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全集》第56/165页
\书\许鉴成这才醒悟过来,脸一下红了。还没等他来得及说什么,向大哥接着自言自语似地往下讲,“我们家两个孩子,晓欧从小就比我聪明,心也更高,我希望她将来比我好,随便哪个方面…”又拍拍许鉴成的肩膀,“我挺喜欢你的,几年前你第一来我家,就觉得你人不错。”
那次谈话的内容,他并没有告诉向晓欧,一方面向大哥叮嘱他不要说,另一方面,他跟向晓欧虽然相处快一年,还远没到谈婚论嫁的程度 -- 他们毕竟只念大学二年级,操心的是课业和毕业后的前程,向大哥估计是怕妹妹重蹈自己的覆辙才开了这张期票。然后,向大哥的话把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前景像靶场的电动靶子一样飞快地摇到他面前,晃了几秒又立刻摇回去,让他有点无所适从,只是再面对向晓欧时,心里骤然多了几分责任感。
“结婚”对于无论他还是向晓欧,都还是个悬在空中的话题,暂时谁都无意去碰触。因着这点,此刻他听见赵允嘉义无反顾地说“我要早点结婚,嫁个有钱的人家”,神情里满是泰然自若,心里不是味道。
很多年里,他始终弄不大明白:赵允嘉好像什么事情都喜欢自作主张,而且一旦作出决定就再不回头。
后来,某一天,他终于弄明白:赵允嘉那个样子,并不是她喜欢那样,只是因为没有人替她作主;就算决定错了,心里后悔,反正回头也不是岸,索性不回头。
当时已惘然(47)
鉴成默默地看着允嘉,允嘉也默默地看着他。终于,他清清喉咙,打破僵局,“好,那你就早点结婚,嫁个有钱的人家。可惜我爸不在,否则也能给你陪嫁一套挪威进口家具。”但嗓子还是沙沙的,听着好像有点伤风。
允嘉还是看着他,好半天,又别过头去看看桌上的化妆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顺着她的眼光看去,苦笑一下,“早知道,你过生日我也不给你买什么手表,就送你一盒化妆品好了,省得你去跟人家要。”
“我说过了,不是我跟人家要的,”允嘉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不耐烦,“是人家自己送的! ” 又瞪他一眼。
许鉴成被她的态度激得火大起来,“那个人阿猫阿狗都送吗?几百块钱的东西,你也敢收,胆子可真不小。人家,人家的,人家是你什么人啊?!”他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左冲右撞,一发不可收拾,“我真是不明白,这种没用的东西,你到底要了干什么?好玩吗?”
允嘉怔住了,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愣了几秒钟,才像上课睡觉突然被老师拎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一样懵懵懂懂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你怎么知道没用?有用的,拍电视的时候,剧组里给群众演员用的化妆品质量都很差,多用了脸上会起黑斑的…还有,那么多人一起用…”她说着说着垂下眼睛,声音也低下去。
鉴成也被自己刚才的发作吓了一跳,现在听允嘉这么说,仿佛也不无道理,心里后悔起来,却不知该怎么下台,把手插进裤袋,一只脚搭在桌子旁边的横杠上蹭来蹭去。
这时,允嘉却抬起头来,扬着眉毛,眼睛炯炯地看着他,嘴角往上一弯,恍然醒悟一般,声音又高上去,“什么叫没用?向晓欧不会用,就叫没用吗?小时候文艺表演,她一个人假正经死活不肯花舞台妆,结果上了台比谁都难看,现在还那样吗?哼,人家不送给别人,就送给我,那是人家喜欢我,怎么了?还有,”她一抬胳膊,示威一样地露出手上的表,声音里添了点讥讽,“你也送过我几百块钱的东西,许鉴成,你是我什么人?你说啊,你到底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允嘉这一串连珠般的质问,尤其最后一句里的那个拖腔拖调的“许鉴成” 把他心里原来那点悔意赶了个一干二净,集成一股怨气脱口而出,“好啊,我不是你什么人,我,我本来就不是你什么人,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管不着你,也不会再管你,这下你高兴了吧?”他把脚从桌子横杠上挪下来,赌气地用力在地上擦了两下,虽然鞋底很干净。
这一次,允嘉好像预料到他会这样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他刚才说的话对她一点作用也没有。
他咬咬嘴唇,看了她一会儿,“那好,我走了。”
“等等。”允嘉顿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解下腕上的手表,“还给你,几百块钱的东西,我怎么敢收。”
“嘉嘉,你有完没完了?”
