来捉。本来八个兵士不是柳、陆二人的对手,加以八人欺柳、陆年轻,不看在眼里,以为养麦田捉乌龟,手到擒来,算不了一回事。谁知八人才一拥上前,连手都不曾沾着柳、陆二人的身,早被陆小青三拳两脚,将奋勇上前的几个打跌了。立在后面的几个,不由得吓得呆了,不敢再上前讨打。只圆睁着眼看陆小青,倒安闲自在的,不像曾与人厮打的样子。柳迟笑嘻嘻的说道:“你偏有这些精神和他们纠缠,他们今日起得太早,敢莫是遇见鬼了。不过一会儿工夫,好歹都要去送死的,这时把他们打倒干甚么呢?”陆小青也笑道:“谁值得去打倒他们,他们自己和喝醉了酒的一样,一个个立脚不住,只怕真是起得太早了,想在这地下睡一睡。”

那武官看了柳陆二人的言语举动,心里甚是纳罕。不过做官的人,只惯受人奉承,不惯受人凌辱,今见手下的兵被这两个不足轻重的青年打跌了几个,那里按纳得住心头火起?一叠连声的催促这几个不曾跌倒的兵士动手捕捉。这几个兵士不敢违抗,都从背上拔下单刀来。这几个跌倒在地的,因身上没有受伤,倒地一个翻身,又跳起来了,也将单刀拔下,齐吼一声“杀”,刀光如闪电一般的飞舞过来。陆小青忽想起刚才听得柳迟说,在红莲寺将与知客老和尚动手的时候,正想看他的本领如何,叵耐那老和尚一刀不曾劈下,就“哎呀”了一声,无端将刀掣回去跑了的话,有心想在这时候显点儿能力给柳迟看。喜得是八月间天气,身上穿的是单衣,乘那些兵士正在拔刀的时候,故意将上身脱下来,露出一身枯蜡也似的瘦骨,两条胳膊就和两根桔柴梗一般。连骨朵缝里都寻不出一点儿肉。肋条骨一道一道的排列着,仿佛是纱厂的铁丝灯笼。柳迟虽也是瘦弱身体,然看了陆小青这般鸡骨撑持的样子,反觉得自己是很肥壮的了。那些兵士一见陆小青消瘦得如此可怜,倒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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