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全集》第155/165页


Aster 的笑容展开了,“Have some more. ”她把果酱瓶推过来一点。

“Thank you.” 他也对她微笑。许多年以前,允嘉被她爸爸赶回来,是他为她开的门,端出晚饭,叫她“多吃一点”;想不到现在,是她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叫他 “Have some more”,口气有点像是在对自己的弟弟。

人生真是又奇妙又冷酷。

钟家豪陪他去公墓,他终于看见了允嘉的墓碑。很宽的白色碑石,周围已经长出青青的草,绒绒的,像婴儿头上的胎发。碑石上有她的名字,钟家豪,钟宇辰,钟嘉康,她的父母。

没有他。

他的眼泪像千万条河流往回倒流,慢慢地,把心淹成汪洋大海。

“你会伤心,以为我死了,但那不是真的。”童话里的小王子这么说。

他多希望,从那封信开始到现在,全是嘉嘉同他开的又一个玩笑;然而,站在这里,再也不能不信,都是真的。

面前几尺的地下,就是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其实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因为它让所有的距离,都没有意义了。

无论离得再远或是再近,都没有意义。

“你有打火机吗?”他的声音在湿冷的空气里单薄地扬起。

钟家豪犹豫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递给他。

许鉴成默默地蹲下来,从钱包和口袋里翻出所有的钱,美元、英镑,厚厚的一叠,堆在面前。他拿起一张二十美元票面的,慢慢点着,看着火焰从绿色票子的角上徐徐窜起,一张即将烧完,他立刻又拿一张凑上去。

“你……”

“她喜欢钱。”许鉴成说。

“嘉嘉--很喜欢钱的。”他心里的泪水海啸一般,把下一句话冲上浪尖。他终于扶着地面大声哭了起来。当时已惘然(166)

许鉴成面前的票子一张张烧掉,后来钟家豪也掏出身上的钱堆在一起,他们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纸化成火焰,绚丽而凄楚地在风里舞动,火焰上方的空气微微地抖。

火苗灭去,团成一簇灰,几粒不甘心的红星挣了几下,慢慢消失了。一切回复平静,两个人默默地坐在墓碑前的石阶上。鉴成突然想,在那个用纸钱的世界里,他刚刚烧掉的,会不会被当成伪钞,用不出去;那样的话,允嘉会怪他的。

从昨天晚上开始,好像他一辈子也没流过这么多眼泪;确切地说,他从来没流过这么多眼泪,同时也觉得,好像一辈子都已经过完了。

小时候,他一哭,爸爸就说,男人多哭会变成太监,可是,妈妈死的时候,他哭,爸爸也跟着哭,没完没了。

到现在才明白,男人不能哭,不是因为怕变太监,而是因为,女人的眼泪用来博得怜爱,而男人的眼泪,是用来惩罚自己的。

钟家豪说“要不,你待久一点,我等一下再来载你。”

许鉴成点点头。

钟家豪或许觉得他一定有话想单独跟允嘉说,所以避开,可是,好一会儿,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遍遍轻抚着允嘉墓碑上那张照片,从额头、眉毛、脸颊、嘴唇,到下巴,她对他微笑。

“哥哥来看你了。”他说。

他的手指停在相片里她圆溜溜的鼻子上,她一样地微笑。

“哥哥看你来了。”他又说。

她还是在微笑。

“你送的那条领带很好,”他仿佛是自己在和自己说话,“还有,我见过Aster了,她跟你小时候很像,真的很像。”

一只麻雀落在旁边的草地上,圆睁两眼瞪着他。旁边的墓地前,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个中年人,阴沉着脸把一束康乃馨放在石碑前,好像是来吊唁母亲;相比之下,允嘉墓前那一大捧白玫瑰格外醒目。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

公墓是个奇怪的地方,来的人个个悲痛欲绝,墓碑上的人却多半是一张微笑的脸,让人忍不住想,会不会,他们真是去了一个比人世更好的地方?

旁边的男人走开了,皮鞋有节奏地敲打水泥地面,声音越来越远,单调而沉闷。

“喂。”他靠在允嘉的碑旁边坐下,轻轻地说,仿佛那一边的她是睡着了,他想把她叫醒跟他说话,又有点舍不得,就像那回在机场见面,她依偎在他胸前,闭着双眼做梦一样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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