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全集》第44/165页


“就是炒青。”

“那怎么这么香?”

“你猜。”

他又吃了两块,还是说不上来。

允嘉展开一个得意的笑,又跑去厨房,回来时,手上拿了瓶“洋河大曲”,“他们家没人喝酒,这是人家去年春节送的,开了封就一直放在那里没动,我正好拿它来烧茶叶蛋,我爸的老婆死活弄不明白为什么我做的茶叶蛋比她的好吃,还一个劲问我哪里买的茴香。”

“然后烧着烧着,自己也咪两口?”

允嘉噘起嘴,嗤一声,“我要咪也是五粮液,才不稀罕这个,”然后托着腮帮子,半眯起眼,舔舔舌头,一本正经地叹口气,“上次我还做梦,梦见跟你爸出去吃饭喝酒。”

鉴成看着她那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酒鬼。”

他们把茶叶蛋吃完,鉴成由衷地说,“真好吃。”

“那我再去拿两个来。”

这时候,门打开,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冲了进来,赵允嘉爸那张大方脸埋在衣服堆里,嘴里还叫着“嘉嘉,帮我把下面自行车上那几个马夹袋拎进来”,迎面看见鉴成,愣了一下。

“爸,这是许伯伯的儿子。”允嘉把他介绍给她爸,诗人随即反应过来,“噢---,小许啊,你好你好,稀客稀客。” 诗人现在许是做了生意的缘故,说话溜了许多,把鉴成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再从身上那堆颜色里腾出一只手来拍拍他的肩膀,口气里稍带一点居高临下。诗人显然已经忘记若干年前曾和许鉴成有过一面之缘,并且因着那一面,现在他家里少了一本等着引煤炉的诗集。

“赵伯伯好。”鉴成犹豫一下,也依样画葫芦地这么称呼允嘉的爸,尽管他觉得叫一个和自己的老爸娶过一个老婆的男人“伯伯” 多少有点滑稽,一边顺便起身告别。当时已惘然(32)

“再坐会儿,再坐一会儿嘛。”诗人嘴里这么说着,人却已经往房间走去了,临进门又回过头来,“嘉嘉,别忘了到下面把那几个马夹袋拿上来。”

允嘉答应一声,把鉴成送到楼下。鉴成看见自己的自行车旁边停着一辆半旧的男式“永久”,龙头上歪七竖八吊了几个马夹袋,里面塞着花里胡哨的婴儿鞋。估计这就是允嘉他爸的车了。

等鉴成打开自己车子的锁,允嘉已经把那几个马夹袋都解了下来,利索地结成一大包抱在胸前。

“最近功课紧张吧?”鉴成问。

“挺多的。”她点点头。

“还可以吧?”

她又点点头,却转开眼睛、无意多说的样子。鉴成也没有问下去,上次后妈告诉他,学期初第一次模拟考,允嘉考得很差,成绩又落到班级最后几名去了。老师说照这样子,考进重点高中的希望非常小,而进不了重点高中,将来要上大学就很渺茫了。

他们正好站在两栋楼之间的路口,春寒料峭,一阵阵弄堂风打四面八方灌进来,马力十足,从人的鼻子里不由分说钻进去,顺着鼻梁一路往上爬,直冲脑门,惹得鼻涕不由自主往下流。

一个十七、八岁,头发烫成爆炸式、让人十分怀疑与少教所是否有点渊源的男孩飞车而来,从他们身边骑过时放慢了速度,扭过头来好奇地看看许鉴成,鼓圆嘴吹了一记口哨,然后大惊小怪、拖腔拖调地对着允嘉“帅--哥--一--只--噢------”长长吆喝了一句。

允嘉的脸色立刻活泛起来,用差不多的口气回他一句“再帅也没你帅!” 少年又高声吹一句口哨,卖弄似的双脱手扭着屁股骑远了。允嘉看着他的背影小声笑着骂了一句“神经病”,一面伸手擦擦鼻子。

鉴成,“要不,以后周末你就到我们学校来看书吧。”

允嘉转过头来看看他,想了想,摇了摇头,脸色黯淡下来,“不用了,家里也可以看。”鉴成看看她手上的袋子,想起早上她引煤炉的情景,意识到大概周末她还有活干吧,於是换上欢快一点的口气,“要不,什么时候到我们学校去玩,你还没去过我们学校吧?”

“嗯,没去过。”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鉴成从书包里拿出记事本撕下一页,把自己的宿舍和电话号码写给她。允嘉腾出一只手接过去,仔细地看了看,把它放进胸前围裙的口袋,然后像刚吃饱饭那样拍了拍,一脸满足的神情,“那我真的去找你玩噢。”

“来前先打个电话。” 鉴成戴上手套,“我走了,你进去吧,这里很冷。”

鉴成这句话像是提醒了允嘉,她把两只手笼进袖子,把脖子缩进领口那一圈灰白色的毛里,下巴抵着胸前的衣服,跺跺脚,“那你骑车小心。”人却并没有动,鉴成骑出一段拐弯时,还看见她站在原地,斑驳的土灰色墙面前,有赵允嘉穿着紫红色羽绒服的身影,小小的,两手笼在袖子里,脖子缩进领口,胸前抱着一堆白色马夹袋。人隔远了,映在眼帘里的只有一堆颜色,泥墙般的土灰色,冻疮般的紫红色,单薄的白色。

回忆起来,许鉴成觉得自己的童年就是这几种颜色。

第二天下午,他把一盒冻疮膏送过来,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眉毛拔得比铅丝还细的女人告诉他赵允嘉在童装店帮忙,要六点以后才回来。他猜那就是诗人的新太太,便托她把冻疮膏交给允嘉。

回到学校,又收到向晓欧的信。他们现在好像有了某种默契,他一收到向晓欧的信就会马上回复,而向晓欧也一样,所以他们基本上每周都通一次信,不像汤骥伟的信总是每月十五号左右到,前后误差不超过两天,比一般女孩子的月经还准时。

这一封信里,向晓欧提到那个五音不全的小李克勤仿佛意识到广东话已经不足表达自己深厚的情感,改换声道,变成天天打开水时跟在她后面唱“我这漫漫一生何求,不过等待一次你的回眸”,“一生”都抬出来了,与其说是示爱,简直有几分威胁的味道,弄得向晓欧几次差点被开水烫了手。

她说,“许鉴成,下次我去你们学校,你帮我一起去挑个录音机吧。我真的吃不消了。”当时已惘然(33)

许鉴成再见到向晓欧的时候,原本在信上已经相当投契的两个人,一时又木讷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闲聊着。写信跟见面毕竟是两码事:写在信上的东西,心里知道对方起码要过几天才能看到,笔下可以放肆一点;面对面,眉毛瞪着眼睛,少去那层自欺欺人,脸皮也就自然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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