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全集》第149/165页


他不知道自己的玫瑰花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被羊吃了,被风刮走了,被溪流淹死了,要不,是火山喷发或者--天哪,一棵非洲木棉让他的星球整个完蛋了?

随便哪个原因,她那四根自以为是的刺都不足以防御。

她一定怪他没有回去保护她,可是,他真的很想回去,只是没有办法。

她也许以为他还在生气,却不知道,他从踏出星球的第一步就已经开始后悔。

为了那个错误的决定,他一生都会在黯淡的星空下追悔。

天亮的时候,他去了海边。这个季节,这个时间,无论海风还是浪花都不温柔。

周围没有人,他的指甲嵌进沙里,他对着远处泛白的海平线疯了一样地叫“嘉嘉”,风把他的声音卷走,他马上又叫,像是在和海风赌气,眼泪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一直叫到嗓子沙哑为止。

许鉴成放下手头所有工作,请了一周的假,订好隔天飞英国的机票,然后给钟家豪拨电话过去。

那边有人接了,说Hello,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他问钟家豪先生在不在,对方说“Dad is not home” 。

他诧异起来,问,“Are you his daughter?”,对方说“Yes ”,问他是谁。

他迟疑一下,说“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又问,“May I…… speak to your mother?”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 “Mummy died”。

她细细的声音在他的心里狠狠地撞了一下,“What’s your name?”他几乎脱口而出。

“Aster。”

当时已惘然(160)

许鉴成好一会没说出话,手心里慢慢地沁出汗来,话筒都几乎滑了下去。

“How old are you?”他终于问,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对方却听见了,而且清脆地回答,“Seven。”

“Seven…”他把这个数字重复了几遍,今年七岁,那该是一九九九年出生的…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嘴唇一阵阵发干。这时,电话里传来一些响动,小女孩说爸爸回来了,叫他等一下。

他握着话筒木木地等待,脑子里过电般闪出几年前允嘉写信来,说请他帮忙给一个亲戚家的孩子起中文名字,那个女孩就叫Aster。当时他对着办公室窗外的夜空想了想,灵机一动,回信“叫宇辰怎么样”,她说这个名字很好。

许鉴成想起九八年夏天那个闷热的晚上,那天他去找她,找不到,心里急得要发疯;回来却发现她喝了很多酒,坐在楼梯间里等他,手上让蚊子叮出一个又一个包,蓬乱着头发、语无伦次地叫他不要结婚,眼神懵懵懂懂。

那时他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塞了个满满当当:从小到大,允嘉在家里偷钱挨打,学校里打架闯祸,跟出去应酬喝醉酒,被男孩子欺负又挨打,找人家要钱反过来被损贬一顿,拍戏贪角色自己吃亏,后来又是被男人欺负、挨人家老婆打……她一次次无比落魄地出现在他面前,让他一次比一次心痛;每一回,他都那样后悔没有好好保护她。

后来的一切自然而然发生了。她的身体在他怀里颤抖,脸上还流着泪,嘴里一遍遍地说“我不要哥哥结婚,我不要,我不要”,即使他一再回答,她还是不停地嘀咕,仿佛没有听见,直到他用力把嘴唇吻紧她的,才慢慢安静下来,一面更加使劲地贴住他,像个迷路半天、终于找到了家的小孩。

他突然回复了多年前嘉嘉半夜生急病被送去医院,到后半夜终于退烧时自己的心情:无论为了什么原因,出了什么事情,把她找回来就好,其它一切一切,都不要紧。都不要紧。

快天亮时他醒来,低头就看见允嘉乌黑的头发覆盖在胸前,动一动,微微有点痒。她睡得很熟,稍弓的身子像个小勺子一样完完整整地靠在他身上,头偎着他的脖子,脚踩着他的脚,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几乎每寸肌肤都和他贴在一起。

他第一反应是害怕她掉到床下去,后来想到她是睡在靠里床,就放下心来,立刻又搂着她睡着了。

不知道那天允嘉醒过没有,如果醒过,看见睡梦里的他,又想到过些什么。

2001年和允嘉恢复联系,他就一直克制着不去想那个晚上,努力地要把回忆里那个曾像小勺子一样温柔地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的女人变回自己的妹妹。

事实上,他和向晓欧再亲密,也没有那样相拥睡过。

电话里钟家豪的声音把他从无边的回忆里拉回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对方问了几遍“哪位”才有点仓皇地回答。

钟家豪听出他的声音,问,“票订好了?”

许鉴成把抵达日期告诉他。

“到时候我去接你。”钟家豪说。

“不用了,”他说,“我自己坐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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