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经典散文集TXT全集》第27/50页


李察浩这本书号称揭穿邦梯案疑团,也确实澄清了诸人下场,却又作惊人之论,指船长大副同性恋爱。这话也说不定由来已久,密契纳那篇文章就提起他们俩关系密切,比别人亲近。也许因为那篇是第一个着眼于肇事原因的细微,所以有点疑心别有隐情;但是直到最近,同性恋在西文还是轻易不好提的。

两人年纪只相差十岁。认识那年,克利斯青二十岁,做过两年海员,托布莱太太娘家举荐,布莱回说“不列颠尼亚号”船员已经额满。克利斯青写信给他说,情愿与水手同住,学习各种劳作,唯一的要求是与士官一同吃饭。经布莱录用,把所有的航海技能都教会了他。他第二次出海,中途升作二副,大副名叫艾华慈。再下一次,布莱调任邦梯号船长,他是布莱的班底,当然跟去。出了事之后,舆论后来于布莱不利,饱受攻击,艾华慈也写信绘他,骂他自己用人不当,说他们共事的时候,克利斯青在花名册上“列为炮手,但是你告诉我要把他当作土官看待。……你瞎了眼看不见他的缺点,虽然他是个偷懒的平庸的海员,你抬举他,待他像兄弟一样,什么机密事都告诉他,每隔一天在你舱房里吃午晚两餐。”在不列颠尼亚号上,他有船长的酒橱钥匙,在甲板上当值,每每叫人去拿杯酒来,吃了挡寒气。

克利斯青兄弟很多,有个哥哥爱德华跟他最亲近,他告诉他哥哥,布莱是“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教师”,不过“火性大,但是我相信我学会了怎样哄他”。

邦梯号上除了两名花匠,都是布莱一手任用的。事务长傅莱亚――其实是船长,但是海军加派军官作指挥官,位居其上,称大佐(凯普腾),所以近代船长通称凯普腾――与船医都不是他的私人,本来不认识。他规定这两个人陪他一块吃饭,但是谈不拢,闹意见,那胖医生又是个酒鬼,布莱对他非常不满。克利斯青晚间仍旧常到他舱房谈天或吃饭。出海不到一个月,一进了大西洋,就把克利斯青提升做大副,代理少尉――布莱自己的官阶也不过是少尉,称“大佐”不过是照例对指挥官客气的称呼。――副锚缆员莫礼逊通文墨,记载这件事,认为越过傅莱亚头上,是侮辱傅莱亚。布、傅二人交恶,已经几乎不交谈,但是傅对克利斯青始终没有憎恨的表示,这是因为克利斯青并没有沾沾自喜,遇事总还是站在士兵一边。

论理他做大副经验不够,而且平时虽卖力,忧郁症一发作就怠工,不过人缘好,上上下下只有布莱的仆人不喜欢他。

出航十个月,快到塔喜提了,布莱终于不再与傅莱亚和医生一桌吃饭,各自在舱房用膳。到了塔喜堤,医生醉死了。布莱在塔喜堤极力结交王室,国王划出一块地,给他们种植面包果,预备装盆带走。布莱派克利斯青带人保护花房,在果园旁高坡上搭起帐篷,都有女人同居。克利斯青结识绩萨贝拉前也滥交,染上了性病。布莱住在船上,也勾出一半时间与国王同佐,常请国王王后一起上船吃饭。他逐日记下当地风俗,盛赞塔喜堤是世界第一好地方,只不赞成有些淫舞陋俗与男色公开。

他是跟大探险家库克大佐(CaptainCook)起家的。库克在南太平洋这些岛上为了顾到自己身份,不近女色,土人奉若神明。布莱也照办,不免眼红下属的艳福。有五个多月之久,他不大看见克利斯青,见了面就骂,几次当着国王与王室――都是最注重面子与地位的――还有一次当着克利斯青的男性“太峨”,并且告诉他克利斯青并不是副指挥官,不过是士兵。――这些青年士兵都是见习军官,只算士兵,比水手高一级,犯规也可以鞭笛。克利斯青的代理少尉,倒是一回去就实授,如果一路平安无事。

自从离开塔喜堤,布莱显然心理不正常,物质上的占有欲高达疯狂程度。路过一岛,停泊汲水,五爪铁钩被土人抢去,船上备而不用的还有好几只。但是布莱小题大做,效法库克当年常用的扣人勒赎之计,把五个酋长留在船上,索取铁钩。

回说是另一个岛上的人拿的,早巳驾舟远扬。相持不下,布莱开船把五个人带走,许多小舟号哭跟随,跟到晚上,只剩下一只小船,船上都是女人,哭着用刀戳自己,满头满身长血直流,也不知道是“哀毁”还是自明心迹。布莱终于只得放酋长们下小船,五个人都感泣,轮流拥抱他。他自以为结交了几个一辈子的朋友,莫礼逊记载这件事,却认为他们是忍辱,无法报复,下次再有船来,如果人少会吃他们的亏。

