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全集》第161/165页


那当中,原来夹杂了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许鉴成拿着两张存单,也像被抽去周身的力气,在钟家豪旁边深深陷进沙发里。钟家豪转头看看他,站起身来,理也不理地朝房间走去,小安立刻也跟过去,剩下他一个人在空空的客厅里。

后来,他去了钟家豪哥嫂的家,他们很客气地接待他,扯了一些闲话,但只要一涉及宇辰,他们就立刻警觉起来,想方设法扯开话题,后来,钟家豪的哥哥说“我们要去开工了”,明显下逐客令,他只好起身,问“Winston呢,我有样礼物给他”,他们谢过,说在院子里。

Winston 正在院子里扔篮球,早春寒冽的天气里只穿件长袖T恤衫、运动裤,歪戴着棒球帽,在篮筐下跑得满头大汗,隔几步猛地跳起,学着乔丹的架式-- 当然跳不了那么高,只是意思意思,然后把球对着筐用力一投,有时中,有时不中,鉴成走过去的时候,一个球滴溜溜地在篮筐边转了一整圈又滑了出来, Winston嘴里咕哝了一句,转过身来,看见他,愣了一下。

鉴成说“Hi”,他也回了一句。

鉴成把白天买的贝克汉姆球衣给他,他擦擦汗,规规矩矩地伸手接过去,说“Thank you”。

“You are welcome”,鉴成说。

Winston有点漫不经心把球衣打量一会,抬起头来,微眯起眼,看看他,突然问,“里系不系,要带她,去米锅?”用的居然是半生不熟的中文。

“米锅?”

“嗯。”他郑重地点点头。

鉴成这才反应过来,那少年是问他是不是打算带宇辰回美国,他还没来得及答复,Winston已经又开了口,声音急急的,“里不应该带她去米锅,拉里不好,不好! ”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打手势,“真的,很不好! ”

“怎么不好?”鉴成顺势往下问。

“犯罪啦,不良少年啦,吸毒啦,还有--”他眨巴眨巴眼睛,像有了灵感,耸起眉毛,“911! 飞机撞大楼啦! ” 然后皱起眉头,“Aster 很讨厌米锅,” 然后点点头,“很讨厌! 所以她不能去!”

鉴成这才明白他大致是什么意思,“可她只说你讨厌美国,她告诉我她是喜欢迪斯尼的。”

Winston 的眉头皱起来,中文不够用了,“Why did you ask her?” 他质问道,然后叉起腰,“OK, you are her uncle, but she grew up here, with us, us,us! And this is the best place for her!!!” 他瞪起一双眼睛,清秀的脸庞笔板着, “Do you understand, sir?” 他把最后一句话念得重重的,几乎有嘲讽的意味,英国英语里的sir像块削尖的木片朝人的耳膜凌厉地劈过来。

他们对峙着,一高一矮,Winston毫无畏惧地盯着他,脸上一副准备好随时打架的神情。

鉴成这才明白,这个男孩子并不是讨厌美国,只是怕他把宇辰带走;他应该也知道宇辰不是钟家豪亲生的,但并不知道她的父亲到底是谁。

那一刻,他心里突然起了种微妙的变化,对眼前这个凶巴巴的小男人产生起好感来。

“英国也有炸弹啊。” 鉴成说。

“But that’s in London!” 他立刻反击。

“What do you want to do when you grow up?”

Winston愣了一下,但还是回答了, “Biologist.”

“Where do you want to study?”

“Cambridge.”他加上一句,“Aster wants to go to Cambridge, too.” 然后继续横眉立目地瞪他。

许鉴成低头看着他,十三岁,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确切说,眼前这个男孩比当年的自己强到不知哪里去了,除去个头更高更结实、讲一口地道的英语和立志上剑桥,还会为了留住喜欢的女孩子据理力争,即使他此刻未必完全明白自己的心思。

许鉴成和钟家豪冷战了两天。钟家豪依旧尽足主人之谊,但就是不理他,许鉴成想过去找个酒店住,可是转念一想,这样的话,跟他交流的机会就更少了,边作罢。

他的回击方式是给宇辰买礼物,几乎看见什么买什么,把她的房间床上,桌子上,地板上都堆满了。他想,无论我多么不了解她,应该总有那么一两件会是她喜欢的吧。

“我打算在这里再待一个星期,”第三天晚上,他告诉钟家豪,“不方便的话,我马上搬出去。”

钟家豪看看他,淡淡地说,“那她就在同学家里再住一个星期,”然后又补一句,“我没什么不方便,不过,你太太恐怕在等你回家吧。”

鉴成没说什么。这几天他给家里打电话,只打通一次,向晓欧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就挂掉了。

他最大的安慰是去公墓和允嘉说话,每天去都带一束新的玫瑰花,不同颜色的,和以前的排成一排,很壮观。自从那回扔硬币之后,他越来越相信,或者说,他愿意去相信,她的确还以某种他不了解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于是他变得很饶舌,把心里能想到的都朝她倒出来,不管有趣的还是无聊的。他想像他们重逢,他一定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把这些都讲给她听,她边听边微笑地在他胸口画圆圈;如果她哭,他为她把眼泪抹掉;她听累了,就偎着他的臂弯睡着,手指还扯着他的衣袖。

“上次回国去我们小时候住过的家看了看,房子还在,陈家那个凶女人现在老了,好多白头发,那个小女孩,当时抱在手里的,现在长得好高啊,挺漂亮的,一点都不像她妈…你回国的时候都去了哪里?”

“小时候我扫的那片树快长成森林了,那次我回去,你猜怎么的,从前很看不惯我的政治老师居然还认得我,而且见人就说,我是美国留学生,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我都还记得那时候他最喜欢说的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爱打洞’…”

“我爸还是没找到,有次出差到檀香山,在那里的唐人街,很小的一个唐人街看见了一个很像我爸的人,走过去一看,又不是,有时我想他会不会也出国了,有时候又觉得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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