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全集》第132/165页


他把手表和水钻一同放进了打火机盒子。

他送给向晓欧一只蒂凡妮的戒指,向晓欧挑的式样,她想来想去,拣了一款宽白金指环里面平嵌一粒三分之一克拉钻石的,“听人说戒指刻花或者有钻石凸出来,将来给孩子洗澡会很麻烦,弄不好还会把小孩的皮肤划开。”

他们现在认真想要个孩子了。

当时已惘然(145)

从去年开始,明的暗的压力逐渐大了起来。向晓欧的妈在电话里催了好几回,从晓之以理“小敏上二年级了,你们怎么打算”到动之以情“昨天晚上又梦见你爸,他问我晓欧怎么还不生孩子”,口气越来越急,最后变成恐吓“报纸上说有个女人老大年纪生出来个怪胎,讲是卵子老化了,你说这可怎么好”。许鉴成的外婆则是很痛快地表示“我已经是船到码头车到站的人了,你要还有孝心就快点生个外孙给我抱”。顾洁经过那件事后大彻大悟,一有机会就跟小姑灌输“男人像狗,看见根电线杆子就要抬起腿尿尿,那是天性,看着再忠心,脖子上也得拴根绳,要保险,生孩子,夫妻可以一拍两散,血缘是割不断的”。

向晓欧把她嫂子 “男人像狗”的理论当玩笑告诉许鉴成,他笑着没说什么:顾洁其实并没讲错,有回向大哥打电话来正好晓欧不在家,是他接的,向晓舟怪他把结婚前那些后悔不后悔的话说了出去害他被妹妹痛骂一顿,最后却还是兵不厌诈地掏了点底,“算是我不对,可闹到那个份上,实在伤感情,要不是孩子,说不定真离了…”他叹口气, “也好,从前她对不起我,这次算我对不起她,扯平了,”“她”指的是那个“婊子”,最终又去厦门了,说是再也不会回来。最后,向晓舟千叮咛万嘱咐“别跟晓欧说,我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正面反面的例据围绕一个中心:该生个孩子。

刚好那段时间出差少了很多,向晓欧的项目也圆满收尾,于是他们着手生孩子。向晓欧开始有点不情愿,觉得两人的事业都在发展期,有了孩子会受影响,后来想通了,觉得早晚要生,那么晚生不如早生,她对人家说,“事业当然重要,但我总是把家庭放在第一位的”,人家都觉得她很贤惠。

一连试了三个月还没有结果,她开始急了,去看医生,回来以后红着脸叫鉴成去看泌尿科,“医生说我正常,要你去检查”。鉴成脱口而出“你不是怀过吗”,向晓欧脸色沉下来,“那是四年以前,现在说不定情况不同了”。

他去检查,结果也是一切正常。向晓欧再去检查,还是没查出什么毛病,却红着眼睛回来,因为医生问“为什么第一胎流产”,还叹了口气。

这下他们都急了,看了几个医生,好些书,也去网上找了很多资料,结果是根据某“权威医师”的意见,根据排卵周期,建立起一套精确到小时的作息表,在最适合的时间“下种”,以求达到效果。

很不巧,向晓欧“最适合的时间”,是在凌晨1点半到两点之间。刚开始,他们还点着蜡烛、听着轻音乐--当然也是医师建议的,说优雅的环境有利孕育健康的孩子 --熬到那个钟点,久而久之都受不了,便开上闹钟,等时间到了,闹钟一响,他就开始“下种”,半梦半醒中完事立刻又呼呼大睡,有时太累,一边“下种” 一边睡着了,向晓欧把他推醒,他说句“对不起”重整旗鼓再接再厉,心里几乎怀疑这样生出来的孩子会有心不在焉的毛病。

那年许鉴成其实很背运,上司被一位宿敌挤走,整个部门都被兼并过去,大家都人心惶惶,有些人就此跳槽或想办法调走。虽然原上司的对头采取了怀柔政策,但许多项目都临时换人被新老板拿去犒劳自己的亲信,许鉴成也有一个做了大半的让人抢走,还敢怒不敢言。心理压力已经很大,每月十几天还要半夜“加班”,风雨无阻,一早还要七点起床,八点坐车,九点准时坐进办公室,时间长了,实在有点吃不消,要命的是,作为男人,这种苦还得打肿脸充胖子,不足为外人道也。