大家买椰子,布莱买了几千只堆在甲板上。“你看这堆椰于是不是矮了?”他问傅莱亚。

“也许是水手来来往往踩塌了,”傅莱亚说。

布莱查问,克利斯青承认他吃了一只。

“你这狗!你偷了一半,还说一只!”召集全体员工大骂,罚扣口粮,主食芋头只发一半,再偷再扣一半。

一向拿傅莱亚与木匠头子出气,离开塔喜堤后换了克利斯青。当天下午在甲板上遇见,又骂了一顿。木匠头子后来看见克利斯青在流泪,知道他不是娘娘腔的人,问他怎么了。

“你还问,你没听见说怎样对待我?”“待我不也是一样。”

“你有保障(指他是正规海军人员)。我要是像你一样对他说话,会吃鞭子,如果打我一顿,两个人都是个死――我抱着他跳海。”

“好在投多少时候了,”木匠头子劝他。

“等到船过努力峡(澳洲边缘海峡,地势险恶,是航海的一个难关),船上一定像地狱一样。”

又有人在旁边听见他二人谈话,听见克利斯青说:“情愿死一万次,这种待遇不能再受下去,”“不是人受得了的。”

当晚布莱气平了,却又差人请克利斯青吃饭,他回掉了。

天明起事,士官中有个海五德,才十六岁。吓呆了坐在自己舱房里,没跟着走,后来克利斯青把他们几个中立分子送到塔喜堤,与海五德家里是世交,临别托他给家里带信,细述了出事经过,又秘密告诉他一些话,大概是嘱咐他转告兄长爱德华,但是这话海五德并没绘他带到,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托带的秘密口信不会是关于性病――船上差不多有一半人都是新得了性病,而且容易治。李察浩认为是告诉他哥哥他与船长同性恋,在塔喜堤妒忌他有了异性恋人,屡次当众辱骂,伤了感情,倒了胃口,上路后又一再找碴子逼迫于他,激变情有可原。照这样说来,叛变前夕请吃晚饭,是打算重拾坠欢。

十八世纪英国海军男风特盛,因为论千的拉夫,鱼龙混杂。男色与兽奸同等,都判死刑,但是需要有证人,拿得出证据,这一点很难办到,所以不大有闹上法庭的。但是有很多罪名较轻的案件,自少尉、大副、代理事务长以下,都有被控“非礼”、“企图鸡奸”的。

海五德是邦梯号上第二个宠儿。他是个世家子,美少年,在家里父母妹妹们将他当个活宝捧着。布莱在船上给他父亲去信报告他的成绩,也大夸这孩子,“我像个父亲一样待他,……他一举一动都使我愉快满意。”叛变那天他没露面,两个士官海籁、黑吴下去拿行李,见他一个人坐着发怔,叫他赶紧一块跟船长走,没等他回答,先上去了,结果他并没来。布莱回到英国,海五德的父亲刚逝世,新寡的母亲写信给布莱,回信骂她儿子“卑鄙得无法形容”。此后海五德在塔喜堤当作叛党被捕回国,家里托人向他问明底细,极力营救。海五德经过慎重考虑,没替克利斯青秘密传话,因为怕牵涉到自己身上,而且指控布莱犯了男色,需要人证物证,诬告和罪名差不多一样严重。

以上是男色之说的根据。

克利斯青第一次跟布莱的船出去,船上的大副说他:“非常喜欢女人。对于女人,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傻的年青人之一”。可见他到处留情而又痴心,性心理绝对正常。闹同性恋除非是旅途寂寞?李察浩肯定他与布莱有“深透热情的关系”,相从四年,也就爱了布莱四年。但是他对哥哥给布莱下的评语:“……火性大,但是我相信我学会了怎样哄他”,显然不过是敷衍上司。

布莱谴责塔喜堤人公然同性恋爱,当然可能是假道学。

好男风的人为社会所不容,往往照样娶妻生子,作为掩蔽。再看他的婚姻史:他父亲在海关做事,他在学校里功课很好,但是立志加人海军,先做水手,靠画地图的专长,很快的窜了起来,算是出身行伍。他认识了一个富家女,到海上去了两年回来才向她求婚,订了婚一个短时期就结婚,两人同年二十六岁。他喜欢享受家庭之乐。太太不怎么美,但是很活泼,有张画像,一副有说有笑的样子,布莱在画像上是个半秃的胖子,却也堂堂一表,只是酸溜溜的带着嘲笑的神气。

