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全集》第140/165页


不是有意说谎,只是不想再提起赵允嘉。

后来,那条领带被放进衣柜里,挂在向晓欧最得意的那条乔治杰生旁边。

圣诞节之后,进入2005年。过农历年前,他和允嘉通过一次邮件,她问,“你什么时候再到英国来?”

他想了很久,最后回信,“近期恐怕没有机会。”点下“发送”的时候,他心里一阵酸楚。

这样的话,允嘉看了或许会觉得他说话不算数。她不会知道,他曾经想过什么。

事实上,他二月份还要去一次欧洲,订票的时候专门避开了伦敦。

她没有回信。

一月底,一位位置颇高的上司搬了新家,搞个聚会,把下属和他们的家属都请过去,他和向晓欧也去了。

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去,回家的路上却在车里吵了起来。向晓欧很不高兴地说,“我刚才不是对你眨眼睛了吗,你没看见?”

上司的女儿在史丹福念国际贸易,明年毕业,心血来潮在北京找了家美资公司,准备暑假里去实习,上司有点不放心,一位善于察言观色的同事立刻自动请缨说在北京手眼通天,愿意帮着找房子,小姐人生地不熟也可以请人照顾等等,上司听了很高兴,立刻叫女儿过来拜托他关照。

“多好的机会,你怎么不开口?” 她用力地把身后的坐垫扯出来扔往后座。

“我是想开口,可已经晚了。” 许鉴成分辨,“再说人家是北京人。”

“北京人怎么了?我们在北京不也认识熟人的吗?”

汽车收音机里正好调到一个中文台,在播一个怀旧音乐节目,怀念的是一个叫梁弘志的人,DJ讲过一段他的生平,最后说他2004年去世,留下许多好作品,然后放着“绎动的心”。

向晓欧又把他说了一顿,“多好的机会,你早点开口不就是你的了吗?他女儿一高兴,少不了说好话,比在工作上表现突出管用多了。”她说着说着不由烦躁起来。

他默默地开车,不再说话。

机会丢了,他也觉得很可惜,可向晓欧盯着不放,让他不知说什么好,听得越多,反而越懒得开口。

“绎动的心”放完,到那个节目的最后一支歌,一把熟悉的旋律从收音机里传出来。

原来,“恰似你的温柔” 是他写的。

多少年前的老歌了?写这首歌的人,已经死了。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他伸手去把收音机调大一点,“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个轻柔的声音慢慢地漾开在夜色里。

“你在不在听我说?” 他从观后镜里撇见向晓欧骤然阴沉的脸。

当时已惘然(152)

许鉴成转过头去看看她,表示“我在听”。

向晓欧皱起眉头,看看收音机,又看看他。

歌放到“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一个清婉纯净的女声在唱,“让它淡淡地来,让它淡淡地去”,慢慢地,从容地,又像藏了千言万语,欲语还休,像遥远岁月里一双眼光温柔地望过来。

他轻轻地跟着哼起来。

曾几何时,在寒冬或盛夏的早上,他在厨房把冻成冰砣或热得发馊的毛巾在水龙头下狠搓一阵,一面往脸上抹一面跟着哼,无论什么调,到他嘴里都变成“嗯…嗯… 嗯”,洗完脸,他对着墙上的小镜子用“飞鹰”牌刀片刮嘴上春光乍现的几根毛,心里琢磨什么时候能拥有一把自己的电动剃须刀--那时候他觉得电动剃须刀是男人的标志;墙那边,窄小的浴室里,赵允嘉朝着一面稍为豪华的镜子拨弄自己忽长忽短忽高忽低的发型,拿发梳柄当麦克风,自我陶醉地唱着,高兴了还摆两个姿势,天天嚷嚷着要用“摩丝”--那时候她觉得“摩丝”是女人的标志。有时他等得不耐烦,就敲敲墙壁,“你倒是好了没有?半个钟头了!”她回嘴,“瞎说,我六点三十五分进来的,现在才六点五十五!”他说“我要上厕所”,她说“那你不会用痰盂”……

她嘴凶,他常常斗不过她,生气了,又敲敲墙“好男不跟女斗”,允嘉在那头笑起来,“好男跟女斗,赢了也是狗,输了…”又一阵坏笑,也敲敲墙,“输了更是狗!”

仔细想想,那无数个日子里,他们其实都是在凝视着对方哼唱同一首歌,无非当中隔了一堵墙。

他惊讶地发现,还是第一次认真地自头到尾听过这首歌的歌词。好几回,赵允嘉亲口对他唱这支歌,他都没有听完;那回,他骑车带她回家,心里有不高兴的事,骑得飞快,她说“让我唱完这首歌”,她是想唱给他听,他却没理会。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这是世上最温柔的咒语。它是把钥匙,打开尘封多年的回忆;回忆里,他们仍然在凝视着对方哼唱同一首歌。

同唱这首歌的人,注定被分到天涯两端,才会有“但愿海风再起,只为浪花的手”那般的思念。

歌声突然轻下去,是向晓欧把音量调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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