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全集》第163/165页


墓园里静静的,他的声音在空气里轻轻地飘。

小时候,允嘉有次生病住院,他去看她,她装睡着,后来告诉他“我想看看假如我睡着了,你一个人会干些什么。结果你坐在那儿看书,一点都没劲” 。

现在她永远地睡着了;他读故事给她听。

日落时分,他读到童话最后一章。

“请记住这个地方,也许有一天,你去非洲沙漠旅行的时候可以认出它来。如果你真到了这里,别急着走开,等一会儿吧,你的头顶就是小王子的星星… ”

也许,将来有一天,他真的会到撒哈拉旅行,代她去看一看那个童话里的地方,去寻找属于小王子的那颗星球。

他从外套夹层口袋里掏出那只圆表面、宽时针的“上海牌”手表,这块表年纪同他差不多,到现在,表带上的皮脱落七八成,斑斑驳驳,像个脾气不好的老人,走不走全凭它的心情。

“哥哥走了,”他把表轻轻放在碑石前,久久地望着在上面微笑的她,“以后哥哥还会来看你的…有机会就来看你。”

他还她一个微笑。无论她躲在哪里,看见那块手表,就会明白--他来过了。

那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顺着梯子爬下去,到厨房拿水喝,打开门,里面没亮灯,黑暗里却矗立着一个人影,一点红火明灭着,仔细看,却是钟家豪。

“今天一点多才关门,”钟家豪先开口,“几个喝醉酒的鬼佬冲进来,一定要吃宵夜,不想得罪他们,就多开了一会。你开灯吧。”

“噢。”他打开灯,伸手倒了杯水,钟家豪的脸色微青,很不好看。

“这几天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不要紧。”他递过烟盒来,许鉴成伸手抽了一支。

两个人默默地抽烟。

过一会儿,钟家豪突然说,“阿辰从前有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经常日夜颠倒,白天睡得起劲,晚上不肯睡,唯一的办法是开车带她出去,车子里晃一晃,她就睡着了。有时我们从店里回来,已经困得要死,还要带她出去兜风,有几次一路开到伦敦,回来天都亮了……”他抽一口烟,微微笑了,“现在想想也蛮有意思,阿辰小时候比阿康难养一点,不过她会撒娇,高兴起来往你怀里一扑抱住你的脖子,哄得你做什么都愿意……”

许鉴成默默地听。

“你太太怎么样?”

“还好。”

“被你给气病的吧?”钟家豪语气里早先的火气没了,带着两分戏谑。

许鉴成苦笑一下,烟灰掉在袖子上,他抖一抖。

“你和阿允从前很好,是不是?”

他点点头。然后,断断续续地,他开始讲小时候的事情,说不上为了什么,可能只是自己想讲,需要一个听众,另外,钟家豪或许也想知道。

他讲完的时候,天边微微泛起白光,两人的眼睛里都涌着红丝,还在一根接一根抽烟。

钟家豪无言地打开排风扇。

许鉴成问他,“以后如果你再结婚呢?”

钟家豪看看他,并没有发火,只是微笑着说,“我哥哥也这么问我,他说,这么个家,总是没有女人不行…其实他建议我让你把阿辰带走,我嫂子不同意,她跟阿允很好的…不管怎么样,我起码还有个选择,就算再讨老婆,我也还可以选择讨哪个女人,人不好不要,不肯就算数,”他拿烟头点点许鉴成,“你呢,现成送她一个晚娘! ”

“后妈也不一定都是坏的。”鉴成喃喃地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后妈,他的莉莉阿姨,并不是坏人,骨子里其实挺忠厚,甚至有些缺心眼;那个喜欢穿金戴银唱沪剧磕瓜子、大叫“红中白板清一色”的女人,在关键时刻表现得几乎像金庸小说里的人物,他实在应当代替自己的父亲敬佩她。

“可是换成你太太呢?要是嫁个死了老婆的也就认了,自己老公在外面偷偷同人家生个仔,到了七八岁带回去给她养,你是女人你受得住?”钟家豪不依不饶,“你说说看,你叫我怎么放心?!做人哪,不能光考虑自己……”他使劲瞪许鉴成一眼。

许鉴成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钟家豪问他,“你太太和阿允,你心里更加喜欢哪一个?”

许鉴成在水池里掐灭手里的烟头,“我太太说,结婚的时候,我心里就没有她。”他惨然一笑,到那一刻,才突然想起,过去二十年里,并没有对嘉嘉说过一句“我爱你”。

这下轮到钟家豪沉默了。

天亮后他们不再讨论孩子的事,各自睡了一小会,钟家豪看报纸,许鉴成整理行李。

赵允嘉的遗物里,他请求带走三样,她的日记,那本中英文版的“小王子”,还有一个镀银的别针,北斗星的图样,上面的第四颗掉了,留下一个洞,像被拔掉的虫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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