“你拿回去,就完。这块表反正是男式的,你戴比我合适,”她把表举到他面前,翘起下巴,挑恤似地看着他,“呐,戴上吧,你不戴我就扔了,你自己那块表土得掉渣,不要丢人现眼了。还有,叫我赵允嘉。” 她把自己的名字念得重重的。
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撸起袖子,解下那块“上海牌”,用力地拍到桌上,抓起允嘉手上表那块戴到自己手腕上,他的手腕比允嘉粗得多,费了好大劲,才把搭扣穿过表带上靠外的一个洞。他把手表戴上,看看允嘉,她的脸上还是淡淡的。他转过身,连再见都没说就“蹬蹬蹬”走了,一路冲下楼,也不理苏北老太太跟他说“再见”。
直到出了校门,快到公共汽车站,他才想起刚才走得太匆忙,把那块旧的“上海牌”留在允嘉宿舍的桌子上了,现在要是回去拿,一定又会被她嘲笑一顿,而不回去拿,允嘉八成会把它给扔了。他黯然地想了一会,最后决定“算了,反正也戴了快十年了。”
汽车发动的那一刻,看着玻璃窗外空无一人的站台,他意识到,刚才的确和允嘉狠狠地吵了一架。小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再淘气,再不听话,再占他便宜,他再生气,再恼火,再于心不甘,他们也没这么吵过。现在难得见面,却一见面就大吵起来,心里不由一阵落寂。
当时已惘然(48)
从允嘉的学校出来,他想了想,没有回外公外婆那里,而是转车去了向晓欧家。向晓欧正在准备下个学期的专业英语考试,正在做一套模拟题的定时听力部分,用录音机“叽咕叽咕”放一段英国广播,在试卷上的选项上勾几个圈,再“哇啦哇啦”放一段美国之音,又在选项上勾几个圈。向晓欧勾圈的手势很干练,隐隐间透着一种大将风度,让他不由想起她哥说过的“晓欧从小就比我聪明,心也更高”,觉得真是有点这个味道。
向晓欧翻过一页,又开始一段,鉴成就帮她看着时间,五分钟之内要勾完三个圈。
他看着手表上银色的秒针在灰白的表盘上一小格一小格挪动,每挪到下一格,微微顿一顿,好像下个决心,再接着朝下一格移,而粗眉大眼的分针时针却搭足架子,死活不肯动的样子,可是过一会再看,分针已经悄悄地也挪了两格,同时针摆出个不同的角度。
旁边的黑色皮表带上,一排整整齐齐地打着八个洞,靠外的六个原先就有,靠里的两个是后来钻上去的,显得稍微大一点,看得住被用过一阵子。他看着看着走了神,直到向晓欧带点疑惑问他,“时间到了吗?” 他这才意识到,已经过了八分钟。
“噢,到了,对不起。”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嗯,没有。”
“你没哪里不舒服吧?”
“没有没有,接着做题目吧。”他笑笑,有一刻,他想告诉向晓欧同赵允嘉吵架的事情,想想,又忍住了,因为觉得吵架的内容很难堪,说出来不好意思,而且,在BBC和VOA之间讲什么嫁个有钱人好像的确有点不合时宜。
那天晚上临睡觉,他又费了一阵功夫才把手表的搭扣从洞里面退出来,退出来之后,他愣了一会儿,又穿上外套,跑到弄堂口的公用电话亭去给允嘉打电话。允嘉自己当然没有电话,但白天在她宿舍楼下的值班室,无意中看到电话上写着“2468”,很好记,就记住了。他在电话本上查到他们学校的总机号码,把后面四个数字换成“2468”,拨过去,通了,接电话的果然是那个苏北老太太。
老太太并没听出他的声音,花了一会儿功夫才弄明白他找“楼上啦个女娃子”,问“你是哪个”,他说“我是她一个亲戚”,老太太“噢”了一声,回答“等等,我去叫她”,然后放下电话,鉴成听见她高声大嗓地喊了几声,又回来拿起电话“你再等等,我上去喊她”,又蹬蹬蹬走开了。