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经典散文集TXT全集》第14/50页


无声地,航过我的二月窗。

在整本的书里找到以上的几句,我已经觉得非常之满足,因为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用唐朝人的方式来说我们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经给人说完了,用自己的话呢,不知怎么总说得不像话,真是急人的事。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好诗也有。倪弘毅①的《重逢》,我所看到的一部分真是好:――①倪弘毅,未详。

紫石竹你叫它是片恋之花,

三年前,

夏色瘫软

就在这死市

你困惫失眠夜……

夜色滂薄

言语似夜行车

你说

未来的墓地有夜来香

我说种‘片刻之恋’吧……

用字像“瘫软”,“片恋”,都是极其生硬,然而不过是为了经济字句,得压紧,更为结实,决不是蓄意要它“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尤其喜欢那比方,“言语似夜行车”,断断续续,远而凄抢。再如后来的

你在同代前殉节

疲于喧哗

看不到后面,

掩脸沉没……

末一句完全是现代画幻丽的笔法,关于诗中人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也觉得像极了她,那样的宛转的绝望,在影子里徐徐下陷,伸着弧形的,无骨的白手臂。

诗的末一句似是纯粹的印象派,作者说恐怕人家不懂:――

你尽有苍绿。

但是见到她也许就懂了,无量的“苍绿”中有安详的创楚。

然而这是一时说不清的,她不是树上撇下来,缺乏水份,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绸缎上的折技花朵,断是断了的,可是非常的美,非常的应该。

所以活在中国就有这样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听说德国的马路光可鉴人,宽敞,笔直,齐齐整整,一路种着参天大树,然而我疑心那种路走多了要发疯的。还有加拿大,那在多数人的印象里总是个毫无兴味的,模糊荒漠的国土,但是我姑妨说那里比什么地方都好,气候偏于凉,天是蓝的,草碧绿,到处是红顶的黄白洋房,干净得像水洗过的,个个都附有花园。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愿意一辈子佐在那里。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

(原刊1944年8月《杂志》月刊第13卷第5期)

十八、双声

(犭莫)梦①与张爱玲一同去买鞋。两人在一起,不论出发去做什么事,结局总是吃。

①我替她取名“炎樱”,她不甚喜欢,恢复了原来的名姓“莫黛”――“莫”是她姓的译音。“黛”是因为皮肤黑。――然后她自己从阿部教授那里,发现日本古传说里有一种吃梦的兽叫做“(犭莫)”,就改“莫”为“犭莫”。“犭莫”可以代表她的为人,而且云鬟高耸,本来也像个有角的小兽。“犭莫

黛“读起来不大好听,有点像”麻袋“,有一次在电话上又被人听错了当作”毛头“,所以又改为”犭莫

梦“。这一次又点像”嫫母“。可是我不预备告诉她了。――作者原注。

“吃什么呢?”(犭莫)梦照例要问。

张爱玲每次都要想一想,想到后来还是和上次相同的回答:“软的,容易消化的,奶油的。”

在咖啡馆里,每人一块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热巧克力加奶油,另外要一份奶油。虽然是各自出钱,仍旧非常热心地互相劝诱:“不要再添点什么吗?真的一点都吃不下了吗?”主人让客人的口吻。

张爱玲说:“刚吃好,出去一吹风要受凉的,多坐一会好么?”

坐定了,长篇大论地说起话来;话题逐渐严肃起来的时候,她又说:“你知道,我们这个很像一个座谈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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