小时候爸爸吹他“战天斗地”时半夜三更起床去下地插秧,说到这里,眼睛一鼓“那种苦啊,你这辈子都体会不到”。现在,他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老爸,那种苦我体会到了”。

亲戚们不知内情,开始怀疑是不是他有点问题。向晓欧的妈有次拐弯抹角提到“小许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唉,你们美国不是有那个叫什么哥吗”,外婆索性寄来一包补药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弄得他哭笑不得。

每个月向晓欧生理期前那几天,两个人都很紧张;每次看见她脸色铁青地打开柜子取出一包卫生棉塞进洗手间的抽屉,都只好默默地拍拍她的肩膀,把失望咽回去,整理情绪,投身到下一个月的“战天斗地”中去。

有一次周末洗车回家,向晓欧坐在马桶上哭。她月经又来了。

“你说我会不会生不出孩子来?”她脚边散着几团纸巾,一面又去扯来擦眼泪,擦了一会儿,猛地伸手抱住他的腿,可怜巴巴地哭得不可收拾。

他蹲下身,把她的头抱在怀里,想安慰她。其实,什么安慰的话都已经说过了。突然,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晓欧,你别急,”他拍拍她的脸颊,“我们肯定能成功的,以前有个同事的老婆给我看过手相,说我命里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呢。”

向晓欧抬起泪盈盈的眼睛,“手相?这种东西准吗?”

“她说去学过,好像挺准的。她看自己是一个儿子,后来果然就生了个儿子。”

她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挂着眼泪“扑哧”一声笑了,“你哄我的吧。”

“真的。”

“还是不信,”但她的情绪已经明显好转起来,叹口气,说,“就算是真的,打掉一个,也只剩下一个了。”

那年夏天,他去拉斯维加斯开一个会,竟和汤骥伟不期而遇。

那天他吃完饭回到凯撒皇宫酒店,走过底楼一排排的吃角子老虎,突然生出念头想去玩一会,就到皮夹里拿出一张五块钱到换钞机换两毛五分硬币。

可那台出淤泥而不染的换钞机一连几次都把钱退了出来,他又没别的零钱,这时有人递过来几张一块钱的钞票,“拿这个吧。”

七年没见,汤骥伟胖了很多,又高又壮,说话中气更足,鼻子上架着副考究的白金架开脚眼镜,笑起来却还是儿时那副挨揍都不知道人家为什么揍他的傻样。从前那个 Maggie到美国几个月就被一个开奔驰车上课的男同学追走,他自此发奋图强转学机电,现在加州一家电子公司上班,做到部门主管,正在争取机会外派香港。李政道吴健雄已是遥远的回忆,目前最懊悔的是1999年跟风去买Amazon的股票陪掉了几千美元。两年前结的婚,太太是扬州人,几个月前给他生了个儿子。

当时已惘然(146)

他们各拿着一把硬币玩吃角子老虎。许鉴成随手挑了一台准备坐下来,汤骥伟打量一下,肯定地说,“这台不好。”

“赌场的输赢机率都是计算得很精确的,门边的机器出钱率肯定比较高,你想,客人一走进来就听见哗啦哗啦钱乱响,多吸引人,里面的机器就没这个必要了,”汤骥伟肯定地说,“不信试试。”

于是两人各挑了一台坐下,约定二十个硬币之内看谁赢的钱多,汤骥伟那台在门边,许鉴成那台隔走道在靠里面。

一直到十五个硬币,谁都没有动静,他看看汤骥伟,汤骥伟也看看他。到第十八个,他的机器“搭搭”几声响,吐出了四个硬币,他拿起硬币对汤骥伟晃了晃,汤骥伟扁扁嘴,对着机器念了一句咒,看口型该是英文版的“我靠”。终于,在第十九个硬币,汤骥伟那只老虎不负重望,仿佛被角子撑坏肚子般“辟里啪啦”一个劲往下拉,他吹了声口哨从旁边抽了一个大号可乐杯去接。等接完了,慢悠悠地转身走过来,把手里的可乐杯摇得哗啦直响,和许鉴成手里的杯子干一下,终于咧开嘴,得意地说“Checkmate”。

时隔多年,汤骥伟仍旧事事高他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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