他太太既帮夫又健笔,老是给娘家有势力的亲戚写信代他辩护,写了一辈子。他老先生的是非特别多,远在邦梯案十年前,婚前跟库克大佐出去,就出过岔子。那次航行,库克发现了夏威夷。当时夏威夷人口过剩,已经很紧张,被他带了两只大船来,耽搁了些时,把地方上吃穷了,国王与众酋长表面上十分周到,临行又送了大批猪只粮食。出海刚巧遇到风暴,两只船都损坏了,又没有好的港口可以停泊,只好折回。夏威夷人疑心他们去而复回不怀好意,于是态度突变,当天已经连偷带抢,但是国王仍旧上船敷衍慰问,次晨发现一只大救生艇失窃,库克立即率领海军陆战队,去接国王上船留作人质。等交回救生艇再释放。又派布莱与李克门少尉巡逻港口,防止船只外逃,有企图出海的“赶他们上岸”。开火与否大概相机行事。

库克上岸,沿途村人依旧跪拜如仪。问国王何在,便有人引了两个王子来,带领他们到一座小屋门前,肥胖的老王刚睡醒,显然不知道偷救生艇的事。邀请上船,立即应允,正簇拥着步行前往,忽闻海湾中两处传来枪声,接着大船开炮。一时人心惶惶,都拾石头,取枪矛,穿上席甲,很快的聚上三千人左右。一路上不再有人叩首,都疑心是劫驾。

海军陆战队拦不住,人丛中突然有个女人冲了出来,站在国王面前哭求不要上船,是一个宠纪。两个酋长逼着国王在地下坐下来。老王至此也十分忧恐,库克只好丢下他,群众方才让他们通过。将到海滩,忽有土人的快船来报信,说海湾里枪炮打死了人。原来是布莱开枪追赶一只船,大船上发炮是掩护他。李克门因也下令开枪,打死了一个酋长。当下群情愤激,围攻库克一行人,前仆后继,库克被小刀戳死,跟去的一个少尉仅以身免。另一个少尉在海边接应,怯懦不前,反而把船退远了些。但是事后追究责任,大家都知道是最初几枪坏事。如果不是布莱先开枪,李克门比他还更年轻,绝对不会擅自开枪。布莱不但资格较老,做库克的副手也已经两年了。

金少尉继任指挥,写报告只归罪于士人,但是后来著书记载大名鼎鼎的库克之死,写开枪“使事件急转直下,是致命的一着”。这书布莱也有一本,在书页边缘上手批:“李克门开火,打死了一个人,但是消息传到的时候,攻击已经完毕。”不提自己,而且个个都批评。

那次是他急于有所表现,把长官的一条命送在他手里,侥幸并没有影响事业。十年后出了邦梯案,不该不分轻重都告在里面,结果逮回来的十个人被控诉,只绞死三个。海五德案子一了,他家里就反攻复仇,布莱很受打击。又有克利斯青的哥哥爱德华代弟弟洗刷。克利斯青与大诗人威治威斯先后同学,爱德华一度在这学校教书,教过威治威斯。威治威斯说他是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爱德华访问所有邦梯号生还的人,访问记出了本小册子,比法庭上的口供更详尽。布莱二欠取面包果回来,又再重新访问这些人,也出小册子打笔墨官司。但是他的椰子公案已经传为笑柄。上次丢了船回来倒反而大出风头,这次移植面包果完成使命回来,竟赋闲在家一年半,拿半傣,家里孩子多,支持不了。

此后两次与下属涉讼,都很失面子,因为不是名案,外界不大知道。他太太不断写信代为申辩。晚年到澳洲做州长,她得了怔仲之疾,不能同去。“甜酒之乱”他被下属拘禁两年,回国后还需要上法庭对质,胜诉后年方六十就退休了。但是一场官司拖得很久,她已经忧煎过度病卒。他这位太太显然不是单性人用来装幌子的可怜虫。她除了代他不平,似乎唯一遗憾是只有六个女儿,两个患痴呆症,一对男双胞胎早天。

布莱的身后名越来越坏,直到本世纪三0年间上银幕,却尔斯劳顿漫画性的演出引起一种反激作用,倒又有人发掘出他的好处来。邦梯号绕过南美洲鞋尖的时候,是英国海军部官场习气,延误行期,久不批准,所以气候坏,刚赶上接连几星期的大风暴,惊险万分。全亏布莱调度有方,鼓励士气无微不至。船上每层都生火,烤干湿衣服,发下滚热的麦片与冲水的酒,病倒的尽可能让他们休息,大家也都齐心。他一向讲究卫生,好洁成癣,在航行日录上写道:“他们非得要人看着,像带孩子一样。”不管天气冷热,刮风下雨,每天下午五时至八时全体在甲板上强迫跳舞,活动血脉,特地带了个音乐师来拉提琴。在艰苦的旅程中,他自矜一个水手也没死,后来酗酒的医生过失杀人,死掉一个,珐污了他的记录,十分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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